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章把罗蔸收拾好,出去上了一趟茅厕,再回来,吓了一跳:居然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店老板过来说:“吴哥是卖根根(江湖话:一枝蒿,中药,有毒)的本堂兄弟伙,人很落教(江湖话:懂规矩),和你住一屋,也好有个伴儿。”
晚上,吴哥约李涵章和店老板去对门馆子消夜喝酒,三个人越说越对脾气,很快就不把对方当外人了。吴哥听店老板说李涵章是成都方向的人,就说:“我从成都来的,经过重庆,这两处的情况都不丁对(江湖话:不好),听说要搞大清查,我这才来的泸县,准备去贵州的毕节、大定做生意,又听说那边也在剿匪,就只好在这里住下了。”
李涵章说:“我是小生意人,有身份证明和路条,不怕的。”他两个听了,相互看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晚上回到客栈,李涵章躺在床上想吴哥刚才说的成都和重庆都不太平的话,心里有点儿发憷:成都不太平,泸县不但有胡凤这个婆娘在,连对自己威胁最大的苟培德也来了,更不能久呆,该怎么办呢?
或许是刚才和吴哥、店老板吃饭吃坏了肚子,李涵章肚子不舒服,半晚上醒来,见吴哥还没睡,正拿了一颗印往一摞信笺纸上盖。李涵章看见那个印是肥皂刻的,心里便有底了,知道吴哥是搞“龙票”(江湖话:官府文件)的里手。吴哥见李涵章醒了,来不及躲闪,干脆对李涵章挥挥手,抽出两张空白“龙票”给他,说:“张哥,送你两张,带在身边,会有用处的。这个地方偏远得很,没人有工夫去调查。”
李涵章接过来一看,是油印的“居民外出证”,上面写着“川东行政公署大竹专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用笺”,有行署主任的签名和私章。他一看“大竹”两个字,立马觉得吴哥想得周到,那里是四川、湖北和陕西的交界处,山高林密水深,就算是有什么事情,来来往往跑一趟要好几十天,调查起来很费劲。但他却假装不在乎地说:“我有证件的,你留下抛出去换方(江湖话:换钱)。”
吴哥笑着说:“你哥子莫要装,啥子来路,兄弟我心里明白得很。还记得春爷不?在龙泉驿?你那时不叫张世明,是周耀祖周老板。”
李涵章吓了一跳,立即站起来问:“你是春爷手下的?”
“算不得,只是和春爷搭过手(江湖话:合作过),但我们不丁对。你和春爷的事,我听说过,但你莫怕。兄弟我敬仰道上的好汉。”吴哥冲他拱了拱手,又眨了眨眼睛。
李涵章知道江湖人重义气,这个时候要是还瞒着,会让对方多心,便做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硬着脖子说:“真神面前不烧假香,我是‘冷子’,跨杆了,跑点小生意求生活。”
吴哥听了,便说:“张哥,你是懂家子(内行),这样跑来跑去总归不是办法,要找个地方落脚才是长久之计。”
李涵章听了,想到自己那些证明都是在铜鼓山时霍金寿给做的,没一样是真的,要是被抓住,喊交代祖宗三代,不是就露馅了吗?于是,便把“大竹专区”的空白证明接了过来。躺到床上,李涵章继续想这个问题,尤其是想到在衣冠庙和泸县城被解放军拉去登记的事情,越想越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醒来,李涵章发现吴哥已经走了。江湖上的人,都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涵章也不去多想,便找来笔墨,在那证明上面填写一番,把自己的姓名由“张世明”改为张子强,籍贯改为大竹,职业还是小商贩,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拿着这个介绍信在四川全省到处走了。
填写完之后,他找到店老板,结了店钱,担着大红伞、木梳和龙眼,过了南岸南田坝,沿江往合川方向走去。
过江的时候,李涵章把那张写着“成都商贩张世明”的假路条和假身份证明,撕成碎片,扔进了江水里。看着碎纸屑飘飘摇摇地落下去,然后顺水漂散,李涵章觉得自己现在也和那些碎纸片一样,想去哪里,由不得自己。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我李涵章既不叫“周耀祖”,也不叫“张世明”,叫“张子强”了。
第二十一章 “老商”
1
李涵章原计划从泸县回成都,但遇到胡凤和苟培德以后,他立即就意识到:此路不通!虽然和苟培德摊了牌,但他那种人说的话怎么能完全相信?
