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那个胖大汉子突然再度发声。
“那个……老板娘,我叫张文,五十二岁,生前是个木匠,自打死后,一直住在阴司黄泉路六十二号,也算是薄有钱产……”
我斜眼觑他,没好气地道:“说这些干嘛,指望着老娘给你做媒啊?”
胖子满面羞赧,竟带出几缕少女气息:“不瞒你说,我在生前,对一个姑娘一直很是欢喜,只不过,我深知自己这幅德行是配不上她,从来只敢躲在旁边,从不曾表白心迹。近日,那姑娘阳寿尽了,也来了冥界……我听说,你这里有一味‘并蒂结缘汤’,我就想……”
真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活着的时候不努力,死了以后才想起来追人?
我嗤笑了一声,冷冷道:“你想喝并蒂结缘汤?没问题啊,我这儿的规矩是不允许夹塞儿的,只要重新拿号排队,总有一天轮到你。现在,你们赶紧把菜吃完了走吧,我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们几个在我面前变身!”
那两男一女脸色十分难看,当真呼哧呼哧三两口吃完了菜,冲我点头哈腰地笑了笑,快速从窗子跃出,消失在茫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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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直睡到中午才醒过来。
胡沁薇和兜子皆不在家,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我浑身酸痛,肚子又饿得咕咕直叫,跑进厨房翻了半天,连根毛线都没找着。我左右无法,干脆叼了根烟,穿着一身睡衣,蓬头垢面地走了出去,砰砰拍苏彦棋家的房门。
他很快就赶过来打开了门。我有些讶异,抬头问道:“咦,我只不过是来碰碰运气,你居然真的在家?我说你这份工作也太轻松了,用不着上班的吗?”
他笑着将我拉进屋,道:“不是早告诉过你吗?我的工作时间很灵活,没有任务的时候,可不就呆在家里?你有事要帮忙?”
我捂着肚子愁眉苦脸地道:“哎呀,我都快饿死了,你家有没有吃的?司徒厉那个白痴,也不知是不是属耗子的,把我家里所有的食物都打扫得一干二净,连一口都没给我剩下!”
说完,扭头往开着门的客房看了一眼,司徒厉正守在缇月床边看书,根本懒得搭理我。
苏彦棋动作很轻地理了理我耳边那一簇乱发,有点抱歉地道:“我家里也不惯存吃的,只有一点早晨剩下的粥。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去热来给你吃,好歹也垫垫肚子。”
“行了行了,你看看我这衰样,哪有嫌弃的气力啊?快去!”我连忙挥了挥手。
苏彦棋果真跑进厨房,片刻之后,复又走了出来,捏着我的手腕,将我拉进浴室。
“你想干什么,耍流氓啊?”我揪住自己的衣裳前襟,半真半假地瞪视他。
“你自己瞧瞧。”他一边笑,一边扳过我的脑袋,让我面对镜子。
……我靠,这女人是谁啊,太惨不忍睹了!脸色发青,眼圈深重,一头乱发好似鸟窝般顶在脑袋上,嘴里还叼着烟,简直跟行尸走肉没有区别嘛!最糟糕的是,我睡觉好像有流口水的毛病,唾液在唇边干涸了,凝成一条白色的细线,直划到下巴上,看起来实在好不恶心。
这副尊容也太损害形象了!我登时无地自容,转身就想跑,被苏彦棋一把揪住了脖领子,重新拽回镜子前。
“往哪跑,还不快点洗把脸?”他无奈地摇摇头,从旁边拿了一块干净的白毛巾,拧开水龙头打湿了,也不递给我,直接拔掉我嘴里的烟,把毛巾覆在我脸上,从额头、眼角、脸颊,一直擦拭到嘴边,动作轻柔得好像在雕琢艺术品,毛巾从我的皮肤上缓缓滑过,凉浸浸的,好像在做面膜。
因为离得近,他的清冽的呼吸直喷到我脸上来。我犹如被闪电劈中了脑子,四肢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我这人天生邋遢不讲究,每每一起床就直接跑出门,不修边幅地满世界乱逛。从前,乐平看不过眼,经常不由分说把我捉进浴室替我洗漱。可是,三年了,我早已快要忘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怎能想到,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会对我做同样的事?
