经过彻夜的筹划,一切细微末节,都想到了。于是在晨光熹微中,那只小船,向西航行,复回双屿。为了怕在中途遇见官军哨船,汪直如果自自在在地闲坐着,便成破绽,泄露机关,所以把他捆得结结实实,放倒在舱中。及至抵达双屿,汪直因为束缚太甚,痛苦不堪,以致面无人色,可是看起来却更像是真的了。
小舟未曾泊岸,守衙的士兵已经大为紧张,刀出鞘,箭上弦,在岸边列成一触即发的阵势;为头的小武官,手下管兵五十,职称叫做“总旗”,瞪出眼珠,大声喝道:“是干什么的?”
“是来投降的!”徐海很清楚地高声回答。“连捆在这里的,一共十五个人。”
“捆的是谁?”
“汪直。”
此言一出,官兵动容,相顾愕然,那总旗怕是听错了,问一声求证:“你是说,大强盗汪直?”
“是!”徐海将汪直的头发一把抓住,让他的脸对岸上,“总爷,你看!”
“是不是汪直?”总旗回头问道:“你们哪个认得?”
“是的。”有个兵答道,“我认识,是汪直。”
“好!你们的船先停在那里,不准动,下来一个人跟我说话。”
总旗抛过去一根绳子,徐海接在手里,系住船头。岸上的士兵合力拖曳,将小船搁浅在沙滩上,徐海一个人跳了下去,奔到总旗面前站定作了个揖。
“是怎么回事?”总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我叫徐海,本来安分良民,去年从绍兴到这里来打渔——”
徐海编造的一套说法是:去年随父兄出海打渔,被双屿的海盗所掳,父兄被杀,他被胁迫入伙。人虽落草,心里却无时不记着不共戴天之仇。这次官军进剿,他随着汪直逃到普陀洛伽山,说动一起被裹胁的同伴,合力缚汪直来献,以便将功赎罪,得能还我清白,重安生理。在他更是借此报了父仇。
这套说法,并无不能叫人相信的漏洞。总旗想到由自己经手献上罪魁祸首,无论如何是大功一件,顿时喜心翻动,大为兴奋,拍着徐海的背称赞:“小伙子,有道理!太好了,太好了!”
话虽如此,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将船上的人叫上岸,一个个搜身,连裤裆内都搜到,确实查明并未潜藏武器,方始解到百户所。
衙所的制度,总旗之上是百户,有兵一百十二人;十百为千,管辖十个百户所的长官,便叫千户;前后中左右五个千户所,合成一衙;再上面就是掌管一省军政,简称为“都司”的“都指挥司使”衙门的“都指挥使”了。
都司在杭州,定海衙就数卢镗的官位最高,对于这样的要犯,他当然不敢擅自发落。加以汪直十分傲慢,口出狂言,除非见了朱纨,他不会招供什么!因此,卢镗决定将汪直与徐海送到宁波,其余不相干的人,便宽大处置,每人发了四两银子,资遣回乡。
朱纨已经回杭州了。汪直和徐海由官兵护送,接踵而去,被“资遣”的毛猴子,抢先一步赶到了宁波以西余姚县属的眉山。
眉山在余姚县北三十五里,已濒大海。海中南望,一带高阜修长如眉,所以名之为眉山。
眉山南有家乡绅,姓王,正德年间的进士出身,做过“代天巡方”的巡按御史。告老还乡,已经有十年,平时夏天施茶施药,冬天舍棉衣发米票,修桥铺路,广行善事,是有名的“王善人”。
其实王善人就是通倭的大窝主。毛猴子赶到眉山就是找他。王善人一见此人上门,心里便是一跳——平日见他上门必是有生意可做,欢迎之不暇,这几天扫荡双屿的消息盛传各地,心知毛猴子此来,必是带来的麻烦,然而不敢不见,而且也不敢怠慢,延入密室,殷殷接待。
“王善人,这趟要请你行行善了!”毛猴子斜睨他说。
“言重,言重!”王善人急忙答说:“小兄弟,自己人,不必客气,要盘缠尽管说。”
“盘缠倒不要。也不是我的事,是我们汪老二的官司,要请你帮忙。”
“汪、汪、汪船主怎样吃上了官司?”王善人结结巴巴地问:“不是说从双屿脱险了吗?”
