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在成都坐镇,打探行情。一来一回,挣了钱我们三七开,你三我七,要得不?”
店老板一听,不出本钱就可以得好处,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欢喜得手发抖,竟忘记了手上没有抹布,一边用掌心摩挲着柜台一边忙不赢地说:“要得!要得!”
4
李涵章和他磨了半天的嘴皮子,终于觉得火候到了,这个时候才为难地看着店老板说:“兄弟啊,只是……”
“哥子,还有啥子为难的?你只管说嘛。”一看李涵章吞吞吐吐的样子,店老板生怕这种不出钱就可以获利的好事儿打了水漂,心急火燎地问。
李涵章一看店老板猴急的样子,觉得火候到了,这才接着说:“只是……现在军管会卡的严,不比以前民国时候,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四川解放了,西康、云南起义了,到处都成立了军管会,出门不方便啊。”李涵章终于把自己一早上绕来绕去想解决的问题抛了出来。
店老板发财心切,一听这话,立即说道:“你不是有军管会的身份证明吗?路上那些事儿,我帮你去找街公所的人开个川、康、云南的往来证明,不就妥了?你放心,兄弟没有路子,敢在这里开店吗?不瞒哥子说,我们家在这条街住了几辈子,街公所的人,熟得很,都是转弯抹角的亲戚。开个证明,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包在兄弟手上。”
这一点儿,李涵章当然早就清楚: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没有点儿根基,敢在街口开客栈?在国军没走时,不要说来收税的、纳捐的各路衙门吃罪不起,光是街头收“保护费”的小混混就能把人缠死。所以,这样的人多少都背景和靠山。
一看店老板被自己绕进了套子答应帮忙,李涵章赶忙乘热打铁,出门去买了两条烟、两瓶酒、两袋白糖,装在一个口袋里给了店老板。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李涵章把置办的礼品递给店老板后,又加了一把火说:“兄弟,那就麻烦你去街公所辛苦一趟了。路条拿到,我立马就上路。只要生意开张,就稳赚钱。”
“要得,要得!只是,你也必须跟着去一下,人家见了人,才给开证明。”店老板乐颠颠地招呼小二来守门,自己带着李涵章走过几条静僻小街,进了一户大院。不过一个多小时,从大院出来的时候,李涵章手里已经拿着他想要的证明了。证明上的字,他瞄了一眼就记在了心理:“兹有成都市民周耀祖,从成都出发到云南经营铁货,从昆明百宝堂大药房购买白药,服务新社会,望沿途给予放行。”
把这张盖了成都军管会大红方印章的“护身符”揣在怀里后,李涵章一刻也不想再在这家客栈待下去了,他对店老板说:“兄弟,做生意讲究个顺风顺水,更得把握时机。既然我们已经把这来回的买卖路数理透了,就得早下手才好。我的意思是时辰不等人,趁着年关没过,先跑一趟云南,赚一笔过年的小钱,顺便也踩踩路子,看看咱兄弟俩这财运有没有做大的把握。你先回客栈,我这就去置办些行头好上路。等我忙完回来,我们晚上再坐会儿,把生意上的事儿再仔细商量商量。”
店老板一听这话,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拱手道:“你的店钱还没有用完,我等你回来结账。”
李涵章一听就明白,店老板是担心生意做不成,店钱也没得赚,忙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兄弟这样说就见外了,店钱要是不够,哥子我添上;要是还有剩余,就留在你这里。哥子从云南买了白药回来,接着住。兄弟是兄弟,生意是生意,各算各的账,大丈夫一言九鼎,该你得的份子钱,还是三七开。我住你的店,店钱还照以前的算。”
店老板一听这话,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看穿了,有些难为情,忙拱拱手说:“哥子,你这是打我的脸哦。”
李涵章也拱了一下手说:“兄弟这话说重了。不是你出主意往云南贩铁货,不是你有路子开得来证明,我就是有三头六臂,这钱也赚不到嘛。”
两人说得投机,便在街头高高兴兴地分了手,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李涵章到了街头,他仔细地把揣在怀里的证明藏好,大摇大摆地进了一家杂货铺子,先买了一个背篼,背上背篼转了几圈,买了一把雨伞和一双胶鞋,把能想得到的路上必须的东西购置齐整了,又在回客栈的路上买了一瓶散白酒、一大包卤牛肉和烧饼,天快黑的时候才回到店里,请来店老板和小二,围在一起宵夜。
