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安其事,各司其职;不愿意干的,就发点儿遣散费,放你回家。
王新发就是属于不愿意干的那一拨儿。第一,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捞够了,不如回大邑老家购置点儿房产,再娶房媳妇,安安然然过自己的小日子;第二,他觉得自己在旧警局捞钱儿的那点儿烂事儿,早晚会被军代表查出来,要不就会被同僚供出来,因为那个关口,连平时喝酒喝成过命弟兄的,都有可能为了邀功,去找军代表揭发检举。所以,王新发索性领了遣散费,打算把不准流通的银元兑成人民币之后,就回老家大邑。谁知道最后这个算盘没打好,居然鸡飞蛋打了。
李涵章一边小心翼翼地从王新发那里打探情况,一边像个饱经世故的老大哥,坦诚地劝慰他“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过了这一关,兄弟你一脸福相,发达的机会多得是”。这样一来,王新发很快就把李涵章当成了“自己人”。
2
刚进学习班的头两天,李涵章还有些担心自己放在客栈里的包裹。后来想到袍哥人家一向重义气,自己住进去的时候又是提前交了钱的,估计店老板和小二不会把房子租给别人;就是租给别人了,新房客和店老板也未必就能找到自己藏的东西。想到这些之后,李涵章心里就宽慰了些,开始本本分分地在衣冠庙里当他的银元贩子周耀祖。
为了不显山露水,李涵章尽量跟其他银元贩子混在一起,人家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人家说什么,他就跟着附和。因为王新发对李涵章的印象特别好,喜欢和他说话,所以,上街刷标语的时候,他总是让李涵章跟自己在一起。一肚子墨水的李涵章假装不认字,故意装傻充愣,每刷一幅标语,都问王新发:“这上面写的啥?”
“拥护共产党,拥护人民政府!”
“这上面写的啥?”
“打到一切反革命!”
“这上面写的啥?”
“全民团结,防匪防特!”
“这上面写的啥?”
“欢庆内江解放!”
“这上面写的啥?”
“对于那些捣乱金融、投机倒把、倒贩金银的特务分子、坏分子,我们要给予严厉的镇压!”
“这个是说的我们哦。”李涵章颠来倒去地看着这幅标语说。
“你看看,你看看,这口气硬是厉害哟!镇压,还是‘严厉的’,那就是砍脑壳哦。好在这一趟我们带的是大洋,而且不多,要是带的大黄鱼,保不准这脑壳,就搬了家咯。”王新发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端着枪、看管他们的解放军士兵,小声地对李涵章说。说完,他有点儿夸张地抚着胸口,长长地吐了口气。
李涵章正要接他的话,忽然听到几十米外的街口传来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随即,看管他们的两个解放军士兵,“哗啦”一声拉了一下枪栓,冲王新发和李涵章吼道:“停止工作,面向墙壁,老老实实站好!”
俩人一听,赶紧把刷子、浆糊桶和一卷标语扔在地上,规规矩矩地按照要求面朝墙站好。王新发还下意识地举起两只手,护住了脑袋。
随后,七八个士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过来。有一个严厉的声音正吼道:“倒卖金条的账还没算清楚,身上藏了子弹居然不交代!进了学习班还想对抗政府!说,枪扔到哪里了?还藏了什么?有没有电台,有没有其他武器?”
“长官饶命,长官饶命。我说,我都说……”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李涵章不由得把头扭过去看,正好和那个被绑着求饶的家伙打了个照面——让李涵章没有想到的是,那求饶的人居然是苟培德!
李涵章这一扭头,苟培德显然也认出了他,立即不顾身边两个解放军士兵的束缚,一边挣扎,一边往李涵章这边看,扯着嗓门喊:“解放军长官,解放军长官,我有重大情况报告,我要立功赎罪!”
李涵章立即意识到了面临的危险。他来不及多想,随即转身冲着身边的王新发猛地扇了一耳光,扯足了嗓门喝道:“龟儿子,老子给你说过的话,全忘了?老子已经登过记了,登过记了!听到了没有?”
