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全你一回吧,巴老师,”那兰微笑道,“另一个线索,你刚才提过,又没有再说到的,是那方印章。”
巴渝生说:“不敢不敢,你再这样说,我可要禁止你叫我老师了。猜测倒是对的,线索是那方印章。我将印章拿给奇才高人,他在纸上盖了一章,用来和绝命书上的印章核对。”
那兰被一个突发的念头触动:“这么一说,真的好像是有些蹊跷呢。印章是锁在死者家中保险柜里,而死者是在办公室里割腕……这好像只能说明是事先安排好的自杀,死者在家中写了遗书,盖了章,再到办公室里自杀,以免豪宅成凶宅。”
“这是为什么最初刑侦人员将这个案子定为自杀,很顺理成章。”巴渝生说,“那位奇才显然不苟同,他让我们收集了死者其他文件上的印章原本,自己又在不同的纸上盖了足有十几个印,逐一和遗书上的对比,甚至用上了放大镜,猜猜他最后说什么?”
那兰微笑着装糊涂:“‘果然有蹊跷!’”
“‘果然一模一样!’”
那兰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他是说,果然,看上去一模一样?”
巴渝生点头:“我们局的技术人员得出同样结论,遗书上的就是保险柜里的印章。但奇才说,这图章看上去一模一样,但不是同一个印章印出来的!一般来说,鉴别两个图章的区别,我们会去仔细看印章上的每个字,笔画、刀工,是否一致。那位老兄却研究了字外的学问。话说那枚章,因为是死者的私家印章,用的是相对少见的阴刻。”
“你是说,印出来后,字是白色,背景是红色的那种?”
“对,那位高人指着绝命书上印章红色的背景说,你看看这儿,再看看原版图章的背景部分。我看了看,没区别呀,只是一片红。他取过放大镜,说你再看。我挤眉弄眼看了半天,才发现绝命书上的印章的红色背景上有一处颜色略浅,也就是两三个毫米见方的大小,不仔细看,绝对很难看出。而正版印章敲出的图章上,红色却很均匀。高人说:你看绝命书上的印章,别的地方颜色都很匀实,说明盖章者用力是均匀的,但为什么会有这处不易察觉的失色呢?说明用来刻章的石料不纯,有杂质,杂质的硬度和石料本身有区别,蘸上印泥后,印出的效果、颜色深浅就会有不同。他举着死者的印章说,这是如假包换的高档寿山石——田黄,石质非常纯,只要盖章用力均匀,绝不会出现颜色的落失。所以结论就出来了,有人仿制了一枚死者的印章,盖在绝命书上。作为只用一次的仿制品,当然没有必要耗费珍品石材,所以用来做假印章的石质不纯,才会留下这个线索。”
那兰想了想,说:“逼杀死者的人显然将一切策划在老总的办公室里,为了速战速决,为了用印章加强绝命书的真实性,他们事先仿制了一枚印章,省去到死者家中开启保险柜的麻烦。谁知却画蛇添足。”
“话说回来,如果没有那位志愿者,我们至今还蒙在鼓里。所以也还不得不佩服犯罪分子的狡诈。”巴渝生总是那么实事求是。
“接下来的事,我猜猜。”那兰说,“能将那印章仿制得惟妙惟肖的,扳着手指头应该也能数出来,志愿者给了你们几个候选人,你们逐一突破,查出了‘旺江集团’和相应的凶手。”
巴渝生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那位志愿者说,篆刻手艺到这等高明程度的人往往清高守法,不会擅自答应仿制私家印章。所以真正他认为可能品行猥琐贪财的,也就是两三个候选人。我们很快找到了仿制者,那家伙先是努力抵赖,后来架不住我们的审讯攻势,招认了,并说客户是通过他小舅子辗转介绍来的。我们顺藤摸瓜,抓出了‘旺江集团’尚未来得及逃出境的主谋。”
那兰无语,在心里又感叹一阵。巴渝生静静等了一会儿,那兰终于说:“这样的高人,怎么能不见!可是我不是搞刑侦的,你为什么要我跟着一起去?”
