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含讥刺,赵文华心想,看来他对张经亦颇不满,不妨跟他共心腹。转念又想,世途险忁,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张经意存猜忌,特地派他来侦伺动静,甚至“卧底”,亦未可知,自己不可冒失。
这样一想,口头便谨慎了,“张廷彝就是架子大些。”他说,“论才长是不错的,经略两广,干得有声有色,很得士官的信服。朝廷征西南狼土兵而以张廷彝主持全局,因事择人,是很高明的一着。”
胡宗宪愕然,何以口风一变?细想一想,恍然大悟,赵文华是心存疑忌,有意试探。这也难怪,彼此初见,没有交浅而言深的道理。
不过,双方地位不同,只许他出语试探,不许自己试探他。而且亦不必亟亟于表见,只要殷勤相待,诚意自见,就会一天比一天来得信任。
于是他只谈谈风土人情,看赵文华有些意兴阑珊了,便即问道:“大人行馆寂寞,不知如何消遣长夜?”
“有什么好消遣的?无非一个人吃闷酒。”赵文华忽然问道,“可有什么驱睡魔的奇书怪书?”
何谓奇书怪书?胡宗宪不甚明白,不过想来总是些有费脑筋而可以奇闷的闲书,因而答说:“近日坊间就出了几部稗官说部,情节新奇,文笔甚细,略可一观。”
“呃,是灵怪,还是胭粉?”
这一说,无异明白表示,喜爱这两种稗官说部。胡宗宪答道:“有灵怪,也有胭粉;有新刻印的,也有钞本。”
“还有钞本?”赵文华兴致来了,“我在京里,这些东西也看得不少,却从未见过钞本。想来必是罕见的好书,叫什么名字?”
“叫《西游记》。却不是前朝丘处机所作;各回事异,这部《西游记》说的是大唐高僧玄奘,西天取经、历尽诸般灾难,如何化险为夷的故事。”
“这是灵怪!老弟可有这个钞本?”
“我可以借得到,只是其中有些关碍,不敢进献。”
“怕什么?”赵文华问,“是何关碍?”
“借古喻今,不免讽刺时事。”
“那也不要紧!”赵文华越发心热,“我倒正要看看,讽刺些什么?”
“看不得,看不得!”胡宗宪故意摇着手说,“(奇qIsuu。cOm書)其中的忌讳极大;大人不看也罢!”
“怎的?”赵文华转为怀疑,“莫非颠倒黑白,说严阁怎么来着?”
“倒不是!是影射皇上在西苑修道。”
“喔,”赵文华更要打听了,“修道又如何?”
“中间有一段,说唐僧师徒到了一个国度,名为车迟国;那里的国王,专门宠道灭僧。”
“啊,啊!倒有点像。”赵文华问,“后来呢?”
听得这一说,赵文华越发要看。胡宗宪亦格外巴结,一回到家,便亲自在书房中检起了《西游记》的钞本,另外取了些新刻的《肉蒲团》、《灯草和尚》、《贪欢报》之类的禁书,用块锦袱包好,命一名得力家人,专送赵文华行馆。不具函札,亦无一字题识,因为《西游记》讥刺皇帝,非同小可,所以不留任何笔迹,防备可能发生的后患。
到得第二天一早,赵文华着人来请,说是即刻请到行馆相见,有要紧事商谈。胡宗宪不敢怠慢,依然衣冠谒见,赵文华这一次更亲热了,是在卧室接见。
这就太亵慢了!胡宗宪虽无不快,却不能考虑官常。公服见大官于私室,置朝廷的名气章服于何地?倘或言官参劾,至轻的罪名,也是革职。是不是值得,不能不估量一下。
但事实上已不容他踌躇,因为赵文华已从卧室中迎了出来,“汝贞!”他像对待熟朋友似地,唤着胡宗宪的别号,很高兴地说,“你送来的书,我都看了。‘车迟国’那一段,真是妙得很!此外,《灯草和尚》匪夷所思,也好!你请进来坐,我有件事奉托。”
“是!”胡宗宪无奈,只有跟了进去。
“这些胭粉传奇,市面上多不多?”
“大概不少吧!”
“请你尽量搜集,以新为贵。”赵文华说,“再要请你找几名好书手,等我挑它几部好的,重新抄过。”
“是!”胡宗宪问道,“大人是要送京里的朋友?”