“现在又回到双屿了。”毛猴子不肯透露苦肉计的真相,“阴沟里翻船,栽在一个小角色手里,现在要解到杭州去了。”
“呃,”王善人不知道自己该表示怎么样的态度,只好说一句:“请你讲下去!”
“他要我来看王善人,亲口告诉你一句话:要好大家好,要死大家死!”
王善人大惊,“这话是怎么说?”他问:“怎么样才可以大家都好?”
“很容易,救他一条命。”毛猴子说:“如果他的命保不住,也就不必颇忌了。王善人,你做好事的钱,是哪里来的呀?”
很显然的,如果汪直以为无须再有所顾忌,就会将他通倭的种种秘密,和盘托出。以朱纨的性情,一定据实上奏,接下来就是一场灭门之祸。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此刻就得设法,不等汪直解到杭州,就该先杀之灭口。心念甫动,尚未想出灭口的方法,而杀气现于眉宇,已为鬼精灵的毛猴子识破了。
“王善人,你心里在想啥?你那样子想,要遭天打雷劈的呢!”
说中心事最吓人,何况是不堪告人的心事!王善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脸都发白了。
“怎么样?”毛猴子惫赖地笑着,“我没有猜错吧?”
王善人的坏念头,一个接一个,此时已另有计较,神色亦恢复如常,装作不解地答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闲话少叙、事归正经。一家人祸福同当,我不但要救汪船主,还要救许朝奉,只要想出办法来,我一定照行不误。”
“他就不必你发善心了——”
“怎么?”王善人急急问说。
“朝奉见阎王去了。”毛猴子答道,“他是那天晚上挂了彩,血流过多,等不到天亮就呜呼了!”
“唉!”王善人叹口气,“我跟他还有重阳登高吃蟹的约会,想不到这样下场。”
“这下场,在你来说,是好的。”
“这,这叫什么话?”王善人怫然不悦,仿佛受了侮辱似地。
“我说的是老实话!王善人,”毛猴子双眼睁得很大,逼视着,神色显得很认真,“朝奉不死,会怎么样?你倒想想看,提到杭州,严刑拷问,前前后后的经过,原原本本一供。那时候,王善人啊王善人,你想做好事都做不成啰!”
这话句句刺到王善人的心上,越发拿定了主意,而神色愈发冷静,“这些话不必去说他了!毛猴子,”他问,“你看该怎么救汪船主?”
“办法我有,不过不一定好。先听听你的,好不好?”
王善人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回答:“‘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我想先礼后兵,朱巡抚肯卖个面子,落得实惠,算他聪明。不然,哼,哼,我要他的好看。”
这番做作,声容并茂,尤其是那“哼,哼”两声,已露出对朱纨切骨之恨的意味。毛猴子倒觉得不可疏忽,便又问道:“是怎么个要他的好看?”
“我买出言官来,参他个‘诬良为盗’!”
是这样的主意!毛猴子不但大失所望,而且很机警地觉察到,王善人并无救汪直的诚意,因为照他“买参”的打算,至多毁掉朱纨的前程,并无救于汪直的性命。
再进一步考虑,王善人可能是条一石两鸟之计,先让朱纨杀汪直,再收买言官参倒朱纨——这一来,既是为汪直报仇,又撵走了严禁通倭的对头。以后左右逢源,仍是他们那班窝藏私犯,坐地分赃的“衣冠盗贼”的天下。
想到这里,毛猴子愤极反笑,“王善人,”他说:“你想得很深、很周到。可惜你看远不看近,如果汪船主等不及言官来参朱巡抚,就都说了出来,那怎么办?”
“那,”王善人摇摇头,作个无可奈何而又不信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的表情:“那我可没有办法了!汪船主也是条好汉,莫非真会做出‘没种’的事来?”
“哈哈!”毛猴子仰天大笑;笑停了尖刻地说道:“王善人,你行的善事多,总晓得受好处的人,心里对你的想法吧!假如说我毛猴子,老娘七老八十,没有人照应,你替我照应,冬寒夏暑,逢年过节,派人看看我老娘,饿没有饿肚子,有没有病痛?那样子,我毛猴子为你的事,不但‘有种’,还可以卖命!倘或上头放赈,每人六斗白米,到了你手里发下来,变成一斗半的黄糙子,这样的话,我就‘没种’了!”
