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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远路,就得准备足够的盘缠。天亮后,李涵章揣了一百块银元,打算去一趟安乐寺。他把两支手枪以及剩余的银元藏在床头篾栅子和草卷之间,胡乱铺上毯子,又躺上去睡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先是把铺盖揉成一团堆在床头,然后把账本和算盘看似随意地扔在铺盖旁边。说是随意,其实账本压在哪里、算盘压在哪里,他心里都有数。临出门,他想了想,把那一百块银元分成两份儿,放了五十块在衣兜里,另外五十块绑在了裤腿上。
他必须找个地方把银元兑换成人民币,才能够在市面上购买东西,才能够在离开成都后,方便买进卖出。而安乐寺历来都是成都最大的银钱业投机市场,黄鱼儿、银元、美元、人民币之间的兑换,在那里全都可以解决。
但到了安乐寺之后,李涵章却发现,这里的混乱程度一点儿都不亚于前段时间的新津机场。安乐寺一带是各色人等混杂的地方,就像北京前门外的天桥,做什么小买卖的都有,不常来的人要是贸然进来了,那喧天的叫喊声、讨价还价声能把人的两只耳朵震得暂时失聪。
好在李涵章经常出入这样的场合,那些大人物开会、演讲的时候,秩序比这好不到哪里去。他揣着那么多银元,不敢往人堆里挤,四下观察了一圈儿后,先在一间不起眼的露天茶铺里叫了一碗茶,边喝边看行情。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个穿着穿着半新灰色棉袍的人朝李涵章走了过来。那人脸上有道明显的疤痕,眼珠子像织布的梭子一样,不停地左右抡着。终于挤出人群站在李涵章面前了,他的两个眼珠子定在了李涵章身上,嘴里吹着口哨,手里拿着两块银元。银元轻轻在他手心里碰撞着,发出很清脆的声音。
“兄弟手上是美钞还是银元呀?”盯了一阵,那个刀疤脸终于开口说话了。
李涵章暗自吃了一惊。真是“虾有虾路,蟹有蟹道”,这小子只那么抡了几眼,怎么就知道自己手上有货呢?但李涵章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在刀疤脸刚一站在自己面前时,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继续喝茶。听到刀疤脸直接问自己话,又翻翻眼,掠了掠他脸上那道疤,还是继续喝他的茶,没吭声。
“兄弟,要不,你手里是大黄鱼?”刀疤脸嘿嘿笑着,不死心地问。
李涵章仍然什么话都没说,“啪”地放下茶碗,耸了耸肩,准备起身。
“慢!”刀疤脸一把将李涵章的肩膀按住,晃着脑袋说,“这年头能拿得出‘大黄鱼’的,可不是一般人。你这是打算兑了人民币跑路吧?兄弟,大家都在道儿上混,你吃得肉,也得让小弟我喝口汤吧?”说完,很响亮地打了一个口哨。
刀疤脸的口哨音刚落下,李涵章就看到几个大高个儿从人群里走出来,呈半包围状向自己围过来。
这是遇到痞子了。李涵章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明知只要说出青帮或是哥老会的切口,就立马能让这帮痞子们手脚规规矩矩,但他却还是忍住了,躬下身来,假装害怕地说:“小弟我没有大黄鱼,身上只带了几块大洋。”
“你想拿现洋来兑换人民币,是不是?”刀疤脸把一条腿蹬在茶桌旁的凳子上,把手里的两块银元玩得滴溜儿转,斜着眼看着李涵章问。
“是。”李涵章声音很小,但认了账。
“既然这样,老子好人做到底,给你人民币,也免得你多跑冤枉路。”人手多了,刀疤脸的胆子也大了,他不再“兄弟兄弟”地跟李涵章客气,左右使个眼色,几个大高个儿围上来,就把李涵章衣兜里的五十块银元给抢了,然后扔下薄薄一摞人民币,准备走人。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当年在黄埔军校学的功夫还没散,美军教官严格训练出来的那套美式格斗擒拿术,对付这帮地痞子的江湖拳脚足够了。李涵章这样想着,正打算反抗,却猛地收回了手脚:就在准备出手的当口,一件让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帮痞子打劫了李涵章五十块银元准备跑路的时候,安乐寺大门口忽然一阵喧闹,两队解放军战士端着枪冲了进来,冲在前面的一名又高又黑的战士进门就吼:“站住,不准动!”同时端着冲锋枪对着街道两旁的瓦房顶“哒哒哒”就是一梭子。