赵文华不即回答,显然是在思量,需要不需要承认?胡宗宪本是随口一问,见此光景,意会到自己这句话问对了,因而很注意地凝视着。
“我不瞒你!”赵文华终于承认了,“东楼很好此道,我是替他搜罗。”
东楼是严世蕃的别号。胡宗宪心中一动,以此因缘,交结权贵,说起来是太卑鄙了些;但是,权贵果然如此交结,又何必放着捷径不走?事到如今,无须畏首畏尾!反正只要上了路,自己有自己的趋向,功罪千秋,后世自有定评,不争在这一时。
这一转念之间,主意完全打定,从容说道:“大人的吩咐,我自然尽心遵办。不过大人与严公子是昆季,在我,素无渊源,不敢冒昧。请大人在严公子面前,不必提起我。”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将先擒之,必先纵之”的手法,怕自己“差使”干得太巴结了,赵文华会生疑忌之心,怕他越次结交,特意表明心迹,好安他的心。
“汝贞,”赵文华拍拍他的肩说,“慢慢来!东楼亦是很爱朋友的人,像老弟台这样通情达理讲义气,他亦一定另眼相看。慢慢来,慢慢来,都包在我身上就是。”
相见才第二面,而赵文华有此表示,可算推心置腹的了。
胡宗宪深感安慰。不过,表面不能不矜持,只庄容颔首,表示感谢。
辞出行馆,在归途中回想昨晚至此刻与赵文华两次交往的情形,胡宗宪不辨自己心中是何感觉?用这样卑琐的投赠,订立交谊,当然是一件可耻的事。而原以为赵文华骄态自大,难以亲近,却不想如此轻易地结成深交,自也不免欣慰。他心里在想,不论如何,情势已经变化过了,自己委屈于张经、李天宠之前,日子可能不会太久。一旦振翅,如何高飞?从此刻开始,就得好好打算。
※ ※ ※
这天傍晚,总督衙门格外热闹,轿马纷纷,冠盖云集,来赴张经所设的盛宴。宴会是专为赵文华所设,满城文武,奉邀作陪,还传了最有名的一个戏班子,在筵前伺候。
赵文华见此排场,心中略略脾气了些。可是,张经的礼数虽隆重,神态却很冷漠,只淡淡地敷衍着,既不问赵文华到浙江来的使命,亦不谈他自己如何部署军务。貌合神离地寒暄了几句,向左右使个眼色,便有人来启禀:“席面已整治完备,请贵人入席。”
筵席设在花厅中,一共9桌。居中一席,赵文华首座,张经和李天宠相陪。廊下教坊,咪哩吗啦,吹打了一阵;张经和李天宠应着乐声,依次敬酒。然后有个青袍工,跪在红氍毹上,高捧一个戏折,请赵文华点戏。
将戏折子接到手里,赵文华不看先问:“是南曲还是北曲?”
“是北曲。”
“既是北曲,”赵文华看了张经一眼,“就演唱《中山狼》吧!”
怎么点了这出杂剧?满堂陪客,无不诧异。当然,张经不能无疑,更不能无憾。
于是座客中便有了声音极低的交谈。谈的是《中山狼》——有这样一个寓言:战国之时,赵简子大猎山中,猎到一头狼。随从中有位东郭先生,不知怎么动了恻隐之心,为狼请命。到后来,这头被救的狼,反而咬死了东郭先生。因此世人以《中山狼》譬作恩将仇报的不义之人。杂剧《中山狼》出诸一位大名家的手笔,写此一剧,并非偶然,亦有一段本事在内。
这位大名家姓康名海字对山,陕西武功人;弘治十五年的状元,博学能文名满天下。正德初年,大珰刘瑾当权;颇想延致康海于门下。康海怎肯依附太监?任凭刘瑾如何卑词厚币,他只是落落寡合。
同时又有位大名家李梦阳,宇献吉,才思雄伟,以复古自命;平日论文,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他亦是弘治的进士,在做江西提学副使时,得罪了刘瑾,被捕下狱。想来想去,自己的一条命只有康海能救,便托狱卒递出一张纸条,送给康海,上面只有11个字:“对山救我!唯对山有能救我!”
文人相轻,自古已然,康海自负高才,平时不肯向李梦阳低头,所以彼此并不和睦。但李梦阳那句“唯对山有能救我”,却深深打动了他的心,因为这是顶极高明的“高帽子”,一下子激发了康海责无旁贷的侠义之气。
当然,李梦阳那句话中,已明白表示,他的生死操在刘瑾手中;而刘瑾又唯康海之命是从。康海自己亦有此把握,所以毫不迟疑备车直奔刘瑾的私邸。
刘瑾几次去拜访康海,他都预先避去。此时听说康海来回拜,大喜过望,开正门迎接,备酒款待,奉诸上座。等刘瑾说了无数仰慕的话,康海开口了。
“从前唐玄宗信任高力士,宠冠群臣;而高力士竟为李太白脱靴。刘公公,你办得到吗?”