王新发被李涵章这一耳光抽晕了,捂着脸站在那儿发傻。被押解着的、马上就走到他们面前的苟培德,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李涵章的这句话,并看到了李涵章冒着杀气的眼睛,还看到李涵章往腰间平时配枪的位置按了按,声音立即低了八度:“解放军长官,我都坦白,都交代……”
这边,看押李涵章和王新发的两名解放军士兵一看李涵章居然动手揍起了小组长,没等王新发还手,就把他俩拽开了,随后,押着他们回了衣冠庙。
下午组织学习的时候,李涵章和王新发自然挨了一顿训。不过,那两天学习班里经常发生打架斗殴的事儿,所以,李涵章甩了王新发一耳光,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只是被教育了一顿。但李涵章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一直在打鼓:苟培德居然也跟自己一起被抓了?他分在了哪个组?这两天怎么一直没看到他呢?他已经认出自己了,而且上午他大呼小叫地“要立功赎罪”,是不是要出卖自己?如果万一苟培德被抓后供出了自己,该怎么办?
整整一下午,李涵章的耳朵虽然竖着,但训话的人讲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等到要吃晚饭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能脱身离开学习班,立即想办法离开这里:成都,决不能再呆下去了。
因为那一耳光,王新发彻底跟李涵章翻脸了,当晚就利用组长的权力,把李涵章的铺位调到门口靠近尿桶的位置,说是让他“醒醒发神经的脑壳”。李涵章苦笑了一下,乖乖地听从了王新发的安排,倒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就这样,李涵章又跟着那些银元贩子们学习了两天,通过解放军军官们讲的课,他也逐渐了解了一些最新政策。同时,李涵章还听其他的银元贩子说,他们这些小虾小蟹小贩子,不过是被逮来“赔绑”的,就连那个被搜出大黄鱼、又私藏子弹,妄想蒙混过关再卖大钱的苟培德,也算不上大角色。解放军这次突袭行动,真正要抓的大鱼,是号称“朱财神”的朱君昌,他的罪名是“操控金融黑市,炒卖银元”。
李涵章想起抗战打到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国民政府也打过这条“大鱼”:余中英当成都市市长时,曾经以“囤积居奇,操控粮价”为由,就抓过这位“朱财神”。于是,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感慨:这样的人,不仅在春熙路和城守街上有几十个商铺,还有私人银行,可谓是富甲一方了,可是,现在这些财富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里,李涵章的脊背一阵发冷。
五天后,银元贩子周耀祖被解放军从衣冠庙里放了出来。
3
因为在安乐寺换银元,李涵章被抓去衣冠庙,进了军管会搞的学习班。五天后,他学习期满,被放出来,回到了小通巷的客栈。
李涵章一进门,小二就忙不迭地迎上来问:“周老板,几天都没见你回来住,去哪里发财了?”
李涵章瞟了店小二一眼,没立刻答话。他径直走到柜台边,自己倒了一碗茶水,边喝边假装神神秘秘地说:“兄弟去了一趟那边儿。”
“哦……”小二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
至于“那边儿”是哪边儿,小二不敢问,李涵章也不再多说,心想:就让他自己慢慢去瞎琢磨吧。
“哥子,这一趟是铲铲生意(临时发生的交易),走得实在匆忙,没来得及给你们打招呼。好在我早就交过店钱,老板有没有趁我不在,又租给别人,再收一次店钱呀?”李涵章一边喝着茶,一边借着和小二开玩笑打探虚实。
“周老板,袍哥人家是讲规矩的哦!你给了店钱,又有账本算盘在里面,哪个敢喊人进去住嘛!再说了,你人不在,我们进去了,你回来说丢了金子银子,要和我们打官司,我们又咋说得清楚?为几个小钱惹场大祸事,不划算嘛!”店小二脖子一梗,把手里的土棉布长巾往肩上一甩,很生气地挺起背回答。
“是啊,是啊!袍哥人家,哪得干这些没良心的事情?兄弟,那就感谢了哈。”李涵章听小二这么一说,就放心了,再没心情和他摆龙门阵,放下茶碗,拿起钥匙往自己的住处走。
