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韵儿愤然道:“雪涵是我亡故兄嫂的唯一血脉,我一心盼她嫁给真儿。现在真儿下落未明,她却要改嫁别人,让我如何能不烦闷?”
薛启冷然道:“她和真儿从未有婚姻之约,何谈改嫁?况且真儿生性闲适,纵情酒色,并非雪涵的良配。”
弄影促狭地朝薛真笑笑,心道这“生性闲适,纵情酒色”八字评语倒也中肯,只是为何偏是吸引了自己呢?
“薛德就好么?”林韵儿冷笑道,“他自小就冷酷残忍,心计狠辣,他的野心你比我更清楚,这样的人娶了雪涵,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大丈夫狠辣一点,未必是个缺点。你我当年难道还不够狠辣么?凭什么偏要要求晚辈一心向善?”
“七步夫人”林韵儿以用毒闻名,年轻时杀人无算,而且常常满门鸡犬不留。这一句话抓住了她的把柄,噎得她半晌说不出话,眼圈却跟着红了。
薛启也觉自己说话重了,抚着林韵儿的秀肩安慰道:“德儿纵有些过分的地方,我以后好好教导他便是。此次与金人勾结之事,足见其心怀大义,广运盟在他手中,就不至于入了歧途……”
外面薛真听闻此言,不由心里一凉,房内林韵儿也冷哼道:“明明是双方各执一词,你凭什么就相信薛德那小子?说穿了,真儿是养子,小妍是我所生,自然都不如你和那个女人的血脉了!”话中已然带了哭音。
薛真不禁黯然,自己担心的事果然成为现实,而弄影骤闻这个秘密,亦是花容失色,张口结舌。
第六章 血脉(下)
薛启怒道:“与此有何干系?我是秉公而论!泰儿和真儿两个从来都很疏远,说真儿杀他是为了兄弟之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林韵儿争辩道:“刑部不也因查无实证,撤销缉捕公文了么?”
“哼,据德儿说,若非那添香楼唐安安承诺嫁入汪门,那刑部侍郎汪大猷怎会如此向着真儿?”
什么!……薛真大吃一惊,几乎就要跃起,弄影急忙伸出双臂,将他死死抱住。隔着衣衫,弄影只觉薛真战栗不已,气脉紊乱,似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情急之下,一手扶住薛真,一手抵住他的丹田,也不管是否有效,便是一股真气渡送过去。
“据德儿说,又是据德儿说!”林韵儿不听还罢,一听竟大喊大叫起来,“你心中就只有你的好德儿,又把我们娘俩置于何处?你还惦着冷冰是吧?旧情难忘是吧?哼哼,可惜人家不领你这个情,二十几年来,她除了甩给你一个孩子,可曾出现过一次?”
“贱人,给我闭嘴!”薛启怒不可遏,甩手狠狠打了林韵儿一个耳光。
林韵儿怒瞪着薛启,不哭反笑:“哼,我倒忘了,冷冰恨你还来不及,又怎会领什么情呢?要不是你鬼迷心窍,下药毁了她的清白,世上又怎会有薛德这个贱种!”
薛德和林雪涵正沿着长廊走来,恰好听见林韵儿这句话,登时呆若木鸡。“哗啦啦”一阵脆响,林雪涵手中托着的茶盘全数坠到地上,她眼睁睁看着薛德的脸色霎时变得灰白呆滞,如同死人一般,却半句安慰的话也想不出。
薛启听到茶壶碎裂的声音,顾不上和林韵儿计较,急忙开门冲出,正看到薛德如发狂般回身掠走,一边大叫“德儿??”,一边飞身追去。
林雪涵回过神来,也向薛德掠走的方向奔去,接着林韵儿也从房中跃出,她追逐的却是林雪涵。
弄影长出一口气,此时薛真体内乱窜的真气已被暂时压下,虽非治本之法,不过离开此地才是当务之急,今晚所听已然太多,她脑中亦是纷乱得很。
临安城东兴平客栈,弄影行功已毕,扶薛真躺好,又为他悉心擦拭额上汗珠。薛真苦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我欠你们的,只恐一世都无法偿还了。”
弄影摇头浅笑道:“亏欠偿还这样的话,再也休提。能帮上你些许事情,我们自也感到欣慰,怎会计较什么回报?我想那唐姑娘,亦应是这般心思吧。”
见薛真注视自己,弄影方才想到,将自己与唐安安相提并论,不啻于吐露了对薛真的情意,登时窘迫起来,脸上发烫,忙不迭地顾左右而言它:“嗯……薛前辈讲唐姑娘只是承诺嫁给汪大猷,可见木未成舟,或许尚有斡旋的余地。你伤愈后,何不去添香楼一行?”
