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穿着一身“的确良”绿军装。太热,他捋起袖子。手臂上满是油泥。
“白天睡够了吗?”我问道。
“没睡。”
“睡不着?”
“没工夫。”
“没工夫?夜里开车,白天休息?”
“连里的一辆车坏了,修!”
他只说了一个“修”字,就没有往下说了。
我明白,他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人,也就没有问下去。他手臂上的油泥,正是他修车留下的标志。
车子驶出乌鲁木齐,黄色便吞噬了绿色。举目四望,一片黄沙。
罗布泊在乌鲁木齐东南方向,然而车子却沿南疆公路向西南方向的库尔勒前进。这是因为在乌鲁木齐东南是一大片沙漠,没有公路,无法通过。马兰在离库尔勒不远的地方。我在到达马兰之后,再从那里前往罗布泊。
虽然是晚上八点半,新疆的天空依旧一片碧蓝,太阳灼热地照着。那里开长途的汽车司机大都喜欢夜间行车,因为白天实在太热——那时候,车子里没有安装空调器。
汽车在柏油马路上飞驶,我经常看到路面上的柏油被晒化了,汽车的车轮上
沾满乌亮的柏油。公路两侧,高高的白杨夹道而立。
汽车时而上坡,时而下坡。坡上,长着一丛丛红柳。
深夜十一点,天才渐渐黑下来,稍稍凉爽了一些。我舒了一口气。然而,令人惊诧的是,将近午夜时分,车里变得滚烫滚烫——一股火辣辣的热风从车窗外扑了进来。在凌晨一点左右,我感到越来越热。我把手伸到车外,迎面吹来的风是热乎乎的,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热浪不断扑来。我用手摸摸,汽车表面烫手。我的嘴唇皮发硬,不得不时时用舌头舐着。
“怎么这样热?”
“前面就是火炉——吐鲁番!”
我和他都热得透不过气来,汗水不停地涌出,全身在出汗,但奇怪的是衣衫却始终不沾身——刚一出汗,就被干旱的热风吹干了。
司机告诉我,汽车正经过吐鲁番附近。那热浪,来自大名鼎鼎的“火洲”——吐鲁番。在7月份,吐鲁番的最高气温可达48℃,月平均温度为23℃。吐鲁番是全国海拔最低的盆地。据说,《西游记》里的“火焰山”,便在吐鲁番。
中途,我们在路旁的一间小店略微休息了一下。这家小店既是旅馆,又是饭店、茶馆,工作人员总共才五六个。我看到旅客们都睡在屋外的地铺上,不停地着扇子。这里的夜宵是用羊油、羊肉作佐料的“揪面片”——用手把面片揪入汤中,烧滚即可食。我不习惯羊膻味,对“揪面片”不敢问津。我感到嗓子冒烟,喝了点茶,这才觉得舒畅了,仿佛久旱的禾苗得到了甘霖。
过了吐鲁番,才渐渐凉快了一点。
越野车在通往南疆的公路上飞驶。从挡风玻璃望出去,四周黑得像锅底。没有一丝灯光,不见一个人影。偶尔从对面驶来一辆车,明晃晃的车灯像闪电般一扫而过。
汽车在颠簸着。发动机发出单调的轰鸣声。我渐渐打起瞌睡来。每当汽车猛然一颠的时候,我睁开眼皮,朦胧中总是看见那绿衣战士目视正前方,手把方向盘,正襟危坐着。
我竟睡着了。
当我醒来,天已放亮。一瞧手表,快6点了。我看了看司机,他依旧端坐着,双眼射出明亮的光芒。他已经一连开了9个多小时了,还是那样精神抖擞。
我感到嘴唇干硬,伸出舌头舐了一下,马上被他从反光镜中看见。他从坐椅下拿出绿色的军用水壶,递给我:“累了吧!喝点水,醒醒!”
开车的人,反而问坐车的人“累了吧”,这使我很过意不去。唉,可惜我不会开车。不然,我应当跟他换一下,让他休息。
我朝车外望去,景色在变:公路两侧,满目黄沙!没有绿树,也不见小草。
“进罗布泊啦?”
“早哩!”
