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难了!自从田州兵来到,为了买牛,跟百姓常常闹得剑拔弩张,耕牛已经有几十条在狼土兵肚子里,如今再要100条,必致妨害春耕。不能为了狼土兵的口腹,害松江老百姓冬天挨饿。”
刘僸是个强项令,以赵文华的脾气,怎能容忍得下他,当即喝道:“你说是谁害松江老百姓挨饿?你不遵军令,贻误戎机,等倭寇杀将过来,还耕什么田?亏你还是两榜进士出身,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成语都不知道。你顾惜老百姓的几条牛,就会害得苏松常三府都遭蹂躏;到那时候,朝廷降罪,看你有几个脑袋。”
“卑职只有一个脑袋,早已许了松江百姓的了!”刘襟歪着脖子,面红气粗地抗声争辩,“既然倭患为害于苏松常三府,何以独独要我们松江府的耕牛遭殃?请大人说出个道理来,卑职好跟百姓交代。”
这话驳得答理,赵文华一时语塞,大为尴尬,胡宗宪便挺身出来替他解围,“年兄误会了!”他很从容地说,“倭患为国家之祸,岂仅苏松常三府?赵大人这次奉旨南来,沿海各地军务,皆在督察范围之内;军粮马干,有所征发,自然分檄各地,平均负担。即如犒赏狼土兵的牛酒,已经行文苏州、常州两府分摊,不是仅仅责成松江一府。不过缓不济急,暂时通融,既然田州兵驶扎在金山卫,只有贵县稍为委屈些,务必请设法借100条牛,迟则半月,早则10天,苏州、常州的耕牛送来,也不至于太耽误春耕。再说,付诸庖厨的牛,老弱病瘦,在所不拘,这些牛在田里亦借不着多大的力,年兄请想,这话可是?”
凡是像刘僸这样的人,必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得胡宗宪这样解释,认为道理上站得住,加以又听他作了暗示,“老弱病瘦,在所不拘”,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因而点头答应。
“只要牛送了来而不挑剔,借100条就100条。不过——”
“年兄!你不必再说了。”胡宗宪抢着说道:“赵大人最能体恤下属,必不使足下为难。”
“是!”刘僸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向赵文华长揖道歉:“卑职赋性褊急,拙于词令;言语冒犯之处,要请大人宽恕。”
“罢了,罢了!你是爱民如子的好官,我就受你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赵文华口中虽还有牢骚,心里却已深感庆幸。面子是找回来了;事情也办通了!这都是胡宗宪从中斡旋之功;等刘僸一走,少不得拿他大大夸奖了一番。
胡宗宪有胡宗宪的想法,最初是因为职权被分削,又为张经所轻视,心怀抑郁,想借赵文华的势力,稍稍吐口气,以后看赵文华颇为赏识,不免有知遇之感,很想帮他一些忙,到此刻又有新的领悟——事到如今,看来赵文华与张经对立之势已成,自己既无法调停消融,更不能舍弃赵文华回到张经那边,就算肯回到那边,亦未见得能让张经见情,刮目相看。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好好帮赵文华,为自己打开一个局面,一舒平生抱负。
主意一定,办事越发起劲,借赵文华的口,发号施令,关照俞大猷派来的小校,带回口音:3天以后,视察田州土兵。接着又派出一名极其干练的幕僚,带着通晓瑶壮土语的通事,去见田州土兵的长官,先为赵文华宣达慰劳之意,同时说明3天之后的视察,实在是亲自去发犒赏。
这些笼络田州土兵的手段,俞大猷当然明白;他无法阻止,而且觉得无须阻止,因为说到头来,任何激励士气的措施,总是不错的。
因此,他除了备函密告张经以外,还以本地军事最高指挥官的身分,亲自陪着赵文华去视察客军。
田州土兵的长官,是位白发满头的老妪,姓瓦,官文书上叫她“瓦氏”,她的部下叫她“瓦婆婆”。她原是田州土司岑猛的遗孀,从嘉靖四年起,岑氏兄弟叔侄,自相残杀,经七八年之久。最后是瓦婆婆定计平息家乱,由岑猛的长孙,不足10岁的孚芝承袭土司;大权一直操在瓦婆婆手中,到岑芝成年,方始交还。而岑芝却又在两年以前病故,遗孤刚离襁褓;不能承袭世职。这次奉诏剿寇,瓦婆婆以80高年,不辞辛劳,亲自领兵到江南,亦是其不得已之事。
瓦婆婆在田州的威望,胡宗宪早已打听清楚,秘密定策,而赵文华只是照计而行;到了营门,一见瓦婆婆率领土官跪接,立即下马,诚惶诚恐地亲自扶她起身——就这一下,将瓦婆婆的心收服了一半。
进入营中,少不得行“堂参”之礼。朝廷的礼法,不可废止,不过赵文华表示谦虚,侧立受礼。然后与瓦婆婆分宾主平坐,透过通事的翻译,殷勤慰问。
“瓦婆婆今年高寿?”