安安一介弱质女子,又如何与堂堂刑部侍郎相抗……薛真凄然一笑,那舍弃终身来保护他的女子,却得不到他的保护,该怨天地不公,还是怪自己无能?
翌日清晨,薛真伤势已无大碍,方梳洗完毕,弄影和薛妍一起来到他的房间。
“三哥……”薛妍一见薛真便禁不住痛哭起来。
“别哭了,三哥在这儿……”若有可能,薛真自己亦想哭上一场,可惜却没有眼泪。
“二哥的属下明明知道你住这儿,却不肯告诉我……呜呜……还是弄影姐姐找到我……三哥,娘亲不见了……”
薛真心头一紧,但转念一想,以林韵儿的武功阅历,谁又害得了她?定是因昨日之事伤心出走,或许过几日就会回来。
薛真一番安慰,才让薛妍止住哭声道:“他们三更时分先后返回府中,二哥把自己关在房中好久,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样子好吓人。后来爹爹闯了进去,和他长谈到天亮,雪姐姐就一直在房门外等着,娘亲过去劝了她几句,她却不听,娘亲一气之下就回了房,今早便不见了。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薛妍又“哇”地一声哭出来,“爹爹……爹爹他不要你了!”
薛真登时如五雷轰顶,身体摇摇欲倒,那个将他养育成人,多年来对他谆谆教诲的义父,竟然就这样把他抛弃了?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已是孑然一身,那座住了六年的薛府,如今竟分外陌生。
弄影见薛真嘴角边泌出血迹,知他又牵动内伤,忙封了他几处穴道,把他扶回到榻上去。
薛真心下明白,昨晚薛启与薛德长谈,定然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薛启愧对薛德二十几年,为求得儿子原谅,不得不应允许多让步,其中之一,必是与薛真断绝父子之情。
薛德这些年来,一直以为薛启偏心薛真,嘴上不说,内心实痛恨薛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一回父子相认,当然要藉此良机令薛真永远不得翻身。至于父亲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对薛德来讲其实并不十分重要,近三十年前的旧事,说之何益?何况毕竟是薛启将他抚养长大,而那“天南凤凰”冷冰,却从未当自己有个儿子,说起来,薛德恨这个母亲,远甚于对薛启的恨意。
血脉相连,是无法阻断的事实,一旦去了心结,那么一切便都迎刃而解。薛启压抑父爱二十几年,一朝决堤而出,必将对薛德倍加宠溺,而薛德要补偿自己这些年所失去的,第一桩便是要将他认为抢夺了他应得父爱的“外人”赶走。薛启虽然喜爱薛真,但经金人一事,对薛真已是大感失望,如今又觉应补偿薛德所受的委屈,竟做出这番决定。等林雪涵和薛妍得知此事,想要劝阻时,一切已成定局,已是覆水难收。
薛真断没料到,与薛德的家门之争,竟以自己落得如此惨淡的收场而告终。虽说昨日事发偶然,不过自始至终,却也是薛德一直掌握主动,自己不过是被牵着鼻子走罢了。
“小妍,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在府中乖一点,千万不要和二哥顶撞。”薛真抚着薛妍的秀发,柔声道。薛德正式认祖归宗,从此薛妍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好在她是个女孩儿家,薛德倒不会将她当成多大的障碍,只是薛真再想见到这个自幼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尾巴”,却是难了。
薛妍哭得更凶,薛真勉强挤出笑容道:“好了,你若把眼泪都为三哥哭干了,未来的夫君岂不嫉妒?到时来找我拼命,我可担当不起。”
说到此处,薛真不由忧心忡忡,薛妍对辛弃疾情根深种,但现在林韵儿失踪,家中连个为她说话的人也无,薛德又岂会让她嫁给与自己过从甚密的辛弃疾?又再想到身如浮萍的唐安安,不知下落的归雁,不禁喟然长叹,美人何罪?为何红颜总薄命?
