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洗了手,道:“这才是第一步呢。三哥,你去拿香源器来。”
黄三上楼,小心翼翼地抱了一个形状奇怪的东西下来。这东西通体半透明,伸手触之,感觉温润柔滑,竟然优质白玉做成,高近一米,成倒漏斗形,下面一个半圆的大肚子,上面仅有碗口粗细。上面较细部位构造极其繁琐,中间两条管道同旁边一个半尺来高、小臂粗细的中空小圆柱体连接,像极了一个大肚婆娘抱着一个小娃娃,十分有趣。
沫儿见小圆柱中部和下部各有一个玉质水嘴,伸手拧了一下中间那个,信口道:“这谁设计的,一点也不合理,水嘴儿下面一个就够用了,还放两个。”
婉娘连忙喝止,道:“不要妄动!这里面机关重重,随便动坏了,我把你卖给凤凰儿长见识去。”
沫儿犟嘴道:“偏要动!”嘴上强硬,手上却老实了。
文清看了片刻,指着管道最上方的地方,道:“咦,这里面有东西。”仔细分辨,里面有一条黑色的螺丝装物件,手指粗细,从顶部斜着伸到通过圆柱的管道口,像是工匠一不小心遗忘在里面的。
沫儿不敢去摸,但看香源器由整块白玉雕刻而成,精致之极,偏偏多了这个东西,自作聪明道:“上好的玉器,里面夹杂个黑色铁丝,真掉价。”
婉娘哈哈大笑,鼓掌道:“沫儿见识高远,冷铁都能认成铁丝,在下佩服啊佩服!”
沫儿飞快反诘道:“冷铁也是铁!”接着和慢了半拍的文清异口同声道:“什么是冷铁?”
婉娘道:“冷铁成于北方极寒之地,深埋地下千米,开采极难。它形状如铁,但不及铁坚硬,而且无论外界气温如何变化,它总是冰冷的,所以叫做冷铁。”
沫儿砸着嘴巴道:“那夏天时候,抱一个冷铁,岂不是很舒服?”
文清老老实实道:“只见有金镶玉、玉镶金银的,还从没见玉里镶铁丝的,不好看。”
婉娘道:“呸,两个有眼无珠的家伙!香源器是做香粉的贵重仪器,要是缺了这一小段冷铁,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不值钱摆件罢了。”
婉娘顾不上多讲,同黄三做好了中午饭,四人吃过饭继续开始忙碌。黄三去取了各种香料来,一大包袱半干的玫瑰花瓣,一个黑布蒙着的小篓子,还有一个精致的木匣,里面装着一些紫色的花,香味扑鼻。
黄三燃了灶台,将玫瑰花瓣放在蒸屉上,没有用惯常的盖子,而是将香源器放在蒸锅上。文清烧着火,看着香源器里浓郁的水雾,道:“婉娘,这个和我们平时蒸花瓣有何不同?”
婉娘道:“普通蒸法以提取花瓣颜色为主,我们今日要的是纯正花油,用那种蒸法提出来的就不纯了。香源器是用来分离花油的,放在蒸锅上方,蒸足两个时辰,花瓣中的油气分离上升,碰到上面的冷铁,便凝成油珠滴落在旁边的小圆柱里。”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说没了冷铁香源器就不值钱了。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香源器小圆柱慢慢聚集了液体。婉娘道:“上面微红的是玫瑰花油,下面无色的,是含了玫瑰汁液的蒸馏水。”黄三取了一个圆肚邢窑瓷瓶,打开上面的油嘴,上面的微红玫瑰花油缓缓流入瓶中,颜色清亮,味道香醇。
沫儿皱着鼻子猛嗅,觉得味道清甜幽香,恨不得喝上一口,见只有半瓶不到,遗憾道:“就这么一丁点,不够我一口喝的。”
婉娘心疼道:“给你喝?你想得美。这可是上好的精油,费工夫不说,光原料不知费了多少,这一大包裹的玫瑰花,就做出这么一丁点来。”
如今天短,只蒸了玫瑰,天色已经全黑。文清帮着黄三将玫瑰渣滓丢弃,将器具重新洗净,换了另一种紫色的花继续蒸着,两人在另一个灶头上做饭。
沫儿拿了两块冷馒头,用筷子扎了,一边烧火,一边烤馒头吃,忽闻背后一阵清香飘来,回头一看,包着黑布的小篓子打开了,里面黄澄澄一篓子柑橘,婉娘正在剥橘子皮。
如今除了苹果和冬梨,什么水果也没有,沫儿口水横流,放下馒头,伸手抓了一个胡乱剥开,一把塞进嘴里。婉娘将皮放在碗里,将果肉递给文清,笑眯眯道:“文清也尝一个?”