我心里突然很难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彦棋仿佛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将毛巾清洗干净挂到架子上,又从柜子里找出一把新牙刷,挤好牙膏递到我面前,笑呵呵道:“你该不会是牙都要我帮你刷吧?”
我愣愣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木然塞进嘴里。他仍兀自在旁边嘟嘟囔囔:“那么大的姑娘了,也不怕别人笑话,真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活过来的,真敢就这样出门!”
不对,这不是我该拥有的东西。属于我的那个人,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很久了,他一次也不回来看我,或许他早就忘了我。我没资格把另外一个男人当成他,心安理得享受他带来的似曾相识的体贴照顾。我很害怕,如果再这样下去,我或许真的会溺在这种铺天盖地的温柔里,再也不想出来。
苏彦棋永远也只是苏彦棋,他不该在我的故事里扮演替身的角色,这不公平。
我突然回过神来,扔掉牙刷,转身就往门外跑去。
苏彦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追在我后面大声喊:“双喜,你怎么了?”
司徒厉也从房间里跟了出来:“唐双喜,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我没有回头。
第六十四话 旧怨新仇(一)
异灵私房菜64…第六十四话旧怨新仇(一)
他绊住了我的脚,死死拽着我的衣衫,我无法朝前迈出一步,只能沉在那一片死水之中——而最糟糕的是,我对此甘之如饴,不能自拔。
……
我像阵风一样旋回了自己家,用尽全身力气甩上房门。
“又怎么了?”背后传来胡沁薇问询的声音。
我不愿意让她发现我的异样(尽管我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于是飞快地冲她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道:“没什么,司徒厉那个狗东西在后面死追着我,也不知道想说啥,我懒得和他磨牙罢了。你去哪里了?”
彼时,她正打开客厅的窗户,探长了胳膊往回收衣服,听见我问,便收回了手:“我去和时桐见了一面。他最近忙得很,说是阴间出了点事端,惹得上头雷霆震怒,到处都乱糟糟的,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看我,就连今天,也是趁着来阳世勾魂的空当和我碰个头。”
“这就对了,你们俩是该多见见面,老是阴阳相隔的,时间一长,该生分了。”我深怕给自己留下一点缝隙胡思乱想,口里说得愈发急了,“阴间发生了什么大事,众小鬼起义了?”
“唔,我也没细问。”胡沁薇见我喘得厉害,到厨房里斟了杯水,递到我手里,款款道,“听他的意思,好像有一个阴魂擅自借了新死之鬼的躯壳,从阴司里脱逃,来了人间——这已经是早半年的事了,直到最近才被捅出来。据说,这事儿把酆都大帝都惊动了,正安排人手来人世,要将那个借尸还魂的鬼魂捉回去治罪呢!”
我对于阴司的事情原本就没什么兴趣,话题说到这里,也算是走到了尽头。我搜肠刮肚,眼睛满屋子乱看,突然找到了救星。
“对了,这大白天的,兜子去哪了?你刚才回来的时候见着他了吗?”我忙不迭问道。
胡沁薇顿了一顿,刚要说话,门外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
“双喜,开门让我进去。”
是苏彦棋的声音。
“别开门!”我迅速对正走向门边的胡沁薇低喝道。
“可是,那又不是司徒厉……”她有些诧异。
“甭管是谁,我说不开就不开!你赶紧说,到底看到了兜子没有?”
她朝我脸上张了张,眉头一皱,道:“看来……今天可不是个好时机啊……”
门外的敲门声越发急促,我心里如同卷进了一团乱麻,禁不住催促道:“什么好时机,你到底在说什么,别吞吞吐吐好不好?!”
胡沁薇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我刚才出门时,也带了兜子一起。他跟着时桐,回冥界去了……”
“什么?”我心里的躁动一下子安静下来。
她是说……兜子走了?