刀疤脸叫了一声“风紧!扯呼!”李涵章周围的人一下子像移形换位了一样,兔子般飞跑开来,随后就像一把沙子,分散开来落到了安乐寺的人群中,再也难以分辨。
我的身份暴露了?是来抓我的吗?李涵章心里一阵慌乱,手上抓着人民币在茶桌旁原地坐着,竟愣在了那里。那一刻,几个念头就像是疾风中的落叶,霎那间在他脑子里不停地翻腾:新换发的身份证明在身上、枪不在身上;身上只有银元和人民币……
“坐着的,一律不许动!”那名既高又黑的士兵扫了一梭子,把人镇住后,又喝道。
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市场一下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别说坐着的,就连站着的、蹲着的,全都定在了那里,一动不敢动。
那两队解放军士兵很快把安乐寺旁的几个出口给把住了,随后就开始搜查。先搜站着的人,接着搜坐着的人。凡是被围住的人,挨个儿地搜,五名士兵一组,四个人搜身,一个人拎着一个大口袋,搜到银元就大口袋里扔。李涵章看到这情形才回过神儿来,怪不得那帮小子溜得那么快,原来这两队解放军士兵,是来抓银元贩子的。这下子,李涵章松了一口气:他们不是针对自己来的。想明白这一点儿之后,李涵章坦然多了,安静地坐着,等人来搜查。多年的特工经验,让他在迅速权衡了利弊之后,立即作出了判断:此刻,自己只能安静地待在这儿,不能有任何反抗的举动。不然,情况会被没收银元糟糕百倍。
果然,那些解放军士兵搜查坐着的人时,把李涵章绑在腿上的五十块银元搜了出来。两名解放军士兵很熟练地把李涵章浑身上下一摸,随即对他吼道:“老实点儿,拿出来吧。”李涵章做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哆哆嗦嗦卷起肥大的裤腿,把绑在衬裤外边的银元解下来。五十块银元,十块一摞,黄表纸包着。不劳解放军士兵动手,李涵章自己老老实实地把这些银元丢到了后边撑着的大口袋里。
他们仅仅把李涵章身上的银元搜走了,并没有没收他身上的人民币。李涵章主动把那五十块银元交出去之后,搜查他的那五名解放军士兵暂时放过他,去搜查下一个人了。直到这时,李涵章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幸亏自己今天出门没带枪,不然肯定难逃一劫!
第六章 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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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寺里,几百个身上携带有银元的人都被集中在一起,押上卡车,被带到城南的衣冠庙。这座庙在成都当地很出名,是专门纪念关羽的。据当地民间传说,关二爷死后,蜀军找不到他的尸首,刘备只好带着他穿过的战袍回到成都,建了这座庙来祭祀他。抗战时,这里曾经是国民政府设立的戒毒所,专门关押那些吸食鸦片的瘾君子,相当于一座现成的监狱。
下车后,银元贩子们排着队,挨个儿登记。李涵章排在那一溜儿蜈蚣一样的长队里,一边随着队列往前挪着,一边留意前面的人被盘问时是怎么回答的。看了几个之后,这才放下心来。渐渐排到前面了,他看见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两个穿军装的解放军,一个负责询问,一个负责记录。负责询问的是一名看不出职务有多大、一脸书生相的解放军军官。在刚才观察其他人被盘问的时候,李涵章不时看到有解放军士兵跑过来,伏在这个人的耳朵上,向他报告什么。尽管那些士兵的声音很小,但李涵章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出来,那些士兵喊他“张处长”,同时还恍恍惚惚地听到“大鱼落网”、“学习班”、“计划五天”什么的。
李涵章伸着耳朵试图听到更多的信息,以便想办法蒙混过关。可还没有想到怎么脱身,那位张处长已经盯着他,开始问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周耀祖。”
“有证件吗?”
“有的。在这里。”李涵章赶紧把证件递上去。
“你是干什么的?”