他,依然正襟危坐,目视正前方。我蓦地觉得,他像一座塑像似的,神情是那般严肃。他的绿军服的背脊上,泛着白色的汗霜。他的眼皮浮肿,眼白布满血丝。
破晓,我开始看清楚公路两边的景色,发现展现在眼前的是另一幅画卷:满目黄沙,而绿色的斑斑点点则夹杂在黄沙之中。
我不认识那新奇的绿色植物。司机告诉我,那红根、红枝、红果的柳树般的植物,叫“红柳”;那一丛丛低矮的则是“骆驼刺”。这些植物特别耐旱,所以能在这缺水的地方顽强地生长。它们的根很深,从深深的地下吮吸那稀少的水分;它们的叶子变成棒状,以尽可能减少水分的蒸发。
早上7点多,正前方出现了奇迹——一大片蓊郁葱茏的绿树林!在这广袤无垠的黄色荒漠之中,唯有“落日2”,不见“孤烟直”,除了沙,还是沙,沙,沙。
如今,陡地冒出这么个“绿岛”来,顿时精神为之一爽。这沙漠绿洲,便是核基地马兰。
司机把汽车驶进林荫道,停在一排营房前。下车时我发觉他像个龙钟老者般慢手慢脚——双腿都已经麻木不灵了。他熟门熟路,领我进食堂。
司机揉了揉眼,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坐了下来。我们一起喝着稀饭,嚼着馒头。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扫光了盘子里的馒头。
“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我说。
“嗯。”他点了点头。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调度1来了,说是前面的搜索部队急需一辆车……
“我去!”司机二话没说,拿起灌足开水的军壶,走了。
我望着那泛着白霜的军衣,望着他6去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好。没一会儿,外面响起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没一会儿,汽车6去了……
这样,我就被安排在核基地马兰第一招待所三号楼一层5号房住了下来。
部队政治部接待人员告诉我,从乌鲁木齐到罗布泊有一千多公里,相当于上海到北京的距离。乘坐汽车到罗布泊,道路漫长而又崎岖。近日会有直升机路过这里,可以安排我乘坐直升机飞往罗布泊,比坐汽车快多了。
于是,我有机会领略这块位于沙海之中的绿洲。这儿,是绿色的世界:绿树成荫,青菜成片。一排排高高的白杨树,挺拔而整齐。
马兰原本是一片荒漠,生长着马兰花。马兰花是兰科植物,茎叶像剑麻叶,开出的花有紫色、嫩黄色。马兰花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能够在戈壁滩上生长。这样,当把这里开辟为中国核基地时,就把基地命名为马兰。
马兰位于罗布泊的西端,属于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号称“天下第一州”,因为在全世界所有的州中,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面积最大。
马兰的驻军和核试验科学工作者用双手建起了一幢幢楼房,一条条马路,使马兰成为罗布泊附近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学校、医院、邮局、银行、商店,在马兰应有尽有。这里道路两侧,绿树成荫。
在那翡翠般的菜地里,我看见穿着绿军装的战士在松土、施肥。
浅蓝色的地下水从深井中喷涌而出,给沙漠带来青春活力。马兰以自己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醒目地镶嵌在大戈壁的黄色浊浪之上。
在20世纪60年代,中国核试验的先驱们聚集在大漠深处的马兰,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奉献给祖国,“艰苦奋斗、无私奉献”成为“马兰精神”的象征。正因为这样,如今马兰成为新疆“红色旅游”的景点。马兰和西昌,一个是中国核基地,一个是中国的人造卫星基地,是中国大西北的“红色双城”。
◆在马兰与彭加木夫人长谈
7月6日清晨,我刚刚住进马兰核基地第一招待所,就得知彭加木的夫人、儿子、女儿以及许多相关人物,都住在这里!