我早就说过,我从来不曾妄想兜子会永远留在我身边。他是个鬼,总有一天,要转世入轮回,离别是迟早的事。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会一声不吭地离开,连“再见”都没留下一声,就这么不要我了?
“你们两口子是不是脑子被鸡啄了?兜子跟了我三年,就算要回阴间,也该先跟我商量,凭什么由你们做主?”我心里一股怒气涌了上来,无暇细想,大声冲胡沁薇吼了过去。
她淡淡地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我算准了你肯定会是这种反应。我现在不跟你争,或者等你冷静下来,咱们再慢慢谈。”说着,自顾自走到门边拉开大门,把苏彦棋放了进来。
我气得更厉害了:“你是不是连耳朵也不好使了?我说不准开门,你怎么……”
胡沁薇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冲苏彦棋使了个眼色,转身回了房。
屋子里霎时间寂然无声。
男人的面色有点凝重,慢慢走到我身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双喜,我刚才是不是做错事,冒犯你了?”
“没有!”我不耐烦地抬头大声道,“我很好,但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您能不能先请回?”
苏彦棋并没有如我所愿地离开,反而靠的更近了一点:“双喜,刚才你和沁薇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可是,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仔细想一想?你心里很明白,兜子的离开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你更加清楚的是,其实沁薇和时桐并没有做错,是不是?”
我冷冷地瞥他一眼,刻薄地道:“苏先生,你对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有点误会?你又不是我的人生导师,用不着这么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话。敢情我脑袋里的沟沟壑壑,你比我还要看得通透?别自作多情了!给你二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噎得他半天说不出话,良久,他叹息一声,垂下眼睛:“双喜,刚才你突然跑掉,是不是和……和你从前的事情有关?好吧我承认,在墨染镇的那天早晨,我的确将你和你爸爸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也大略知道,你有一些丢不下的过往。如果我的某些行为触到了你的禁区,或者让你觉得不舒服,请你不要太在意,因为我真的没有坏心。”
我没有说话。
其实,我并没有一星半点责怪他的意思,我只是迫不及待地想逃离。与其说是他太过亲密的动作触怒了我,倒不如说,我是被自己脑子里猛然蹦出来的想法激得恍然不知所措。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去接纳另一个人,实在不愿他变成我用来重演回忆的替代品——这些和他毫无关联的事情,不该由他来承受。
“你一个年轻姑娘,支撑着一间私房菜馆,要面对的困难太多了。”他继续说道,“咱们两家素有渊源,我只是……我只是想对你好一点,尽我所能的照顾你。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无需放在心上,毕竟,我们也曾经一起经历了不少事,算是同甘共苦的朋友……”
“也只是朋友!”我忍不住打断了他。
“当然,否则还能怎样,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他想也不想,一本正经地答。
许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笃定,我多少觉得安心了点,扬手疲惫地道:“行了,不过是屁大点事儿,用不着絮絮叨叨说个不休,我懂。刚才我也不是真的生气,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会间歇性地脑子抽抽,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算不上什么。我等一会儿还要去买菜,你先回家吧——对了,千万拦住司徒厉,别让他过来烦我!”
苏彦棋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那么你先歇歇,晚上还有一大堆事情在等着你。至于兜子的问题……沁薇已经帮你做了最艰难的决定,我觉得,你该谢谢她。”
说罢,他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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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的10号私房菜馆,依旧是一如既往地忙碌。直到深夜11点过,我才得了空,能和胡沁薇说上一两句话。
“那个啊……”我有点尴尬,挠着脑袋赔笑走到她跟前,期期艾艾地道,“胡姐姐,白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当时情绪有点不稳定,突然听说兜子离开了,难免急火攻心,其实,真不是冲你。韩北问那件事,令兜子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我,以他这样的精神状态,我若还强将他留在身边,只会让他周而复始地愧疚下去。回阴间呆一段时间也好,等他心情平复了,你让时桐带他来见见我,到那个时候,他要走要留,全凭他自己做主,好不好?”
胡沁薇斜睨我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原本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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