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前,李涵章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门口先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把注意力放在房门上。尽管屋子里很暗,但透过木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他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床上揉成一团的铺盖,心里安然了一些,掏出钥匙开了门。进了房间之后,李涵章立刻反手把门拴上,站在床前仔细地四下打望,看看他不在店里这五天,有没有人动他的东西。看到算盘还是压在铺盖的那只角上,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李涵章掀开毯子和草卷,看到自己藏的东西原封不动,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虽说是在客栈,但毕竟是暂时属于自己的空间,不会有人来打扰,李涵章一头倒在了床上。经过了五天的煎熬,终于又可以自由自在地一个人独处了,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疲惫得像要闭拢。
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李涵章出去吃了碗担担面,又胡乱转了一圈儿,这才回到客栈。他故意做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坐在柜台旁边,隔一会儿叹息一声,隔一会儿又叹息一声。店老板斜着眼儿看了李涵章好一会儿,明白他是有事情要和自己说,就主动先开口问道:“周老板,是不是遇到啥为难事了?说出来,哥子们帮你想想办法嘛。”
李涵章又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兄弟,生意不好做哦。”
“我听小二说,你不是跑了‘那边儿’一趟吗?没挣到钱呀?”店老板还惦记着他五天都没回来的事儿。
李涵章也不看店老板,闷头倒了一碗茶水喝了,抹着嘴说:“跑一趟,也就是挣几个脚力钱,哪里发得了财?兄弟,你说这该咋办呢?年根腊月的,咋回去跟婆娘娃儿交代哦?”
“是哦,是哦!娃儿盼过年,大人盼挣钱,不容易啊。”店老板把自己的旱烟锅子递给李涵章,宽慰他说,“想开些,财运不来,撵都撵不上;财运来了,跑都跑不脱。”
李涵章接过烟锅子,边抽边看着店门外来来往往的人。这时候,正有几十个穿着国军破烂军装的散兵从店前走过,还有几个好像受了伤,被伙伴左右搀扶着。李涵章估计这是些家伙被解放军抓了俘虏,又不愿意参加共军继续打仗,刚领了遣散费还没顾得上回家……正琢磨着,扭头一看见店老板也死盯着那些人,李涵章明白他是生怕那些人进来生事儿:这些人要是进来了,白住不说,还要找麻烦,搞的其他客人也住不下去。解放军优待俘虏,你就是告到军管会,也不起啥作用,最多派来几个人,把他们教育一顿,遣散了事。
好在那帮人乱哄哄地从店门口走过去了,并没有要进来住店的意思,店老板这才长出一口气。李涵章听到他叹气,看着那几个伤兵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离开重庆时领的那个急救包一直带在身边的;又想起来成都路上,周云刚的脚受伤后,还用了急救包里的云南白药,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拉过店老板,悄声说:“兄弟,你说这兵荒马乱的,一不留神就会伤胳膊断腿的,我们要是去整点儿云南白药回来卖,是不是能赚钱呢?”
“好主意,好主意!周老板,你去嘛,整些回来,肯定能发财。不过,周老板啊,你整了白药回来,要记得住在我这里哦。”店老板边夸他的想法好,边站起来,弯着腰对李涵章打包票说,“袍哥人家,不说二话。看看你出门那五天我是咋做的?我这个小店,周老板尽管放心。”
李涵章连连点头,连声说:“放心,当然放心,一百个放心。我要是对兄弟你不放心的话,哪能一走五天还不把房子退掉?”随后,他又做出一副财迷的样子说,“袍哥人家,都是自己兄弟。我对兄弟你直话直说,跑一趟云南,山高水远,不能走空路,我要从这边带点啥子过去,贱买贵卖,一来一回,都有赚头才好。”
“周老板,你硬是会做生意哦!我这里前些时候住过一个来买铁器的云南人,说那边的人喜欢大足铁器,你买些过去,一定会大赚的哦!”店老板听到李涵章向他讨主意,觉得自己帮人找到了发财的路子,也没顾上看李涵章的反应,自己先高兴得笑起来。
“太好了!兄弟,我们搭伙来做这个生意,”李涵章看到店老板在慢慢地顺着自己的话往下溜,就继续和店老板套近乎,走过去扳着店老板的肩膀,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发财路子是兄弟你指的,我不能让兄弟白出主意。这样子,本钱我出,路子我跑,兄弟你在成都坐镇,打探行情。一来一回,挣了钱我们三七开,你三我七,要得不?”
店老板一听,不出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