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车九时开动,因一路兵车甚多,到夜半一时左右,才到廊房。车才停,即有一自称张之江的参谋长王某者(贵州人?),持张的名片请他下车。说话之间,即有兵士十余人,蜂拥而上,挟持先生下车,走到离站约一里许的地方枪杀,那时是三十日上午一点半钟。先生的随员(有褚其祥、薛学海、徐赞化、孙象震、韩宾礼、刘卓彬等),全体被拘于设在英美烟公司的司令部之马棚。
黎明七时,先生的随员们被召集于会议厅。一会儿,破汽车四五辆,拖着一路灰尘,疾驰而至。那是陆承武奉冯玉祥之命,才从天津英租界赶来。他对他们演说,说先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今天要刮肉剜心来报父仇。他还不知道先生已于六小时前被害。
随员们又被“军法官”等审问了八小时,于下午五时,张的副官长告诉他们“徐某系陆承武所杀,乃冤怨相报。君等获释,皆张督办(之江)力保之功”。并命令他们各具切结,打手印,宣誓不泄漏一字,否则各人全家性命难保。还全体照了一张相片,每人给了短程车票钱,才准他们只身空手离开廊房。
第二天,报上登出来陆承武的通电,说他手刃徐某,为父报仇。又登出来冯玉祥打给段执政的电报,说徐上将有功国家,不幸在路面为匪人劫害,其死甚惨,请政府优予褒恤云云。可是政府并没有任何动作(我想,这是段执政的一种沉默的抗议)。但是在三十日那天,上海的《时报》就已经登出徐专使专车被炸的消息来。这是冯方预发的消息,而后来事情发展走了样,所以就格外露出马脚来。
原来张之江接到冯玉祥的命令,是叫工兵队埋地雷炸专车。张却没有这样作(我想是因为来往的兵车原因。也有人说张是基督徒,心地善良,不愿伤害太多的人)。自先生被害之后,冯命令把随员们全部杀害,据说也是张一再苦求,才把他们释放了的。
先生被害的第二天,张之江的卫生处长洪君——段宏纲说,他本来姓段,名字叫段大洪——自称是先生的学生,愿以一门老小作保,两次跪着哀求张之江,请求寻尸装殓(他只要求殓葬,不敢说要运走)。张教他负具切结,结上一定要有徐某被陆某复仇所杀的字样(他因此写过两次结帖),才勉强允其所请。洪君一整夜在雪地里苦寻了两遍,才找到先生的遗体。又好不容易买到了人家一口寿木,把他装殓起来。第三天,由先生的卫士张振声用骡车运到北京。洪君因此大受张之江抱怨,就脱离了他的部队,也就从此长斋念佛了(我到处访求洪君的下落,前后二十年,未获踪迹。等我告了冯玉祥,洪君忽然写信给我,并把他手里保存的当时所有书面材料相片等寄来一大包,并追述当时求情寻尸经过,五千多字,一字一泪。他说他等待这一天,也等了二十年了)。
先生入殓和被害的原因,我的推测,主要的是和墨索里尼的军火借款协约有关。因为这是先生当时的一笔大本钱。据说先生当时把这项秘密只透露给三个人:一是段执政,二是冯玉祥,三是孙传芳(这是我闻之于曾毓隽先生的,而曾则是闻之于孙的参谋长刘宗纪)。先生在这半年中,一直是联络冯玉祥的,他派在冯那里的,有他以前的旅长宋子扬。他在国外时,冯常常有电报,称他“钧座”,自称“职”,口口声声要他回来“主持”“领导”等等。在七八月中,杨宇霆督苏的时候,先生曾经发表一通长电反对他——当时有人说,这一个电报等于三个师的兵力——打击奉天,就是帮助冯玉祥的。当十一月中,冯、张交恶已深,亲奉的曾毓隽、姚震先后被冯军拘捕,段执政左右,很多人逃避到东交民巷里。当时大家认为北京危险,劝先生不要去,就是这个原因。但是他们不知道先生和冯有这样的密契。先生敢于轻身入险的,就是这个原因。段执政大概也认为这个密契可能有作用,所以在先生出京时,虽然得到那八个字的严重警告,并没有尽全力加以拦阻。先生之忽然决定离京,是十二月二十九日,那是郭松龄失败后的第四五天。郭的失败,就是张作霖的胜利。他的忽然要离京,我想也许是他怕和段执政同时被困在张作霖的手中。他既然怕张作霖,当然就不会怀疑到冯玉祥。
