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如此,你不要指望我,不然会失望。”
“那,”徐海沮丧地:“说实话,我现在就失望了。不过——”
“你不必解释。我心里也是这么想,我们的感情,跟我生育不生育无关。”
“是的,我就是这句话。”
“我知道,不过,”王翠翘扳着他的肩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对你倒没有什么;对你徐家的祖宗,不免惭愧,没有尽到做徐家媳妇的道理。”
“这也不去说它了。”
“这岂可不说?”王翠翘正色答说:“你心目中,怎么能没有祖宗?”
这义正辞严的责备,堵得徐海气结,只好点点头:“好吧!你说。”
“我说,你在日本不妨找一两个人,我绝不会吃醋,你也不要假撇清。好不好?”
“你的嘴真利害!”徐海苦笑了,“话都让你点在前面,我还能说什么?”
“你既无话可说,就该照我的话做。第一、相貌当然要过得去;第二、脾气要好;第三、最要紧的是具宜男之相。”
“算了,算了!”徐海笑道,“你不要来试我。逢场作戏是有的、如说娶回家来,那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
“明山,明山,枉为你我好了一场;原来你竟不知道我的一起真心!真教我好泄气。”
一脸失望的颜色,决不是装出来的。徐海心想,即或是试探,又何用如此?看起来,倒确是一起至诚。不过自己亦确无在日本别置外室的心思,对王翠翘来说,也算很对得起她了。然则,这应该怎么说呢?
“如果你当我是一般喜爱拈酸的寻常妇道,明山,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为你打算。”
“是的,我知道。”
“你并不知道我是为你打算,不然你就不会想都不多想一想,便生误会。”
徐海赧然,因为自己一句言不由衷的敷衍话,为她揭穿了。低头想一下,用一种让步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一定要我找一个能代替你生育的女人,我找就是。”
“一定要找,快快去找。不过,明山,这个女人,不光是代替我生育。这一点,你先要明白。”
“我可不明白。”徐海率直答说:“还要代替你什么?”
“还要代替我安慰你客中寂寞,照料你客中起居。”
“那当然。要找当然要找个合意的,不能自寻烦恼。”
“对了!你尽量找你合意的,你不必担心我将来会吃醋。不会!”王翠翘斩钉截铁地说:“永远也不会。”
徐海笑了,是确实感到欣慰的笑。徐海感动敬佩之余,亦不免困惑,他从未见过不妒的女人,更未见过她这样不妒的女人,真不知道她心里存着什么想法,才有这等宽宏大量的态度。
“说实话,我亦真希望你多生几个儿子。”王翠翘说:“那样才可以过继一个给我王家。”
“那容易,将来让你自己挑一个就是。”
“好!一言为定。”她还伸出小指来,跟徐海勾一勾,显得很认真地。
※ ※ ※
一上午的功夫,都谈妥当了。九月十九是宜于远行的黄道吉日,徐海搭毛海峰的船出海东行。
“还有四天,”罗龙文说,“替你饯行的日程都排定了,今天是我,明天胡朝奉,后天胡总督。临行前夕给你留出来,让你自己安排。”
“费心,费心!”徐海想了一下说:“临走前一天,我想请一请我那未来的丈母娘,烦你作陪。”
“一定奉陪。”
“还有件事。”徐海又说:“动身那天,翠翘一定要送我上船,你看方便不方便?”
于是,罗龙文将九月十九一早如何动身上船,遣派车轿何时来接,重新作了一个详细的约定,方始告辞而去。徐海送客出门,由夹弄走回后院,刚进垂花门,陡觉耳际一亮,弦声圆转嘹亮,恍如在杭州龙井做和尚的时候,春日闲步,在千丝万丝的柳浪中,听得此起彼落的黄莺争鸣一般,不由得停住脚,悄然静听。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闻声见影,真不相信王翠翘那双手勾抹弹挑,五指翻飞,竟有如此灵活——这是他第二次听得王翠翘弹琵琶;心迷五音之中,不自觉地有着微微的失悔,相处这么多日子,竟会忽略她这一手绝技,从未要求她弹过一次,实在是一大可惜之事,也是一件很说不过去的事!