这些天,他已经渐渐地明确了一个清晰的目的地:慢慢地往广东方向走,然后设法去香港,和素芬、可贞他们母子俩团聚。这一点,其实也就是当初他和周云刚在金银山“掏心窝子”深聊时,就已经决定了的。
于是,从泸县出来后,李涵章经合江、江津,一路往重庆走去。这一路下来,李涵章见场就赶,有人就做生意,不仅成了个老江湖,还成了个生意精。不过,三十把油纸伞好卖,只剩下十多把了;五百把梳子却成了大问题,问的人很少。当然,桂圆是不用担心的,只要到了大点的城市,这样的好东西准能卖高价钱。
沿江走了几个县之后,李涵章在从江津往东南去綦江的路上,遇到了篾匠老商。本来,李涵章一个人边走边想心思,担着一担货物往前走,没想到要和谁搭讪,可老商担着一担箢篼、筲箕、撮箕、簸箕走上来,一看同样是担担子的,自己的轻、对方的重,就忍不住问:“兄弟,是去赶綦江场呀?”
李涵章看了老商一眼,“嗯”了一声。
“看样子,是走远路来的哦。”老商的担子轻得多,在李涵章面前尽显优势,优哉游哉地说。
“是哦。”李涵章摸不清来人的底细,不想和他说得太多。
“兄弟,莫要板起一张脸嘛。我看你担的这些东西,怕是从泸县来的?挣几个钱不容易,闷头闷脑走得苦,说说笑笑走得快嘛。”老商接着和李涵章套近乎,“看你罗蔸里有伞还有梳子……那包裹里是啥?”
“桂圆。”李涵章见这个篾匠一眼就猜出来自己是从泸县过来的,尽管他说话很俏皮,但仍对他下意识地有了一丝警惕。
“都是泸县的好东西哦。卖得咋样?”老商边看边问,串在一起的筲箕、簸箕忽闪忽闪的,有节奏地发起轻轻碰撞的声音。
“唉,大红伞还可以,木梳不行啊!”李涵章和他聊了一阵子,就知道遇到那种废话很多、但热心的能干人了。在四川乡下有一种人,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但却比一般人心眼儿多,百做百巧、手疾眼快、能说会道,见谁家有忙都去帮,也不图挣钱,就图个热闹,听到人家说一句好话可以高兴几天。这样的人,你不能说他有见识,但也不能说他缺心眼。他们活得自然坦荡,但却像猴子掰包谷,忙碌一辈子,到头来只能混个肚子饱。
“兄弟,这话可就难说了。老商我担保你今天木梳比大红伞卖得好。”老商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原来哥子姓商啊。商大哥,你能掐会算?”李涵章把扁担换了个肩膀,奇怪地问。
“那咋可能哦?我老商不是算命的,只不过在这四川和贵州交界处做了几十年的小生意,晓得那些人家户啥时节需要啥东西。”老商打着哈哈,高声说,“就你这些木梳,要是在冬腊月来卖,还能卖出高价钱哦。不过,兄弟,现在开春了,要卖出去也不是问题。”
“商大哥,我姓张,叫张子强。”
“姓张啊?姓得好!”
“商大哥这话从何说起?”
“老天爷的姓嘛,玉皇大帝就姓张,多好。你看,人家问我,你贵姓啊?我就要说,免贵姓商。你呢,人家问,你贵姓啊?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姓张,不用免贵。张本来就是贵姓嘛。”
“商大哥,你的龙门阵摆得玄哦,兄弟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不过呢,兄弟我天天打交道的都是些乡里乡亲泥脚杆,没有哪个会酸溜溜地问‘你贵姓’。天天做这些活路,哪能见到哪些斯文人?”李涵章现在已经知道老商对自己没有威胁,于是便放开胆子,顺着老商的话往下说。
“张兄弟,玩笑归玩笑,今天要是哥子帮你赚了钱,记得请哥子我吃一碗豆花面哟。”老商瞪大眼睛,看着李涵章说,“不是哥子我想占你的便宜,就图个热闹。”
“我晓得,我晓得。只要能卖了这些木梳,不要说豆花面,兄弟我请商大哥喝酒。”李涵章说着笑话,心里暗想,这个人常年在这一带做生意,他既然这样说,一定有道理。便问,“商大哥有啥好办法?说出来兄弟听听。”
“天机不可泄露。嘿嘿……张兄弟,一会儿我们把地摊儿挨着摆,你就晓得哥子我没有说大话了。”老商像个小孩儿一样,卖着关子。
两人一前一后闪闪悠悠到了綦江城外解放军的哨卡前,李涵章正要拿出吴哥给他的“大竹专区居民外出证明”,老商拦住了他,说,“我常来常往,熟。你等着。”说完,就走过去,拿出自己的证明,给解放军看。李涵章远远地看到,他居然和关卡上的解放军,有说有笑的。
不一会儿,老商冲李涵章摆了摆手,招呼他过来。于是,李涵章就很顺利地进了綦江城。
怎么自己一路上净遇到这样的事儿?先是春爷手下的竹竿为自己开道,接着是陆大哥、胡二哥为自己开道……想到李大哥和胡二哥,李涵章心里一阵慌乱。这个老商,不会也是军管会的便衣公安吧?
