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先还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待见另一男子拿出一把乌黑澄亮的剔骨刀,猛然醒悟过来,一颗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男子机械地将工具一件件放在台面上。乌金弯刀,剔骨刀,精致短刀,长镊子,小镊子,还有很多沫儿不认识的器具,十分齐全。沫儿大脑一片空白,心里默叫着婉娘的名字,希望她只是在装睡,能够在最后一刻突然出手反败为胜。
一个男子伸手比划着,最后将手指向了心脏的位置。拿剔骨刀的男子面无表情,挥刀一点一点朝婉娘胸口划了过来。
一股热血冲上沫儿的脑门。就在沫儿要飞扑上去的一刹那,一句细若蚊声的话钻进他的脑海:无论看到什么,千万不要出来。
转念之间,一切都来不及了。五个男子配合,很快捧出一颗滴血的心。那颗心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猩红,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见。
滴答滴答的血流声,在这个诡异死寂的午夜如同擂鼓一般,敲打在沫儿的心上。沫儿瘫坐在了地上。他愣愣地看着那颗犹自微微跳动的心,甚至流不出泪来,只觉得心如刀绞,宁愿被挖心的是自己,而不是婉娘。
四个人推着石台走了,换了一批人推着石台又来了。雪儿和二胖粉嫩的脸,小安乌溜溜的黑眼睛,文清的五脏六腑,一件件被摘取下来,石台下层的浅色石板已经变成刺眼的红色,走动时可以听到血在里面晃动的声音。
不,这是梦,我在做梦呢,一个噩梦,等梦醒了,一切都好了。
※※※
沫儿不住地这样告诉自己。他努力去想一些快乐的往事,同婉娘斗嘴,和文清去买零食,吊在黄三脖子上荡秋千,园子里的奇花异草,树上鸣唱的黄莺知了……他眼睛睁得溜圆,同旁边的白衣人一样呆傻。
剩下的朱允之、钱永、钱玉华等人,也被一个个放在平板石台上带走了。沫儿拼劲了全身力气才爬起来,双腿犹如踩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石台被推进了后面高大的殿堂里。沫儿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地跟过来,轻飘飘地靠在门框上。
婉娘等人,直竖竖地靠右边墙壁站着,白衣上的血污触目惊心。沫儿下意识地转过头,不去看小安、文清和雪儿,甚至连想也不敢想。
殿堂高而空旷,十几盏白灯笼集中挂在房间的中部,清冷的白光折射过来,照得众人的脸有一种不真实的扑朔迷离。
沫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甜味,原本麻木的大脑清醒了些,转头去寻找香味的来源。殿堂另一端,摆放着一口巨大的红色水晶棺材,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个白衣人,不知是死是活。红袖俯身摩挲着那人的脸,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远处传来几声梆子声。老者从墙角的黑暗处闪了出来,道:“时辰已到。”他换了道袍,背对着沫儿,一动不动。
红袖站起身,凝望着棺材里的人,一脸温柔。
屋外突然火光大盛,两边排开的大锅都亮了起来,周围的白衣人飞快地变换队形,十几个少壮男子分别守着一口大锅,随着火焰的飘忽手舞足蹈。而其他的人围在四周,将双手伸向天空,仰面摇晃着身体,五官狰狞扭曲。沫儿毫不费力便可看到白衣人身后一个个的灰色影子挣脱出来,随着众人一起摇摆。
虽然有火,但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而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沫儿几乎想都没想,跨进了房间慢慢走到婉娘身边,轻轻拉住她垂下来的冰冷手指,仿佛她还活着,而他,同以前一样,遇到害怕的、恐怖的景象,就躲在她的身后,紧紧地拉着她的裙裾。
沫儿突然笑了一下,他不敢去看文清和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安雪儿,但心里却暖暖的。不怕,有婉娘和文清陪着自己呢。
红袖脸上没了刚才的做作和虚假,而是满脸期待,同时又掩不住的担忧,垂头凝思片刻,问道:“还有多久?”