这话骂得很凶,然而王善人不在乎,因为像这样的话,他平时听得太多了!纵不能无动于衷,毕竟可以忍耐,尤其是这正需要忍耐的时候。因而从容答说:“论我跟汪船主的交情,他应该不会攀扯上我。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汪船主熬刑不过,供了什么,我总还当他好朋友,无论如何要替他想法办。”他特意加强语气补了一句:“今天晚上就要想。”
毛猴子看他如此诚恳,颇感诧异,不过细察他的态度,没有理由怀疑他在说假话。便点点头说:“这样最好,大家没有麻烦。”
“是的,我就是有了麻烦。毛猴子,”王善人站起身说,“你先吃饭!吃饱了好办事。”
说着,便很自然地走了出去,关照下人替毛猴子备饭,菜要丰盛,无须置酒,因为“毛大爷”贪杯,喝多了酒,会误正经。
在屋里的毛猴子觉得这话倒很实在,看样子他是为自己说动了。心里不免得意。
“这家伙讨厌!”王善人找他的心腹长随张有山问计,“你看怎么办?”
“我在窗外都听见了。事情并不麻烦,不过要看老爷你有没胆量?”
“有胆怎么样?胆小又怎么样?”
“胆小就会有麻烦,而且麻烦不得了!胆大就不要紧,太不要紧了!”
“好,好,我的胆子大!”王善人很高兴地问,“你快说,怎么办?”
“喏!”张有山两手一背,做了个五花大绑的样子,“就这样子往县衙门一送,不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嗯!”王善人迟疑着说,“我也想到可以用这个办法。就怕他胡供乱咬。”
“这是‘贼’咬一口!县官莫非不信老爷,倒去相信那个贼猴子?”
一语未毕,窗户暴响,接着便飞进来明晃晃一把小刀,直扑张有山面门,饶他闪得快,还是钉了在肩上。偏又误打误撞地,自己去用手一接,刀尖入肉更深,疼得他满头大汗地蹲下身子去。
王善人转脸一看,吓得面无人色,“是你!”他结结巴巴地说,“毛老哥,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然而非常意外地,在王善人预料中的,毛猴子会暴跳如雷,闹得天翻地覆的情形,竟不曾出现,他的神态平静得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王善人,你不必着慌,这算不了什么。换了我,也一定这么打算,斩草除根,一了百了。”他又指着伤者说,“这位老兄我也不怪他。‘吃人一碗,受人使唤’,原该忠心耿耿。闲话少说,救伤要紧!来,来,弄盆热水,再带一条新手巾来,再要一瓶上好的绍烧。”
王善人和闻声而集的家人,无不困惑迷茫,一时亦不暇多想,全神贯注着毛猴子的颜色,唯恐惹恼了他。因此,他的话一完,立即便有人抢着照他的话做,热水新毛巾,还有一瓶绍兴酒蒸馏而成的烧酒,飞快地取到了。
毛猴子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包金创药,接着用烧酒抚了手,开始拔出飞刀,洗净创口,用手抓起金创药,大把敷了上去,用布条扎紧。
“可以了!”毛猴子说,“我这金创药止痛、消毒消肿,效验如神。扶了去躺着,明天就好。”
将伤者扶走,不相干的人散得干干净净,毛猴子只是顽皮地笑着。那诡秘莫测的神情,使得王善人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了。
“该谈正经了吧?”
“是,是!”王善人急忙答道:“请,我们到里面谈去。”
“不必,就在这里好了!”毛猴子说,“未谈正经以前,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这件事看来是一个警告,其实是一种恫吓。只是毛猴子在饿火中烧而面对着红烧肉、白米饭时,犹能保持机灵,突然想到王善人可能不怀好意,悄悄溜了出来,细察动静,而终于发现阴谋,一飞刀破窗而入,惊奇了王善人的胆子,便易于受恫吓了。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善人,我是小人!”毛猴子紧接着说:“小人之心,你是再清楚不过。我又没有吃了什么豹子胆,哪里随随便便就敢闯龙潭虎穴!王善人,你说是不是呢?”
这几句话,语气平静,而份量沉重,王善人唯有报之以苦笑,“毛老弟!”他说,“我服了你!请你要言不烦吧!”
毛猴子精神抖擞地一跃而起,双脚跳上椅子,蹲坐在那里,有意做个猴子的样子,要眩惑王善人,“我把要告诉你的那件事说完,我们再商量正经!你看,”他指着窗外,老树参天,伸出高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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