冯玉祥要害先生,我想有三个理由:
一、先生和墨索里尼的协议,使先生如虎生翼。现在和冯合作固然是好,但如一旦翻脸,必然后患无穷。不如趁他蛟龙尚未得水之时,予以除掉,以消灭未来的隐患。
二、先生当时反共的态度,是十分明显的……。
三、冯玉祥不但是陆建章的亲外甥,而且是受过他的厚恩和接受过他的领导的。元年滦州独立,冯被押解回籍,是陆把他保出来的。而后来也是靠着陆的力量,冯才再度挂名军籍。浦口逗留(七年一月),武穴通电(七年二月),也全都有陆在旁为之策划。所以在冯、陆之间所存在的,并不只是泛泛的甥舅之谊而已。冯玉祥之要加害先生,不会没有一点为舅舅报仇的成分在内。
十五年十一月里,旧历十月二十九日,先生安葬于萧县凤冢山之原,就是他少年游憩的地方。
先生安葬的棺木,是合肥购赠的。但是“抚恤”、“惩凶”的一类官样文章,始终缺如。我过去为这一点,一直对合肥不满。但是后来看到他《正道居集》内的几篇文章,才了解他真的是相信“轮回”、“因果”之说。后来又看到曾宗鉴先生在一段笔记里说:十五年四月,合肥下野出京,“专车开出后一小时,合肥步入车厅,问车过廊房停留多久?又问‘又铮遇难是否即在车站’?及车过廊房,合肥开窗西望,历十分钟,口唇微动,喃喃若有语,老泪盈眶,掩面入卧”(天文合,四十四年七月十日)前几年又在台北看到合肥的孙子昌义,他说“爷爷嘱咐的,每年摆供,祖先牌位旁边,必须要摆徐爷爷的牌位,给徐爷爷磕头。”我于是格外明白老人家心里,自有他的分寸。
第二段是冯部张之江的参谋长张钺所口述徐树铮惨死经过:
张之江和鹿钟麟,都是冯玉祥的心腹干部,不过两人的性格大不相同,张是个忠实基督教徒,对事对人都极端诚恳。鹿则机警细密,处事谨慎,且善于体贴冯的心理,先意承旨,极为冯所信任。他此时正担任北京卫戍总司令职务,故冯玉祥特别指定他为杀徐第一号“刽子手”。……所以他受命之后,十分谨慎,不敢冒昧从事,怕万一杀徐之后,使冯落上“主谋杀人”的嫌疑,则不惟无功可言,甚至还要受到斥责。因此他曾在电话中与冯往返磋商,始终未获得个“不落痕迹”的绝妙办法。
就在这段时间里,风声已经传到又铮耳内。初时,又铮犹以为风闻之言未予深信。及至二十九日,消息愈来愈恶,乃不得不作离京打算。当天下午,就命人通知津浦路局代备专车,准备晚间九时离京赴津。当时有人认为这样走法不甚妥当,不如借乘英国使馆汽车悄悄出京为佳。又铮笑道:“北京四周,到处都是仇家爪牙,随时随地都可致我死命。我之所以犹能安然无恙者,徒以鬼蜮伎俩,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露其真面目耳。我若藏藏躲躲,岂非正中其计!”于是乃无异言。惟有宋子扬对于此行,仍觉不甚放心,乃背着又铮,私自向英国使馆,借来一班武装士兵,随车保护。他固知仅凭这十几名英兵,并不足却敌脱险,只为符合又铮的见解,故作炫耀,使又铮的行径,更为公开而已。晚间九时,又铮带着十余从人,登车东发,孰料“壮士一去不复还”矣。
北京到天津,仅有二百四十华里,以普通快车的速度,三小时即可到达。又铮乘的是特备专车,依常理推算,应该两小时即可到达。不料沿路被冯军西行兵车所阻,每到一站都要停留数十分钟,将近子夜时分,犹未抵达杨村。又铮一行,皆以事前听到很多坏消息,故人人心内焦急,于是不断有人下车向车站催促,因为大家心情烦躁,言词之间,难免微有过激之处。而此时因为军运关系,各车站均由冯军的运输司令部派一些联络参谋,专司车辆调度事宜。这些参谋们听说是徐专使的专车,既怕耽误专车的行程受到处分,实际上又无法让开路线,放专车速行,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只得在电话里向他们的司令请示如何应付?