老者挥舞了三下手中的拂尘,道:“一刻工夫。”
红袖双手合十,低声祈祷道:“但愿不要出什么差池。”
老者略一偏头,冷冷道:“放心,万无一失。”
沫儿将脸依偎在婉娘的手臂上,发现衣服竟然是用上等宣州贡纸做成的,不由得大为惊奇。
屋外的风声渐响,火苗呼呼的声音十分有规律,每响三下便停顿一下。若隐若现的呜咽声凄厉异常,沫儿不用看,便可以想象那些白衣人的魂魄被一个个吸入冷火中的挣扎和恐怖景象。
红袖脸上露出笑意。老者将指关节握的咔咔直响,狞笑了一声,轻声道:“这小子可真沉得住气。”说话之间,闪身逼近,鹰爪一般的手将沫儿身上的黑披风抓了过去。
沫儿暴露在众人面前,双目圆睁,表情呆滞。
红袖快步走过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吓傻了?”
老者背过身去。沫儿艰难地眨了眨眼,道:“没有。”
红袖反倒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笑道:“还真是。竟然还能说话。”
去了披风,同婉娘文清并肩站在一起,沫儿反而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原本的机灵都回来了。他慢慢将手中的醉梅魂和桃木小剑放入口袋,带着一副视死如归的超然,挑衅地看着红袖。
老者的脸隐在黑暗中,冷笑道:“一件小小的披风,就想瞒得过我?”沫儿愣了一愣。上次,他和文清被小安引到新昌公主府,明明披着披风躲在窗外,却被老者一击擒获。
沫儿突然朝着红袖叫道:“你是新昌公主!”
※※※
其实若不是沫儿刚才被吓傻了,他早就该想到,所谓的红袖,就是新昌公主。皇家御用袁天师做的镇魂灯,九九八十一个热尸魂魄,大量的金银珠宝,众人身上的贡品宣纸,除了深受皇上宠爱的新昌公主,还有哪个有如此大的能耐?
新昌歪头看着他,吃吃笑着对老者道:“这孩子真聪明,我喜欢。”
沫儿也同样歪头看着她,斜眼道:“这老妖婆真可恶,我不喜欢。”
没有一个女人能受得了一个十三岁孩童的鄙视和嘲讽,红袖狂怒,脸上的皱纹斑点一下子显现出来,甚是可怖,她喝道:“作死呢你!来人,拖下去喂狗!”
老者似乎忍无可忍,低声道:“关键时刻,公主息怒。”
新昌呆立了片刻,脸色渐渐如常,傲然道:“我不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沫儿想着反正要死了,再也无任何忌讳,见老者处处留心不让他看到脸面,喝道:“喂,你总躲着做什么?见不得人啊?”
老者岿然不动。新昌眉开眼笑地凑了过来,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沫儿横她一眼,“爱说不说。”新昌突然愣住,双眼流出泪来,抱着沫儿双肩一阵摇晃。
沫儿又是惊恐又是厌恶,不耐烦地挣脱,叫道:“你做什么?”
老者飞快地过来将新昌拉开,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新昌清醒过来,拿出一方罗帕,轻轻拭了拭眼睛,微微笑道:“他是你一个老熟人,所以不想让你看到他。”
老者的脚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一下,以示不满。新昌头也不回,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你还怕他透漏出去不成?”
沫儿心里将认识的老年男子数了一个遍,并没有一个同他相像的。可沫儿以前就隐约觉得老者的声音似曾相识,却怎么也猜不出是谁。新昌在一旁看着,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得意地对老者道:“看吧,我就说他们闻香榭绝对想不到。”老者拂袖而去,重新走进阴影处。
沫儿想起新昌曾叫他师父,试探道:“袁天师?”