还没容李涵章想明白,老商引着他,已经到了綦江场。半上午了,场上已经是人山人海。
“我们把摊子摆在哪里啊?”李涵章放下担子,看着密密麻麻、穿梭往来的人流,对老商说。
“莫要着急,你跟我来。”
老商说着,把李涵章领到街口一家布店不远处。布店外面的正街上已经被早来的小贩占了,他们只能在转角处稍微偏僻的一个角落里把箩筐放下来。要是李涵章自己来,就是把箩筐放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招呼客人过来买东西,可老商三五两下,就把四个箩筐摆在了一个好角度上,让两边过来的人都能看见。不光这样,他还把拴撮箕、簸箕的绳子抽出来,一根穿过布店外房檐下的简易撑弓竖着吊起来,挂上大大小小的筲箕,算是自己的招牌,另一根拿在手上,说好话找布店老板要了些细绳子,把李涵章的木梳一溜儿拴上去。
老商的这些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完,那些进出布店的大妈大嫂大姑娘们就已经围了过来。“我卖我的篾货,你卖你的梳子。个人注意个人的东西,莫要看漏了眼,遭人摸走几个,生意就白做了。”老商在李涵章耳边说完这番话之后,就去给人拿东西收钱了。
老商在那边有说有笑,不管人家买不买东西,他都把那些围拢来的小媳妇大姑娘逗得捂着嘴巴直乐。可李涵章这边却有些奇怪:来的多是中年妇女,而且拿着梳子不是看木质花纹,却瞪着眼睛数木齿!这个数完了,说:“我买一把。”那个数完了,扔在箩筐里,又拿一个起来数。李涵章看着奇怪,悄声问老商:“她们在数啥?”
老商嘿嘿笑着,回应;“你不要管那么多,尽管让她们去数。反正数来数去,总要卖一把。”
李涵章于是不吭声了,只管人家是不是交了钱财拿东西走,不管人家数多少把梳子。
曰头开始偏西,街上的人逐渐散去。老商的箢篼、筲箕全卖完了,一个不剩,李涵章的梳子也没剩下几把。两人忙碌半天,大获全胜。李涵章蹲在街边,对老商说:“你熟悉这里,找个地方我请你喝酒。只是,我身体有毛病,看病先生要我绝对不能沾酒。我就只能给哥子你斟酒,你自己喝了。”尽管李涵章答应请客,但他的酒戒,仍不能开。
老商看看箩筐里的梳子,笑道:“要得。只是挣钱不容易,我来二两酒,自己喝。再一人来一碗豆花面就安逸了。过瘾又管饱。”
李涵章听老商这样说,点点头,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看着地面,以前在中统和党部,整天跟那些不知道有多少张面孔的人打交道,哪里知道人这样坦然活着的快乐?
“想啥呀?走吧。”老商收起箩筐,把两个重在一起,又把挽好的绳子扔进去,然后用扁担的一头挑起来,扛在肩上,对李涵章说。
李涵章把桂圆和没有卖完的大红伞放进自己的那个箩筐,担起来,跟着老商往街中间走。到了一家“川香馆”门外,老商说:“就这里,好不好?老板娘我熟悉,很漂亮呢。”
“当然好,哥子你说了算。”李涵章答应着,跟在老商后面进了饭馆……
2
两个人一进门,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就扭着腰肢走上来,手里扬着抹布,嘴里像放鞭炮一样地说:“哎呀,是商老板哇,我这一早上都在和他们念叨,綦江今天当场,怎么没看见商老板的影子哦。你个死鬼,咋现在才来哟?”
老商把箩筐靠墙放好,摸了一把老板娘饱满得像肥膘一样的脸,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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