他们的运输司令许祥云,原是冯部下一个撤职师长,他对这位比冯玉祥还早七年的西北军总司令(又铮于民国八年以西北筹边使兼任西北军总司令)早就有所耳闻,故于接到部下电话时,也感到难于应付。情急之下,就想出个推卸责任的主意;急忙跑去见张之江,请求张给尚在途中的徐专使打一电话,说明沿路兵车拥挤的情形,请徐多加原谅。不料就由于这一报告,竟意外地毁了又铮一条性命。原来冯、鹿之间,因商量不出个杀人不着痕迹的妙法,乃有意暂从缓图。而张之江只知冯有杀徐之意,并已授意于鹿,在京图之。却不知道冯、鹿二人因种种顾虑而改变计划,于今突闻徐某出京的报告,当即一愣,接着对许说:“嗯,此事鹿总司令怎么未来电话通知我呢?待我问问看罢!”待他叫通电话,将又铮出京情形对鹿述说后,鹿钟麟并未感到惊奇,只徐徐的回道:“小徐出京,我已知道,只是还未向督办报告呢。请你先转饬各车站,尽量设法延迟小徐的专车,待我和督办通过电话,看他有什么指示,再向你转达。”张之江应了声“好吧!”就将电话挂断,吩咐许祥云照鹿的意思转令各站而去。
此后又铮的专车,当然的更缓慢了。夜里十二点过后,张之江才接到鹿钟麟从北京转来冯玉祥的命令说:“督办要我转告你,如果小徐的专车到达廊房,要你即刻把他枪毙。并请你连夜派人去天津把陆承武接到你的司令部。天亮以后,督办将会派专人到廊房和你商办一切善后的!”张之江听了,双眉紧蹙,一直摇头,嘴对话筒,嗫嚅了半天才说:“这样处置法,似乎不妥当吧?小徐现在还是国家的特任官哪!”鹿答说:“这是督办的意思,又有什么办法呢?”张又道:“既是督办的意思,我们当然服从。不过,督办既要派人前来,最好请他下一道手令交来人带来,就叫来人主持办理,我当尽力协助于他。”鹿钟麟知道这位张善人不肯担当这个杀人凶手,也就不再多说,只简单答道:“你就先把他扣住好了,以后的事情,再另说吧。”张答了声:“好吧!”就这样几次往来电话,决定了又铮的命运。
三十日凌晨一时左右,又铮的专车始蠕蠕开进廊房车站。斯时车站四周,早已布满岗哨,站外的路轨也被拆去数节。火车一停,即有张之江的参谋长张钺登上又铮的卧车,推开车门,向又铮恭恭敬敬行了个军礼,双手捧上张之江一张名片说:“我们都统现在很忙,未能来迎接专使,特命我来请专使下车,到司令部休息一下,待天亮再走。”又铮原是斜躺在卧铺之上,这时忙坐了起来,向张点头为礼,笑颜相答说:“天太晚了,我不下去打搅啦!请你替我谢谢你们都统吧!”张钺答了声是即鞠躬退出。张刚下车,跟着又上来一名少校军法官,推开车门毫无礼貌的向又铮说:“我们都统有事和你商谈,请你即刻随我下车,同到司令部走一趟!”又铮察言观色,料知事情有变,即傲然答道:“你先回去,告诉张都统,请他再仔细看一看冯先生的电报,是否尚有错误?”那军法官见事情真象,已被又铮说穿,乃不再分说回转身躯向车外招了招手,即时拥进十数名士兵,不由分说,将又铮拖下卧铺,架起就走。又铮要求加穿外衣,亦未被许可,身上只披一件睡衣,在雪地寒夜中,就被送上一辆卡车,疾驶而去。接着由另批士兵将又铮一班随员押上另一辆卡车驶离车站。车上的十七名英国士兵亦同被解除武装,暂时软禁于原车箱内,直到天亮,才挂在一列东行客车的尾端,带往天津。
这时又铮被单独幽禁在张之江司令部(英美烟公司)旁边一所仓库里面,其随员则幽禁于附近一处马厩之内。上午八时左右,陆承武自天津乘着张之江派去迎接他的卡车匆匆而来,跳下汽车后,由那个去天津接他的副官引导着进了张之江的司令部,刚进到院内,就涨红一副大麻子脸叫嚣着问:“小徐押在什么地方?”连嚷了两三声没人接腔。张之江已经听到,即刻掀帘而出,将他拉进屋去,一面安抚他坐下,一面说:“你先不必着急,这回朗公(陆建章字朗斋故张以此称之)的仇,一定可以报的。小徐已经押在我的司令部内,反正跑不了他。”陆承武仍吵着说:“我现在就去宰了这小子,请你派人领我去!”张之江又拦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