巴渝生说:“我没有请你一起去,我说的是你一个人去。”
那兰一愣,回忆一下,巴渝生刚才的确是这么说的。“我一个人去?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她立刻想起米治文那句“只有你能解这个谜”的诡话。于是她改口问:“我可以去,但为什么你不能去?为什么他不能到你们局里来一趟?”那兰又想起来,刚才巴渝生也是说,上回他是登门求助的。
“这位高人有一个特殊的……情况。他不能出门,也不能见众多外人……准确说,一次只能见一个人。这是他的规矩。”
“不能出门?又不能见外人?哪有这样的事……”那兰随口说出,但立刻知道,这世界、和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远非如此简单的逻辑。
巴渝生笑而不言,脸上一丝“我还以为你是专家”的揶揄。那兰索性道破:“我研究生才读了两年不到,可谈不上是什么专家!莫非……莫非他有‘广场恐惧症’?”
“高明的诊断!”巴渝生赞许。
“得到了很多提示的猜测而已。你差点儿都将谜底告诉我了!不过,真要确诊‘广场恐惧症’,我这样的江湖郎中可没发言权。”那兰说。
“游书亮这样的郎中算不算有发言权?”游书亮是江京精神病学首屈一指的专家。
“游书亮?哇,那是一锤定音了。”那兰又一怔,“你看来刨过这位奇才高人的老底?”
巴渝生正色说:“不挖老底,怎么敢去请教他如此机密、和案情如此密切相关的问题?他本人背景很干净,家庭情况也很简单……”
“你一定要我一个人去?”那兰再问。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去。但或者你、或者我,只能一个人去。”
那兰踌躇片刻,说:“好,就听米大师的话一次,我去,去解这个只有我能解开的字谜。”
第十章 顾庐多谜
巴渝生提到的那位奇人名叫楚怀山,住在文园区音乐学院附中家属区的一座两层小楼里。那兰下了出租车,走在细雨梳洗下绿意盎然的小区,感叹这真是大都市里闹中取静的无上地段,揣测这位高人要不就是音乐学院附中资深的教工,要不就是有万金家财,才能住在这等佳境。
85号,这是巴渝生给她的门牌号码。小楼那比较罕见的鲜亮橙色外墙似乎粉刷过不久,但从台阶的磨砖和檐角一处新漆未能遮掩住的斑驳,那兰猜这是那种老式洋楼,并非寻常的旧公房。她再揣测一下,能住这样的独户小楼,如果楚怀山和音乐学院有渊源,那也是高层的关联。
揿响门铃,门内脚步声响起,是下楼梯的鞋声。
脚步停在门后,猫眼观人。
那兰微笑,耐心地等。
门开了,却只开了一缝。
那兰继续等了一阵,等着开门人的询问或者致欢迎辞,但足足一分钟过去,门没有大开,也没有人现身。
“楚老师!”那兰提声呼叫。
没有回答。
那兰又静静等了一阵,终于,等到了她的极限,她叫了声:“楚老师,我进来了!”在门垫上仔仔细细将鞋底水蹭净,推门而入。
门后是空的门廊,唯一接待她的,是门廊两侧墙上挂着的吊兰。
刚才分明听见脚步声,到门廊后,就消失了。仿佛脚步声的主人,突然散在淡淡的兰花香氛中。
“楚老师!”那兰又叫了一声。
当然还是没有回答。
向右有间屋子,从门廊站立处,那兰可窥一角,入眼是一台红木的茶具柜,精致的陶瓷错落。从地砖看,像是厨房。
向前三五步,就是楼梯口。最底层的梯阶下,摆放着两双绣花布拖鞋,看大小花样,一双是男式,一双是女式。男式鞋是青布面,上绣水墨峻岭,山下有江,水中渔船一叶;女式鞋是淡紫色,上绣水墨兰花。
那兰略略一怔,在门廊口脱下皮鞋,走上前,穿入那女式的拖鞋。温软的感觉,如踏在云端。
轻轻走在楼梯上,脚下是细细的吱呀响,仿佛在告诉她,这楼梯也到了古稀之年,朱褐色的楼梯扶手写满陈迹,着手却光滑而无磨砺感。
越往上走,早先在门廊里就洋溢的兰花香气也越来越明显——兰花的芬芳,不是越多就越浓重,而是越多就有更馥郁的清新之气,越令人心神俱宁的恬淡愉悦。那兰忽然觉得,刚才初至陌生之地的一点点紧张,已经化尽。
楼上有三间屋子,但只有一间开着门。那兰在半开的门上轻敲,无人应,放纵自己向屋中探视:第一个印象,这明显是间书房……或者画室……或者琴房。居中一张长桌,摆放着一个笔架,架上垂着大小不一的七八支毛笔。笔架边是一方砚台和一摞宣纸。桌子的另一侧立着几块印石,一只木盒开着,让三根粗细不同的篆刻刀斜倚着。书桌的不远处,坐落着两盆看上去尚未完成的根雕。一边墙角摆放着一个琴架,一把古琴横着,边上竖立的置琴架上固定着一把大提琴,琴边靠着一把圆号。琴架上方的墙上,挂着一根洞箫,一根黑管。
书房的一壁是连到天花板的书柜,放满了各色书籍。那兰目光所至,《陕西民间剪纸大全》、《线性代数》、《江京海洋生物研究所年鉴》、《多情剑客无情剑》、《Data Mining,Inference,and Predictions》,大概是天下最杂的书籍收藏。
然后那兰看见了她。
那是一幅画。走近看,是一幅油画,占了书柜的一格。画上倾国倾城的女子,天然的惊艳,没有一丝粉饰,雪白宽边的太阳帽,洋红色的连衣裙,看样式,是上个世纪的,70、80年代?