文清接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道:“真香!好不好吃?”
沫儿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直着舌头道:“好……好……”见沫儿说好,文清张嘴便咬了一口。
沫儿道:“好酸!”已经来不及了,文清捂着腮帮子跳了起来,连声叫道:“好酸!不能吃的!”
婉娘幸灾乐祸,哈哈大笑。沫儿酸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吸着冷气道:“这柑橘怎么这么酸?牙齿都倒了。”
婉娘忍住笑,道:“这不是柑橘,是柠果。”仔细一看,这种果实呈卵形,顶端有尖,颜色金黄,果肉不分瓣,但果皮的香味比陈皮更加清新甘冽。
文清怕酸,脸都绿了,好久才回过神来,道:“还好只是酸,不苦不涩。也用来做花油吗?”婉娘道:“这种柠果生于南方湿热之地,它的皮是做香料的上等原料,可惜味道容易挥发,一个保管不善就大打折扣。”同文清将一篓子柠果剥了,留下果皮,将果肉刨开,摆放在小簸箕里,道:“这个果肉晒干了泡茶喝,对皮肤极好。”
吃过晚饭,紫色花又蒸了一个时辰,才将花油导出。沫儿和文清哈欠连天,将柠果皮蒸上,两人先去睡了,黄三和婉娘一直忙到过了子时。
※※※
欢宜香终于做好,四色瓶子摆在一个开放的檀木匣子里,分别盛着玫瑰花油,柠果精油,还有那种紫色小花——婉娘称为蓝香花的花油,香味各有不同,却各有各的韵味,最边上的大瓶子里,盛着白芷、白术、白芨、白茯苓和珍珠做成的粉。
沫儿看了又看,忍不住道:“满满一匣子东西,都是寻常花草,不过是做法繁杂点,还有一大瓶普通的粉……都叫做欢宜香?”
婉娘道:“欢宜香是一套,除了三色花油,还有这个五味粉。”
沫儿见这么一大瓶子五味粉,与闻香榭香粉一贯的精致小巧十分不符,偷眼看看婉娘,小声嘟囔道:“你不会是想着二胖没钱给你,舍不得放好的香料吧?”
婉娘嘻嘻一笑,道:“我是个奸商,舍不得也正常。你人大方,要不就你用十年的卖身契来换,我保证放足了料,让这款欢宜香世上绝无仅有,如何?”沫儿闭了嘴,扭头走到一边去。
黄三拿起五味粉,用玉筷子拨弄了一会,抬头探询地看着婉娘。婉娘摆手,一脸小气地道:“不行,这次生意我可赔大发了,再说已经放了珍珠了,不用那个东西,不过见效慢些。”黄三便不再多说,低头干活。
看着情形,似乎还要放什么贵重的东西。文清好奇道:“还需要放什么?”婉娘恼火道:“什么也不用!”
沫儿故作惋惜,用手指扣着大瓶子,道:“这种粉,都不好意思说是我们闻香榭的东西,几种中药,配上珍珠粉,普通人家自己做也不费什么事。”
文清偷偷看看婉娘,道:“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街角集市上三文钱一大盒的劣质粉呢。”
婉娘佯怒道:“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哼,文清沫儿就想讨好你们的小媳妇儿,是不是!”气急败坏丢出一颗东西,喝道:“研碎了放进去吧!”
沫儿慌忙接住,原来是颗珍贵的血珍珠,欢天喜地地递给文清。文清还在因为婉娘刚才那句话别扭,浑身不自在地扭捏了半晌,才嗫嚅道:“婉娘你……不要胡说!”婉娘早就走开了。
血珍珠极其少见,两人不敢怠慢,拿出最小的玉臼子,慢慢地反复研磨,直到磨成最细的粉末,一点不浪费全部放进了五味粉里,仔细搅拌均匀。但半斤五味粉仅加了一颗血珍珠,似乎没有什么改观。
沫儿厚着脸皮道:“婉娘,还有血珍珠没?这么一个,放进去一点都不显眼。”
婉娘板着脸道:“你还以为血珍珠是家里种的黄豆呢,要多少有多少?”