高力士亦是太监,拿他相比,刘瑾觉得也比得过,当即毫不在乎地答道:“怎么办不到!康先生,你就是李太白,我马上来服侍。”说着,真的要离席。
“不见得!”康海摇摇手:“李梦阳高于李太白,刘公公你不肯救他一救,为什么倒肯替李太白脱靴?”
刘瑾明白了他的来意,随即答说:“这是朝廷的事。既然康先生吩咐,等我来想办法。”
康海知道事情成功了,欣然称谢,与刘瑾饮了一夜的酒,方始别去。到家不久,李梦阳来拜——刘瑾已经将他释放了。
这是正德三年的事。两年以后,刘瑾事败,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纷纷上奏弹劾,刘瑾骄恣不法的罪名,共有三十余条,结果凌迟处死,亲属15人,尽皆论斩。此外刘瑾的党羽,或者死刑,或者充军,或者革职。
康海亦牵连在内,以致革职。他之与刘瑾交往,是因为救李梦阳的缘故,事出无奈,照常理而论,李梦阳理当挺身而出,为他洗刷,即使不能免罪,清誉可以无损。谁知李梦阳竟袖手不问,因而康海才有《中山狼》之作。
康海写中山狼是为了骂李梦阳,然则赵文华点这出杂剧,可又是骂谁呢?许多人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想求得解答,而唯一能够意会的,只有一个胡宗宪。
有些人知道,张经能膺此重任,赵文华在其中多少有促成之功。但就职未几,还没有什么作为,自然也就谈不到忘义或者报恩,赵文华怎能骂他是中山狼?
甚至在张经自己也是这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想法。因此,在一度错愕不快之后,随即泰然了。
在他的自觉是泰然,而在赵文华看,却是傲岸与冷淡,便愈觉得这出中山狼是点对了。于是口中有酒,眼中有戏,而心中有事,默默地打算着,一定得好好参他一本,才能消得下心头的一口闷气。
杂剧照例是四节,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完毕,接下来就该放赏了。
到得曲终酒阑,宾主都已有倦意,当然也就不会再谈什么公事。不过张经在送客时,却有一句话,约赵文华次日上午到总督衙门会面“谈谈。”
只不过“谈谈”吗?赵文华暗中冷笑。第二天有意鸣锣喝道,盛陈仪仗十二面,高脚衔牌,第一面“特遣祷祀东海”;第二面是“奉旨督察军务”,成对并行,位居前列,十分煊赫。
到得总督衙门,张经在花厅接待;因为谈的是军务,为了保护机密,不但花厅四周,警卫森严;而且得以参预的人都经过慎重选择,除了李天宠以外,就只有胡宗宪与恰好到杭州述职的苏松总兵俞大猷。另有一个指挥佥事,名叫王询,为张经掌管军报簿书,东南沿海备倭的情势,便由他作讲解。
王询的口才很好,办事亦很周到,特别装了一幅地图,按图讲解,使得赵文华容易了解,倭寇一共两万人,盘踞在黄浦江以东,北起川沙、南到柘林这方圆百里,三面临水的滨海之区。官军防守,即恃由北而南,折而往西,会合类江的黄浦江为天然防线。江面北阔南狭,所以防务亦以南面为重。
守这道防线的是三员大将。第一个即是在座的俞大猷,驻扎拓林以西的海口金山卫;第二个是游击邹继芳,扼守黄浦江西折之处的闵港;第三个是浙西参将汤克宽,把守位在金山卫之西的乍浦,看紧全浙的门户。浙东沿海各地,则由卢镗负责分守。
“官军的力量太薄,像俞将军所属的只不过300人——”
“什么?”赵文华打断王询的话说,“只有300人?”
王询看他惊诧的表情,深悔失言,只是他的机变极快,“此是指劲卒而言,所谓劲卒,是指打不散的士兵而言,以一当十,三百足抵三千。此外防守、巡逻、筑城开路,以至火夫杂兵还多得很。”
“那就是了。不然,吃空冒饷,十不得一,就太骇人听闻了!”
张经、李天宠和俞大猷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赵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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