“今年81了。”
“82?”赵文华有意装作吃惊的神色,“真看不出!最多50岁。平常50岁的老太太,亦还没有你健旺。”
瓦婆婆笑了,“托大人的福。”她说,“总算还能替皇上办事。”
“真了不起!等把倭寇撵下海,我一定奏报皇上,好好酬谢你的功劳。”
“世受皇恩,理当报答。不过将来有件事,要请赵大人栽培。”
“言重,言重!”赵文华身子向前伸一伸,侧起耳朵,“请说!”
“家门不幸,人丁衰薄;我的孙子叫岑芝,30岁刚过就不在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叫大寿,一个叫大禄。大寿今年才6岁,还不能袭职。这且不言。”瓦婆婆停了一下又说:“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在大人面前,我不能不说;我们岑家有个族人叫岑施,勾结一个姓莫的,欺侮孤儿寡妇,想夺世袭的职位。朝廷看田州又要起内乱,特派官兵镇守,这是好事,不过承袭的事,也就此搁下来了。我如今跟大人说我心里的话,我一条老命,是决计报效皇上了;不过也要请皇上开恩,早发诏书,教大寿或者大禄承袭世职。”
“应该,应该!”赵文华拍着胸脯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等通事将他的话译了出来,瓦婆婆一听便要起身跪谢;赵文华赶紧又将她拦住,接着问道,“是让大寿还是大禄承袭,请瓦婆婆先说与我听,将来我好出奏。”
这话言之过早,赵文华故意如此一问,无非表示事有十成把握;果然,瓦婆婆欣慰异常地答说:“我两个孙子都带来了!请大人看一看,哪个成材,就请大人栽培哪一个。”
原来瓦婆婆虽已八十开外,心思还很细密,怕他两个孙子留在田州,为岑施所害,特意带在身边。此时叫保姆牵抱出来,一个6岁,一个4岁;一般都是黧黑的面庞,一对骨碌的大眼睛,赤脚套一双银脚镯,蹦蹦跳跳,活泼得很。
“叫大人!替大人磕头!”瓦婆婆指着贵宾吩咐她的曾孙:“这位赵大人,这位俞大人!”
小兄弟俩用土语相唤,不知作何尊称;但跪拜之间,小的倒比大的像样,赵文华心中便有了区分了。不过一时还不必提,只从身上掏出一把专为入宫赏太监用的足赤金钱,作个见面礼。
“好乖,好乖!”他将大寿、大禄兄弟,拉到身边;一人手里塞了4个金钱。
于是瓦婆婆又笑容满面地道谢。宾主投契,极其欢洽;只苦了俞大猷,一时想不出有什么见面礼好送,只能关照随从,凑几两银子去包两个红包来。
“大人看,这两个孩子,哪个有出息?”
“都有出息。”赵文华答说,“一个得寿,一个得禄,名字已定,不如就叫得禄承袭。”
“是,是!”瓦婆婆异常高兴,“我亦常在想,小的比较文静,比较懂规矩,如今大人也是这么说,那就定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土官悄悄走到瓦婆婆身边,用他们的乡语,有所陈述。一面说,一面看看赵文华,瓦婆婆一面听,一面点头。等他说完,挥之使去,然后便向通事讲话。
“回赵大人,”通事转述瓦婆婆的意思,“田州土兵听说大人对瓦婆婆很客气,都很感激,刚才让他们的头目来说,急于想瞻仰大人的风采。此刻在广场上摆队等候。瓦婆婆想请大人出营让他们见一见。”
赵文华大喜,笑容满面地答说:“好,好!我去,我去!”