“做小买卖。”
“做什么小买卖?一下子带了五十块银元。这是小买卖吗?”文质彬彬的张处长说这话时,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一道让李涵章如坠冰窖的寒光来。
李涵章几乎一点儿都没迟疑,立即装出一副害怕得要死的样子说:“长官,我把亲戚朋友全借光了,才凑了这些……”
“知道今天为什么抓你吗?”张处长看看李涵章身后一大溜等着登记的人,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晓得,晓得。长官,我贩卖银元,我该死,我有罪。”李涵章做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忙不迭地认罪认错。
“你们这是扰乱金融秩序!按照军管会的规定,携带的银元一律没收,人民币可以留下。从明天开始,每天参加学习!”
“是!是!”李涵章一听“明天开始参加学习”的话,心里“咯噔”一下,无可奈何地想: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以后的事情吧。
全部人员登记完之后,所有被搜出银元的人在院子里集合。那名戴着眼镜的张处长随后宣布,他们犯了扰乱金融秩序罪,从明天开始集中学习新政策,学习好了并保证以后不再犯,就可以回去。学习期间每个人每天交五千元的伙食费。然后,这些人便每十人一组,关进了不同的房间。
李涵章他们这一组的组长是个年轻人,一坐到草铺上,就连声叹气,说自己冤枉得很,一下被没收了二十块银元。
李涵章听了,凑过去劝他说:“我才是冤枉哦,我是来换人民币的,头一遭来,就撞到枪口上了,被没收了五十块银元。”
年轻组长一听李涵章这么说,敢情还有比自己更倒霉的,心理就平衡了些,不再叹气了,坐在那里跟李涵章摆了几句龙门阵之后,便站起身来,开始按照刚才张处长宣布的要求,履行他的学习小组组长的职责,开始给这些倒霉蛋子分配铺位。
第二天,银元贩子周耀祖就在衣冠庙里开始了“新生活”。在解放军战士的看管下,他每天上午和其他银元贩子一起扫大街、通水沟、除杂草、刷标语;下午在那个年轻组长的组织下,学习军管会关于取缔金银市场的布告。
对李涵章而言,他要想不动声色地接触一个人,几乎是心想事成。因此,一天不到,他就取得了那个年轻组长的信任,并且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王新发。第二天,王新发便利用组长的权力,把银元贩子周耀祖的铺位,搬到了与自己相邻的、靠东墙的好位置上。
夜里,银元贩子们睡不着,全都悄悄地和旁边的人摆龙门阵。李涵章和王新发闲聊时,知道他竟是成都警察局第二分局供给科管物资的小警员,平时就靠着从仓库里倒腾点儿紧俏东西出来,换点儿小钱花花,所以,安乐寺那个地方,他常来常往,之前从没有失手过,没想到这一次还没出手就“栽”了。
一听说王新发是成都警察局的,李涵章警觉起来。因为他知道,成都警察局下辖的十三个分局当中,安插有不少军统特务。中统和军统,历来矛盾重重。所以,他和王新发说话,也就更加小心。不过,借着摆龙门阵,他还是从王新发口中套出了不少关于成都警察局的情况:从新年开始的第一天,也就是成都军管会成立的当天,那个盘问他们这批银元贩子的张处长,就带着一批解放军代表,来到了华兴街的国民政府成都市警察局,宣布警察局自当天开始,由解放军接管。
王新发还告诉李涵章,他被召去开会学习时,见过那个戴眼镜的“张处长”。那人名叫张振中,是军管会公安处的副处长,专门负责接管警察局的全面工作,同时负责重点清查潜伏下来的军统、中统漏网特务分子。
说到张振中,王金发躺在铺位上兴奋起来,“别看跟个秀才一样,枪法好得很!保警大队的一伙儿人,往崇宁山里倒卖枪支,被军代表查到了,刚一问话就动武。听说还没等那帮不识时务的龟儿子摸到腰里的枪把子,隔着四五丈远,张处长一耍大肚盒子,就把四个人的帽子打飞了。子弹硬是个个擦着头皮钻过去的哦,烧焦了头发。四个人,硬是没有一个伤到皮肉,把那帮龟儿子吓得尿了裤子。”
李涵章听着这些话,想起那个书生模样、面容和善、文质彬彬的张处长盘问自己的过程,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关于公安处接管警察局的情况,王新发还告诉他,接管工作开始后,只抓了那些平时欺压百姓、背有人命的家伙,和被确证是中统、军统特务的家伙。剩下的一般的警员、职员,愿意继续干的,就留下来各安其事,各司其职;不愿意干的,就发点儿遣散费,放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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