彭加木的夫人夏叔芳和儿子、女儿,是在6月27日,从上海来到乌鲁木齐。彭加木失踪的消息传开之后,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们涌向乌鲁木齐。为了避开众多的记者,正处于牵挂、焦急、沉痛之中的彭加木亲属被送到了马兰基地第一招待所。由于进入马兰核基地必须办理严格的报审手续,记者们无法来到此地。真是天赐良机,“一网打尽”!在马兰核基地,除了新华社新疆分社的记者赵全章之外,我成了唯一的采访者!这里是那样的安静,我可以进行一系列采访。
当时,我住在马兰核基地第一招待所三号楼一层5号房间。隔壁的6号房住着新华社新疆分社记者赵全章。再过去,7号房便住着彭加木夫人夏叔芳和女儿彭荔,而8号房则住着彭加木夫人的哥哥夏镇澳和彭加木的儿子彭海。我与彭加木亲属不仅同住一层楼,而且在同一个食堂吃饭。
7月6日上午,我不顾一夜没有休息,采访了彭加木夫人的哥哥夏镇澳。夏镇澳是中国科学院上海植物生理研究所研究员。他出生于1923年,当时已经57岁。他向我介绍了彭加木的情况以及夏家的背景。
夏家是一个大家庭。祖父生活在绍兴。他和夏叔芳的父亲叫夏仁斋,排行老四。夏仁斋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夏仁斋曾任国民党政府交通部电政司的科长。后来到南京金陵大学做行政工作,然后到上海电信总局工作。在解放初病逝。
在新中国成立前,中央大学是名牌大学。夏叔芳和彭加木是中央大学同班同学,而他当时也在中央大学上学,比他们高一年级。
接着,我采访了彭加木的儿子彭海。
彭海当时28岁,已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他在吉林农场插队九年,担任过生产队队长。后来考入吉林农业大学农化系。
听父亲说,在中央大学上学的时候,母亲夏叔芳的成绩在班上不是第一名,便是第二名。就读书而言,女生比男生好,是大学中常有的现象。毕业之后,走上工作岗位,论工作能力,则是父亲胜过母亲。
父亲喜欢旅行。父亲曾经带他到浙江镇海观钱塘江潮。也曾经带他去过苏州。
那时候,父亲有一辆自行车,是辆“老坦克”,很结实、很重,母亲则有一辆凤凰牌女自行车。父亲、母亲在星期天喜欢骑自行车出去。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在空闲时仍喜欢骑自行车出去,借此锻炼身体。
平时在家中,父亲总是很早就起床,要么跑步,要么跳绳,进行早锻炼。早饭也往往是父亲做的。每天晚上,父亲总是工作到很晚才睡。
家里最艰难的日子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父亲遭到批斗,母亲则进了“抗大学习班”。上海造反派的头头戴立清带着一批人闯进我家,进行大抄家,连地板都挖了开来,查看地板下面有没有藏匿着什么东西。
他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从上海插队落户到东北四平地区。那时候,他给家中写信,一般是母亲写回信。
他非常敬重父亲献身边疆、献身科学的革命精神。受父亲的影响,1976年12月,他在吉林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一次,父亲在罗布泊考察中失踪,他日夜想念着父亲,期望着奇迹能够出现——父亲回到考察队,回到亲人中间。
在吃中饭的时候,我在餐厅遇见了彭加木夫人夏叔芳以及女儿彭荔。我知道夏叔芳此时此刻正处于悲伤之中。我尝试着向她提出采访要求。大约是夏镇澳和彭海已经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出乎我的意料,她同意接受我的采访。
由于她就住在我楼上的房间,采访非常方便,所以在马兰的那些日子里,我得以多次采访彭加木夫人夏叔芳以及儿子彭海、女儿彭荔。
彭加木的彭荔,当时25岁,共青团员。她中学毕业以后,在工厂当过几年工人,后来考入上海化工学校化工机械系。
夏叔芳比彭加木大一岁,当时56岁。夏叔芳是彭加木的大学同学。她从彭加木的青少年时代谈起,谈在大学里如何认识,她和彭加木的恋爱、婚姻、家庭……
夏叔芳告诉我,在1980年6月22日,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领导来看望她,只是透露了一点点风声,但是没有说彭加木失踪。直到6月24日上海报纸发表了新华社新疆分社的报道,她这才第一次得知丈夫彭加木在罗布泊失踪的消息,顿时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与关切之中。
夏叔芳于2003年5月10日病逝。在她去世之后,2003年6月《植物生理学通讯》第39卷第3期曾发表施教耐、沈允钢两位院士(中国科学院上海生命科学研究院植物生理生态研究所)的《深切怀念夏叔芳同志》一文,详细介绍了她的生平,全文如下:
2003年5月10日,一生从事植物生物化学研究的夏叔芳同志因病不幸逝世,我们深感悲痛。
夏叔芳同志,1924年11月8日生,1947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农化系,先后在山东大学医学院生理生化科、中央大学(1949年改名为南京大学)生物系任助教,1950年8月调入中国科学院实验生物研究所
植物生理研究室任助理员。该室于1953年独立成为中国科学院植物生理研究所,她是该所建立时就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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