那天晚上,李涵章藏着一肚子的心事,和店老板、小二边吃边喝边聊,直到后半夜。想想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他心里有些愧疚,毕竟自己利用袍哥人家的义气和信任,绕着圈子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夜里解放军士兵巡夜的口令和脚步声,很快就让他心底里升起的一丝愧疚烟消云散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要是不这样使心计,就随时都有可能暴露身份,成为解放军的阶下囚。喝着散白酒,吃着卤牛肉,听着店老板一句接一句的酒后真心话,李涵章在心里对眼前这两位萍水相逢的兄弟说:哥子这是迫不得已,对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背了行李,告别店主人,离开了成都。当他穿街过巷出了市区,走近一个裸露着青灰色砖块的城墙“口子”时,忽然想起清人张懋畿的两句《竹枝诗》:“蜀王城上春草生,蜀王城下炊烟横。”刺骨的晨风似乎穿越历史的寒冰迎面而来,让李涵章陡然间觉得自己行走在一条辨不清方向的路上。
第七章 杀机
1
李涵章当然知道,他此刻看到的成都城墙,要比张懋畿看到的成都城墙残破百倍。抗战八年,重庆虽是战时首都,但成都却是离得最近的一座省府,所以,李涵章每年都断不了要来成都走几趟。那个时候他看到的成都城墙,早已经是残垣断壁了。日机空袭时,为了方便市民疏散、逃命,国民政府不仅全都拆除了城门楼,还在城廓四周新扒开了很多“口子”,正是寒冬时节,“蜀王城”头还没有“春草生”。但此时,“蜀王城”内外却已是“炊烟横”的早饭时分。解放军进驻成都后,军管会打了一系列稳定时局的“组合拳”后,成都的早上,已经有了几分太平世道的安然与宁静。
李涵章是在乱哄哄的大溃退时,抱着亡命台湾的希望来成都的,那时候,他对自己的去向非常明确。哪知道,一个月不到,一切就已经天翻地覆了。现在,他离开成都,同样还是亡命出走,但却不知道云南那边的缅甸,是不是自己去台湾的驿站。尽管这样,李涵章仍然巴不得明天就能到达云南,然后过了边境线去缅甸。所以,出了“口子”,他闷头急速走在去往龙泉驿的官道上。
口袋里有了那张盖着军管会大印的“护身符”,李涵章不必再像前些日子那样东躲西藏了。此时,他包着白头帕,一身短打,看起来的确像个商贩,正踏踏实实地走在官道上,去做那些再正当不过的营生。但他毕竟不是在川滇贩卖铁器和白药的商贩,而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以,到了没人的时候,他也会用读书人的眼光,看看周围的风景,在心里默默地吟唱几句竹枝词,借物感怀。
去往龙泉驿的官道,在战乱时被炸出来的弹坑已经被修好了,填那些坑坑洼洼的沙石还是新的、蓬松的,很多都还没有被路人的脚压实。路中间有两道很深的车辙,李涵章推测,那是解放军部队往来的战车留下的。
望着这些模糊的车辙,李涵章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悲凉:一个多月之前,自己还有专车,有专用的司机和侍卫,但现在他只能靠两只脚走路了,而且还是去亡命。孤独地行走在路上,李涵章想起了他的家世。
他的祖父,不仅是前清进士出身,还是钦点的翰林院庶吉士,维新变法后就从北京回重庆办学堂和医馆。而李涵章的父亲,在李涵章还不怎么记事时,就被祖父送去日本留学,因此,李涵章就一直和爷爷生活在一起。那个时候,他不是泡在学堂里,就是泡在医馆里。从小时候开始,他就以为自己长大以后不是当教书的先生,就是当治病的先生。谁知道人这一生,并不是都像小时候那样可以随便在宣纸上为自己以后的路,画出一条直线的,如果是那样,李涵章或许不会去上政法学堂,去上黄埔军校,更不会加入中统,自然,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四处逃亡的日子。
以前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去梳理这些宿命般的纠葛,但现在,在上午浓雾笼罩的官道上,一个人孤单地走着,李涵章终于有时间去像抽丝剥笋一样,来想这些问题了。然而,他越想越觉得沮丧和孤单。
从成都到龙泉驿之间,一路上大多是茂密的原生态树林,连年的战火,并没有让这些植被遭到大的破坏。道路穿过树林,又进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毛竹林子。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李涵章深吸一口气,继续推磨一样转着那些陈年往事。
刚走到毛竹林子中间,一个矮个子年轻人推了辆鸡公车赶上来,经过李涵章身边时,侧过头说:“哥子,有火没得?”