新昌嗤之以鼻:“切!他?”甚是不屑。
沫儿转了几个念头,理不出个头绪来,忍不住问道:“你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新昌上下打量着沫儿,答非所问点头道:“闻香榭的人,个个好材质,确实是做魄引的最佳原料。”稍斜了下眼睛,道:“多谢你啦师父。”
虽然看不到老者的表情,但他明显地退缩了一下。
沫儿正在竭力想“魄引”是什么东西,外面的灯火突然熄灭,一阵强烈的阴冷让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者迟疑了一下,走过来用冰冷的手指飞快地在他额头上画了个什么符号,沫儿还没反应过来,手脚便不能动了。
老者将他拦腰脸朝下抱起,放在水晶棺旁边。
沫儿看清楚了。水晶棺里躺着一具衣服华美的男性尸体,尸体已经脱水,脸部皮肤呈现半透明状的红褐色,紧紧贴在头骨上,眼睛微张,露出两只即将干涸的眼球。
新昌俯身摩挲着干尸的脸,柔声道:“宝贝,你等着,一会儿就好啦。”
老者将放在棺材后面的石台推了过来,将干尸抱出放在台上,然后抱起沫儿放在棺材里。
沫儿大惧,惊叫道:“你做什么?”老者背过脸去,在手心画了个圈,一把按在沫儿的眉心。沫儿手脚不能用力,只拼了命地摇头挣扎,新昌同石台上的干尸喃喃私语了一番,回头对老者道:“开始吧。”
沫儿隐隐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想来那具干尸是新昌的什么亲人,她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要通过邪术救活他,而婉娘等人和自己,便是用来给干尸换命的“魄引”。
所谓“魄引”,原理如同“药引”。大凡世人去世,七魄散去,天魂、地魂、人魂等三魂或入地界,或自消散,直到再度轮回,三魂才会重聚。而魄引,就是以其他人的魂魄、器官、灵力为引,让已死之人散去的三魂七魄重新聚拢,不经轮回而恢复肉身生气。
〔七〕
老者拿起拂尘,朝天空挥舞了三下。一股浓厚的雾气从屋外一拥而入,绕着镇魂灯旋转盘绕,片刻功夫,屋里已经灰蒙蒙一片,灯光暗淡,但灯笼上的鬼符却更加明亮,透过浓雾发出诡异的光斑。
沫儿分明看到,无数个鬼影摩肩接踵,拼命挣扎,想逃离这个房间,却被那些鬼符紧紧束缚;大年初一那天见到的舞剑的俊朗男子和撕去脸皮的少女赫然在列,正在痛苦地尖叫。
鬼符越缠越紧,那些影子再也无力反抗,被挤压成一缕缕白气,慢慢被吸入正中一个大灯笼中。细微而嘈杂的哭喊、咒骂、尖叫等声音钻入沫儿的耳朵里,众多魂魄带来的强烈怨念,让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
白气越来越少,光线渐渐恢复明亮。沫儿犹自心惊胆战,突然间,最后一个要被吸入的白气幻化成一张巨大的鬼脸,大张着嘴巴朝沫儿扑来,甚至能看清它长满蛆虫的舌头。沫儿“啊”一声惊叫,吓得闭上了眼睛,却在那一瞬间听到它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求救声。
沫儿暗暗苦笑,我自己已经做了“魄引”了,哪里还有本事救得了别人?正绝望之际,只听新昌道:“你怎么了?”
沫儿这才发现,站在水晶棺和石台之间的老者竟然浑身颤抖,魂不守舍,摇晃着说不出话来。
新昌站起身,不满道:“你怎么回事?”
老者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最好还是请袁天师来。”
新昌跳了起来,大怒道:“这个时候你和我说你不行?”
老者垂着头,嗫嚅着说不上话来。
新昌一个响亮的耳光甩了过去,将遮住老者脸面的风帽打掉,冷笑道:“叫你一声师父是给你面子,你以为你是谁?”
一张枯黄的面皮,皱巴巴的,既无仙风道骨之风,也无慈祥和善之相,只是眉眼之间看起来有些熟悉,但绝不是沫儿认识的熟人。
沫儿竟然松了一口气。
老者飞快地看了一眼沫儿,重新带好风帽。
屋里没风,但正中的那只白灯笼不住地摇摆,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开来。新昌脸上老态尽显,冲老者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还要不要你的老婆孩子了?”撕扯着在他身上扑打。
老者也不躲避,阴沉着脸愣了片刻,朝地上吐了口口水,猛然推开新昌,在空中画了个符号。
灯笼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新昌一面恨恨道:“怎么就选中你了呢。”一面慌不迭地帮干尸整理衣物。
老者不理她,嘴里念念有词,将灯笼放在石台顶端的圆形凹槽上。沫儿情知他们要作法了,心里紧张不已。
灯笼同凹槽结合得甚是紧密。须臾之间,只听石台下面的血液犹如沸腾一般翻滚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老者突然转过身来,望也不望沫儿一眼,只管将一只大手盖在了沫儿脸上。
沫儿口鼻被掩,很快透不过气来,隐约听到新昌连哭带笑的声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独自置身空无一人的无边荒野,惶然不知所措,却有一个咧嘴微笑的恐怖骷髅,绕着沫儿飞来飞去,并越逼越近。
这种比死还要恐惧的感觉,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想要拔腿逃走,腿脚却如同灌铅一般,难以抬起半分,眼见骷髅咧开的嘴巴已经贴近自己脑门,沫儿拼尽了全力猛地一挣。
一个尖细的东西深深地扎到沫儿大腿,疼得他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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