黄三微微一笑,哑着嗓子道:“可以了。”
黄三不轻易开口说话的,他说行自然就行。沫儿和文清放了心,两人嘻嘻哈哈打闹着去清洗器具了。
〔五〕
第二天一早,婉娘称要去二胖家送香粉,命文清和沫儿换上加棉短衫,自己穿了一件黑色锦缎流云纹胡服,一头青丝用银质束发冠简单扎起,上面插着支梅花银簪,略施薄粉,轻点朱唇,端庄大方又不失俏丽。但腰上通常挂玉佩的地方,却不合时宜地挂了一把三寸来长的暗黄牛角梳子,甚为扎眼。
沫儿道:“哪有腰里挂个梳子的?真难看。”
婉娘收拾着欢宜香,道:“你懂什么,这可是近来新兴的行当。”
文清道:“哦,对了,我在街上也看到过,有些女子腰里挂个梳子,捧着个妆奁匣子,站在街上等人,听说叫做美妆师。”
大唐妆扮之风盛行,对衣着搭配、傅粉施朱甚为讲究,慢慢竟有人专门指导爱美者如何穿衣打扮,或者根据每人皮肤、脸型对服装搭配、妆容发型提出意见。不过能请得动美妆师的,都是家境殷实富裕的人家。
闻香榭经营胭脂水粉,做美妆师倒也契合身份。婉娘将匣子理好,差沫儿抱上,又带了些胭脂、花黄等物,三人便出了门。
二胖家住在林上坊,与雪儿布庄的铜驼坊一路之隔。过了雪儿布庄继续向北走不足一炷香功夫,便到了二胖家。
不同于其他高门大户的朱雀铜门,大名鼎鼎的银器王凡家外表极其普通,大门上红漆脱落,木质开裂,两旁挂着两盏已经褪了色的红纱灯笼。
沫儿上前敲了门,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仆人探头出来,道:“请问找谁?”
沫儿看看婉娘,正要说话,后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接口道:“旺福叔,是我,小安,找二小姐玩儿。”回头一眼,小安刚巧也来了。
旺福慌忙打开门,笑道:“这些都是小安姑娘的朋友吧,快请进。”小安挽了婉娘的胳膊,同文清打了招呼,却给了沫儿一个白眼。
原来刚才三人经过雪儿布庄,刚好给小安看到,小安便同雪儿告了假,急急地赶过来。
二胖听到说话声,快步迎了出来,惊喜道:“你们来啦,快请进。”领着三人进了院子。
院子挺大,房屋格局稍显混乱,墙壁陈旧,装饰简单,虽然干净,但略显简陋。院子当中种着几株高大笔挺的桐树,旁边种花草的地方被开辟成了菜园子,几畦大白菜正长得旺盛,周围插上了干葛针作为栅栏。一群鸡鸭悠闲地晒着太阳,“咯咯”、“嘎嘎”的叫声为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机。
小安拉过二胖,小声道:“你娘怎么样了?”
二胖咬着嘴唇,道:“不吃不喝不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安道:“你别急,婉娘来了,肯定有办法。”
二胖沉默片刻,回身朝婉娘深深作了一揖,哽咽道:“多谢婉娘。”
婉娘微微一笑,道:“不客气。香粉我已经做好送来了,请王二小姐请夫人出来吧。”
二胖惊喜道:“真的?”接着脸现难色,低头道:“我娘她……她不肯见人。”
小安自告奋勇道:“我去劝劝。”
几人在中堂落了座,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小安。小安和二胖去了徐氏房里,过了足有半个时辰,茶水喝得沫儿的肚子都寡淡了,二人才垂头丧气地出来。
看这样子,徐氏那日得婉娘开解,虽然去了寻死之心,但心中还是抛舍不开。二胖眼里泪珠儿打转,呜咽道:“多谢婉娘了,要不你告诉我这些香粉怎么个用法,我转交我娘。”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银锭,羞愧道:“暂时只有这些……”又急急忙忙道:“我知道这个连本都顾不上,可这是我的心意,务必请婉娘收下。”
婉娘也不推辞,接过银锭放入荷包,道:“这种香粉用法特殊,需面授才行。不如我去劝劝夫人吧。”说罢径自走到旁边门口,高声叫道:“闻香榭美妆师听闻夫人年轻时英气逼人,特来求见。”撩开帘子走了进去。文清和沫儿不好跟进去,只在门口候着。
出乎意料,徐氏并非病怏怏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堂屋正中的一个小凳上,面前放着一大箩,箩里满是带壳的稻谷。徐氏手里还拿着盛满稻谷的小簸箕,低头扒拉着,似乎正在挑拣里面的沙石,见有人来,眼珠动了一动,并不说话。
二胖抢上一步,道:“娘,您歇会儿吧。”伸手去夺她的簸箕。
她软绵绵松开了手,抬起头来,斜靠着椅背一动不动。脸色呈现一种极不正常的黄白色,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布满了血丝,消瘦的手背上血管缕缕可见,五指皴裂,黑红的血痂触目惊心。
二胖无可奈何地望着婉娘。婉娘沉声道:“二小姐,请扶夫人去外面透透气。”
二胖和小雨伸手去扶,却被徐氏用力推开,徐氏喃喃道:“不去,我哪里都不去,这是我的家。”二胖的眼泪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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