将那兰的目光如磁石般牢牢钉在画布上的,是那女子眼中的淡淡忧伤。
“她是我妈妈。”
那兰被身后的声音一惊,回首。一位瘦高的男子,一双和画中女子同样带着淡淡忧伤的双眼。
“我照着,我妈妈以前,一张照片,画的,见笑了。”他说。
“抱歉,我并不是想偷看……不管怎么样,我很不礼貌……”那兰不知该怎么解说。
“应该抱歉的,是我,是我不礼貌,在先,没有迎接客人,招呼客人。”那人走上前几步。微卷的黑发,苍白的脸,俊秀清瘦。那兰心头一动。
记得那年初见秦淮,也曾那样心头一动,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
在这个当儿突然想到秦淮,那兰觉得自己很无辜:短暂的恋情无疾而终,秦淮远走岭南,疗治枪伤和心伤,但将近两年过去,除了一些第三方传来的道听途说,再无音信。她发去的几封问候电子邮件,像是投入了垃圾信箱。她有足够的自尊,不去“人肉”秦淮的去踪,只知道这段时间里,除了《锁命湖》按时出版,这位高产作家长久没有新作面世。
直到昨晚那突然来的无声电话。
她更无辜地想到了谷伊扬,那段感情在雪山间的艰险中几乎失而复得,但他终究为保护自己丧身。这是不是已经成了一种趋势,和自己相恋过的人都会以各种姿态离开?
留下我注定孤独。
“你是那兰?”苍白的青年轻声问。他的声音柔和低沉,也带一点点忧伤,像大提琴轻咽。
那兰发现自己走神,脸微热,点头说:“是我……我是来找楚老师。”
“巴队长,早上给我,留言,说你、或者他,会来找我。”那人指着书桌前唯一的一把椅子,“请坐。”
那兰微惊:“您就是楚老师!”又觉得自己傻傻的。据巴渝生说,楚怀山有“广场恐惧症”,一次只能接待一个客人,当然不会是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这个人不是楚怀山,又会是谁?她不曾向巴渝生打听楚怀山的年龄相貌,只是在下意识里,想象他是个蓄着一柳山羊胡的中年人、甚至老年人,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楚怀山显然看出了那兰的心思,微笑道:“我的名字,老气横秋,蒙蔽大家了。上回有人找我,见面说:‘我想见你的楚老师。’”
那兰也笑:“不好意思,是我的先入为主在作怪,更不好意思,没有等您招呼,就穿了拖鞋上来。很冒昧……希望我至少穿对了拖鞋。”那兰注意到,楚怀山脚上的拖鞋,青布面,上面是一只麻雀样的小鸟。
这是什么寓意?
她的目光显然没有逃脱奇才的审视,楚怀山问:“在猜,为什么,是只小鸟?”
那兰注意到楚怀山说话,句子都很短。她说:“明人面前不撒谎,我的确是在琢磨这个来着……不知道您这儿有多少双布鞋,显然,放在楼梯口的两双,是特地为我和巴渝生准备的。因为您知道巴队长稍后可能也会来拜访……男式的布鞋面儿上,山水一色,巴山渝水,大概是暗指巴渝生的名字;女式的鞋面儿上,是兰花,我自作多情一下,是呼应我名字中的‘兰’字吧……”她还有一句话,想说,却没说出来。
楚怀山微笑:“巴队长夸你,极具洞察力,一点不夸张。”
“要我转达巴队长是怎么盛赞您的吗?”那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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