转念至此,急于要向王翠翘表明歉疚的心情,但刚一举步,又停了下来;因为琵琶之外,更有一缕凄切的声音,送到耳边。凝神细听,是王翠翘在唱:
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明灯曜闺中,清风气以寒;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四节相推斥,岁月忽欲殚。壮士将出征,戎事将独难。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
“欢”字刚终,继以长叹。少停弦音又响;这一次是比较清越高亢、节奏较快的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露为霜!“霜”字唱完,子弦“哒”地一响,另起过门;徐海觉得调子很熟,细想一想,略有《山坡羊》的味道。继续再听,唱的是:
群燕辞归鸹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瑟鸣弦发清商,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照我床。
星演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吁嗟久,尔独何辜限河梁?
尾音曼长,摇曳不已;渐细渐弱,归于寂灭。徐海心头酸酸;忽然发觉眼眶发热,才知道自己哭了。
流过眼泪,心里比较好过些,自己想想有点不好意思。举袖拭净了泪痕,方始穿天井,上台阶,及门一望,王翠翘已放下琵琶,手持眉笔,在一本册子上不知写些什么?
“弹得好,唱得更好!”徐海说道:“我竟错过这么多日子,真正荒唐!”
王翠翘微笑着,眼中也隐隐有泪光。可是徐海不以为异,将心比心,他认为她也是为她自己的声音感动了。
“你在写的什么?”
“你看!”
将她那本宣纸所订的小册子接到手里一看,上面抄着好些诗句,刚才所唱的两首也在上面。诗句旁边注着的符号,有尖角,有圆点,有直杠,这在徐海就莫名气妙了。
“这是我好几年的心血。”王翠翘说,脸上有矜持而感伤的表情:“在这面琵琶上,我下了十几年的功夫,弹得好坏不说,琵琶的妙处,至少我是完全摸得到的。这几年,我陆陆续续也谱了几首曲子,不管成不成腔调,总是我自己的东西。
想想不忍埋没,拿它重新理一理,也是一点不忍‘广陵绝响’的私意。“
“绝响!”徐海心头一震:“翠翘,这话怎么说?”
“你看我,”王翠翘自嘲似地说:“半瓶醋就容易闹笑话,一不小心就用错了典故。”
“不!‘广陵绝响’是个很普通的典故,你何至于用错?莫非——”
“你不要说下去,也别嫌忌讳。”王翠翘抢着说:“我跟你一说,你就不会误会了,等你一走,我没有什么事,一个人关在家里,只陪我娘也气闷;再说,我到底不是陆家正牌的小姐,所以我打算把我娘接了来住,另外收几个愿意学琵琶的女学生。收了学生,总得有东西教她们,所以把自己的一点心血,拿出来理一遍。我谱的曲子能够流传出去,不就不会埋没了吗?”
“这一说还差不多。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你的学生都学得很好了。”徐海丢开此事,将九月十九动身上船的细节,以及罗龙文等人排日饯行的事告诉了她。
“这是你们爷儿们的事,与我无关。”王翠翘问:“他们邀了阿狗没有?”
“我想一定会邀他作陪的。”
“那好,你们兄弟俩去赴宴,我正好抽空去走走。”
“到哪里?”
“看我师爷。我想今天晚上就住在庵里,明天上午叫阿狗来接我。”
“好嘛!”
“还有。明天下午我想到平湖去看看我娘。”
“那,明天上午就不必回家了,由庵里一直到平湖岂不省事。”
“到时候再看。”
“十八那天呢?是不是把你娘也一同请来,叙一叙?”
“那可以不必。我在想,倒是毛海峰,要请他吃顿饭,是人情上不可少的。”
“也好!都听你的安排就是。”
于是,王翠翘作了决定,就在九月十八临行前夕,请毛海峰吃饭,作为饯行,陪客只是阿狗一个。
“何不把罗师爷或者胡元规请来作陪。”
“不必!”王翠翘说:“我是要让毛海峰知道,我们当他是自己人。”
徐海领悟得到她的意思,但觉得并不需要这样接交情,只是不忍扫她的兴,所以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到了那天是王翠翘亲自下厨治疱。而且席间还特意出来敬酒。
“毛大哥!”她用这亲切而尊敬的称谓叫毛海峰,“阿海到了五岛,种种要请你照应;一切都在不言,请你干一杯酒。”
“言重,言重,嫂子!”毛海峰踌躇着说:“你这样子郑重其事,这杯酒我倒不敢喝了。”
“喝,喝!”徐海推推他的手,“我们的交情,没有商量不通的事,你怕什么?”