房门再开,薛德一袭白衣,面容冰冷地出现在门口,这位刚经历了心情巨大起伏的广运盟新任盟主,脸上也略带着些疲态。
“我已答应父亲,放你一条生路。”薛德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好自为之。”
弄影也不禁动容,薛德的语气神态,听不出一点胜利者的骄傲自得,只有透骨的寒意,整个人仿佛化作传说中漠北那无尽的冰原。这样的人,实在太过可怕。
薛德带走了万般不愿的薛妍,留下两份喜帖,七日之后,他将与林雪涵在薛府成亲。
薛真盯着鲜红刺目的喜帖,弄影则小心翼翼地关注着薛真的举动。良久,薛真缓缓道:“我要去见师父。”
第六卷 马鸣风萧萧
第一章 传奇(上)
临安,号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足抵运河,背倚钱塘,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在此乾道年间,开封沦陷,扬州破败之际,临安更如座落江南的熠熠金冠,独放光芒。
这金冠上最为耀眼的一颗明珠,无疑就是方圆数十里的西湖。湖光山色间,烟波浩淼处,无论春夏秋冬,晴阴雨雪,都是各具风情。昔年苏学士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将西湖的绝妙处一语道尽,其后漫游西湖的文人骚客虽多,却再无法企及其万一。
西湖北岸,?霞山下,两间毫不起眼的草庐,隐约现于树下溪畔。草庐外花落遍地,随风起舞,带起一片沁人芬芳。
“春兰已尽了……”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拈起数枚花瓣,投入溪水之中,优雅而自然。颀长的身形融入周围景色,浑然天成,仿佛自这溪流、树木、山石出现之日,他就站在这里一般。
依然清秀的面庞,掩不去悄然染上双鬓的星霜,曾令无数少女迷醉的双眸,早已褪去了神采。
溪水长流,带走落花无穷,却带不走弥漫的思念和惆怅。西湖山水钟秀灵气,也无法唤醒已如死灰的心。
他还活着,从嵩山到西湖,多年的隐逸生活令他看上去比实际年轻不少。他却也已死了,三十年前就随着爱妻告别尘世,没有心的身体,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江湖上年长的一辈,都希望他已经死了,亲身经历过当年事的人,至今还常常自梦魇中惊醒。江湖上的少男少女,却宁愿相信他还活着,长辈的恐惧,更增添了少男少女们对他的敬仰。这个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消失的人,这个被门派长辈描摹成丧尽人伦、凶残疯狂的魔鬼,却得到了他们最多的崇拜和羡慕。
因为他是江湖的传奇,因为自他以后,江湖再无传奇。
江湖从不乏高手,但高手不等于传奇,就如数十年间文人层出不穷,却没人能与苏轼相提并论一样,在江湖上,也没有人可以企及他的地位。
他也曾象如今的侠少一般,盼望自己成为江湖中下一个传奇,可他终于做到的时候,他方才发现,他唯一真正想要的,已经失去。
可惜,不到无法挽回那一天,就永远无法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每个年轻人仍在重复着这个梦想。荒谬的是,他们永远没有机会知道,梦想没有实现,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幸运。
他叫慕容蝶。
身后不远处,“天南凤凰”冷冰静静立在风中,深情的眼神未曾有片刻离开慕容蝶。丝毫未见走样的身材依稀显示着她昔年的绝代风华,可脸上巧施脂粉,也无法完全掩盖岁月的痕迹。美人迈兮音尘阙,正是红颜易老,韶华难留。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冷冰的微叹话音未落,半空中突然洒下一片剑光,如绵绵春雨,织成一幕剑网,将慕容蝶罩在其中。
慕容蝶把手中花瓣尽数洒入溪水,仿佛只是在原地转了个身,便自千万剑光中穿过,却是毫发无损。
剑式一变,几道光芒划出柔美的弧线,直如金色的海浪,一波波向慕容蝶涌去。
慕容蝶将手负在身后,双足点地,在空中一起一落,如彩蝶探花,那汹涌而来的剑势,再次落在空处。
来人收了剑,垂手笑道:“师父别来安好?”又转向冷冰,“见过冷姑姑。”
慕容蝶看了看来人,含笑对冷冰道:“真儿这两招‘流光’‘细雨’,总算有了点模样。”
“真儿比你这个年龄还强些呢,何止有了点模样?”冷冰笑道,对慕容蝶这个唯一弟子,她也是满心喜爱。
“多谢冷姑姑。”薛真也笑道。他自是知道冷冰有些夸张,慕容蝶当年横扫江湖,所向披靡,哪像他如今这般灰头土脸?
薛真眉头微皱,慕容蝶看在眼里,洒然道:“便讲讲此次见识的江湖妙处。”
冷冰笑道:“我去城里买些好酒,再做几样小菜,为你师徒二人暖胃。”转身去了。
薛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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