说完,随即起身,但想到一件事,不免踌躇,自然而然地左右回顾,是要找胡宗宪问一句话。
胡宗宪是陪他一起来的,原本在座,中途离去,是因为刘僸押送犒师的牛酒到了,不能不去作一个安排。赵文华的跟班知道主人的意思,当即说道:“胡大人跟华亭县刘大老爷在点发犒赏的东西。”
“好,好!”赵文华大为欣慰;向通事说道:“你跟瓦婆婆说,我有100条牛,两百坛酒,已经运到了;一点点慰劳的意思,请瓦婆婆莫嫌菲薄。”
经过通事的翻译,瓦婆婆的表情变为凝重了,欲言又止,但眼神中很清楚地表现出来,她心中是欠了赵文华莫大的一笔人情债,不知何以为报的想法。
※ ※ ※
田州土兵的军容,当然不如官兵来得中着,队形参差不齐;服装好坏不一;武器长短不同。可是有一样是官军所缺乏的,一个个精神抖擞,双眼专注着瓦婆婆、赵文华和俞大猷,目迎目送,肃静无声。
走到演武台前,拄着拐仗的瓦婆婆停了下来,侧身而立,是让赵文华先上。赵文华心念一动,疾趋数步,挽着她的左臂说:“瓦婆婆你来,先请!”说着,作个搀扶的姿势。
这一下,瓦婆婆的得意感激;全部摆在脸上;而田州土兵,无不动容——他们见过许多玉带朱衣纱帽的贵官,无一不是趾高飘扬,眼高于顶,曾几见过如这位“赵大人”尊老敬贤?
“大人,不敢当,你先请!”
赵文华见她退缩礼让的姿态,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此时无暇用言语表达什么,只是越发弯一弯腰,加点劲在手上,明扶暗推地非让瓦婆婆先上演武台不可。
到得台上,并肩而立,瓦婆婆相当激动了。向一名土官说道:“赵大人今天来看操,你告诉大家,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本事拿出来,决不能偷半点懒。”
土官答应着,随即取下挂在腰际的竹制笳角,“呜呜”地吹了起来。台下土兵随即散开,留出中间十来丈方圆的一片空地。
这方广场,乃是作为比武献艺之用,好手次第登场,舞矛飞刀,跌扑翻滚,惊险百出,精彩纷呈。赵文华一半是有心捧场,一半也是真的欣赏,但见他眉飞色舞,笑得合不拢口,不断地拍掌喝彩。
等到全部节目结束,已是夕阳衔山了。犒赏的牛酒,早已运到;便就广场分配,就地开剥烹烤。苗瑶土人视“太牢”为天下之至味,未食其肉,先饮其血,一个个唇嘴皆血,显得狰狞可怖。赵文华看看有些心惊肉跳,藉口晚风太凉,劝瓦婆婆回营休息,自己便亦可躲开。
于是营中另行开宴,瓦婆婆作主人,赵文华是上宾;其次是胡宗宪、俞大猷和华亭知县刘僸。 职分较高的土官,都奉邀作陪。轮番敬酒已罢,又谈土兵的武艺;赵文华问俞大猷的观感如何?
俞大猷也看得很仔细。他的看法当然与不知兵法为何物的赵文华不同,田州土兵诚然慓悍,却只是匹夫之勇。动之以情,勉之以义,可以舍生忘死,打得很好;但稍有挫折,就会乱了阵脚,各自为战。不懂得协同一致道理,是这支生力军最大的弱点;也是俞大猷本人所感到的最大的隐忧。
可是这番话在这个场合却不便说奇,只含蓄地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假以时日,勤练阵法,可成劲旅。”
说的是汉语,又掉着文,瓦婆婆和那些土官,当然听不懂。听懂了的赵文华却大不以为然,“师老则弃!我以为这支队伍,好就好在一股一往直前的锐气。俞将军,”他问:“何不及锋而试?”
“大人明鉴!”俞大猷以很谦虚的话拒绝:“大猷是偏裨之将。未奉帅令,不敢擅自行动。”
“那——”刚说得一个字,赵文华突然缩口,因为胡宗宪抛过来一个很明显的阻止的眼色。
由于这个眼色的提示,赵文华不免自问,如果自己下令,命俞大猷出击,他会不会遵从?倘或不遵,如何处置?能当时撤换他,还是上奏严劾?撤换不能,奏劾太缓;结果是自丧威信。
于是他改口了,“那,那你就教他们勤练阵法吧!”说罢哈哈大笑。
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笑容非常尴尬。瓦婆婆与土官愕然相顾;待问通事,却又不便。瓦婆婆身作主人,为了打开僵局;便又起身敬酒。
“大人!”她说,“我们虽是山野之人,疏于礼法,不过性子是直的。只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受人一饭,生死以报。大人这样厚待我们,感激之情,自不待言。不知道怎样报答?请大人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罢通事的翻译,赵文华急忙答说:“言重,言重!我何德何能,敢当瓦婆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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