也许行路的人,都想有个同路的,这样一路说说笑笑,才不累人。李涵章知道他也是路上寂寞,想找自己说话,便把火借给他,两人歇下了脚,靠在矮个子年轻人的鸡公车上抽烟。
鸡公车是一种独轮车,形状像鸡公,前面一个轮子,后面两个把手,推起来轮子“叽咕叽咕”地叫。李涵章抽了一锅子旱烟,把烟灰在鸡公车的车把子上磕出来,一边继续往旱烟锅子里装烟丝儿,一边看着鸡公车上左右两边各放的一个胀鼓鼓的麻布口袋问:“兄弟做的啥好生意?”
矮个子蹲在地上,抬眼看着自己的车说:“哥子自己是做生意的,就把天下汉子都看成是做生意的。这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哪能都是做生意的呀?”
李涵章一怔,问他:“那……兄弟你是干啥的?”
“我前些天才从监狱里出来,现在要回家去咯。”矮个子年轻人看了看李涵章说,“四月份我去四川大学给我们家少爷送钱粮,那些龟儿子国民党特务,把少爷他们宿舍包围了,宿舍里的人全部遭抓,我也没能跑脱。”
听了矮个子年轻人的话,李涵章一怔,但神色立刻又恢复了自然。他知道,从民国六十年年初开始,无论是军统还是中统,都把主要精力放到了抓共党分子上,而且又重新张起了蒋校长当初清党时“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大网,所以,这个矮个子年轻人被抓,在那时,是很正常不过的事儿。李涵章心里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仍满脸诧异地问:“那些龟儿子把你们抓去哪里了?”
“那时候根本不晓得被关在哪里的,现在出来了才晓得,老子被关的地方,是将军衙门省特委会监狱。”
矮个子年轻人还真像是才从监狱里出来的,迫不及待地过着烟瘾。李涵章看他抽起旱烟来没完没了,知道自己暂时还不能走,只好继续和矮个子讨论这个问题,接着问:“格老子,这不是滥抓无辜嘛,他们为啥抓你们呀?”
矮个子年轻人笑道:“被抓进去的时候不晓得,出来就晓得了。审问我的,是特务,有的问,有的写,门口还站着拿枪的宪兵。特务要我交代‘奸匪活动’,我哪里知道啥是奸匪?任他们咋问,只说不晓得。他们又问我,‘你参加过尊师运动没?’我想,尊师有啥错?可惜我大字不识一个,没有老师。他们还不相信抓错了人,又说‘你要是不交代组织关系,就把你押到荷花池去枪毙’。不怕哥子笑话,我一听说要枪毙,就吓得要死,又哭又闹,说我真是来给少爷送钱粮的。后来,没人问我了,一直把我关着,也不放。放风的时候,少爷看到我还被关着,就去找人,给他们讲情。可龟儿子们说,我不是大学生,那就是是送信的。这样一来,我莫名其妙地一直被关着。好在解放军打过来了,龟儿子们被赶跑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脑壳保不保得住。哥子你哪里晓得啊,那些龟儿子,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还没得道理讲……”
矮个子年轻人后边都说了些什么话,李涵章听不进去也听不下去了,他觉得那个年轻人咬牙切齿骂的人,就是他自己。听着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脑门子上渗出了汗,腿肚子也像要抽筋……
矮个子年轻人和李涵章摆着龙门阵,好像他被关的时间太长,憋坏了,现在有了说话的机会,逮住一个人,说起话来就收不住口。眼看着太阳忽隐忽现地已经滑到了西南方向,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辰,李涵章的肚子也咕咕直响,但那年轻人却依然没完没了抽着旱烟锅子,没完没了地和李涵章摆龙门阵。李涵章急着赶路,却又没法驳了这个小兄弟的面子,只得那么硬撑着和他有一搭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