“这话不错!嫂子,阿海跟我不分彼此,别的不敢说,祸福同当。”
“能这样,我还担什么心?毛大哥,你尽管喝这杯我敬的酒。”
“好,好,从命,从命!”
毛海峰干下酒,还照一照杯。冷眼旁观的阿狗,听出王翠翘的意思,她还是在担心徐海的安危,所以听到毛海峰“祸福同当”的承诺,便已满足,因为所求即是如此。可是,他觉得这个承诺是不够的。
“毛大哥,”他也跟着王翠翘叫,“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说了你会不会生气?”
“不会,不会!我生什么气?”
“那么,请毛大哥干一杯,我才会相信毛大哥不是真的生气。”
毛海峰笑了,“兄弟,”他说:“平常看你很爽脆,今天怎么跟小姑娘似地牵丝扳藤?”
“我领毛大哥的责备,实在是因为过于关切我姐夫的缘故。我姐夫一个人去,说实话,我真的不大放心!老船主跟你,当然决不会做一点点对不起朋友的事;不过,我听说老船主在那里的处境也很艰难。倘或出什么意外,毛大哥,千万要请你照应。我的不情之请是,”阿狗特意顿一下,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无论如何要请毛大哥还我一个活的徐海。”
听得这话,毛海峰的脸色一变,可是随即又恢复常态,“这不消说得的。一定还你一个活的徐海。”他说:“倘或不能还,是因为我自己也活不成了!”
这比祸福同当又进一步,是生死相共的意思。阿狗一言不发,扑翻在地,以大礼向毛海峰致谢。
※ ※ ※
送上船,看徐海安顿略定,说了些珍重的话,罗龙文向阿狗使个眼色,又呶一呶嘴,意思是可以下船了,容王翠翘跟徐海再说几句体己的话。
“再坐一会!”徐海发觉了,抢着先说:“还早!”
“不早了!日子过得也很快,几个月一晃眼,后会有期。”
罗龙文站起身来,率直说道:“我跟小华到甲板上看看,你跟翠翘还可以说几句话。”
目送他们离舱,王翠翘两次欲言又止,徐海不免奇怪地问:“怎么了?有话不说!”
“话说得够多了!恐怕你都记不得。”
“没有的事!你的话,句句记得。”
“那么,我倒问你,哪句话最重要?”
“这,”徐海笑道:“句句重要。”
“这是搪塞的话。不过,也不怪你,话太多,你一时想不起。”
“阿弥陀佛!你总算了解。”徐海说:“你认为哪句话最重要,你自己说。”
“”你认为哪件事最重要?你不是很希望有儿子吗?所以——“
“你不必说了。”徐海抢着说,“我完全懂你的意思,有机会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做。”
“机会是要自己去找的。”
“可是,”徐海很快地接口:“也得有去找机会的功夫。我现在只能这样说,先公后私;等招抚的事谈妥了,心情宽闲了,没有再重要的事,我才会把这件事看得重要。”
这番答复,相当坦诚,王翠翘满意地点点头。
“你在家也要自己会安排,多找些有趣的、你喜欢的事做。譬如收几个学生教琵琶,回去马上就可以着手了。”
“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安排。”
“那,”徐海背转身去:“你下船吧!”
“嗯!”王翠翘沉默着,心里翻腾得很利害。
“你怎么还不走?”徐海问。
“我——”王翠翘尽力控制着自己,“让我再看一看你。”
徐海转过身来,他也是尽力控制着自己,不敢流一滴眼泪。可是眼神是呆滞的,怕转动得太利害,会带出泪水来。王翠翘痴痴地望着他,看饱看足,方始说一声:“我走了!”
到得甲板上,跟毛海峰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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