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样会太乏味,乏味得简直是辜负了三年的期待。他不知多少次回顾着、展望着董珮纶的挣扎、她的咒骂,就像在地穴里的那些小猫、小老鼠。这场游戏,要的就是那个过程,否则,这个年代,只要甩出一叠粉红色的花纸,就能拥有一夜春宵,完全是低级趣味。
他的手,托起了董珮纶的脸。还是那么完美无瑕,除了有些苍白,让他心生怜惜。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那兰,那女孩,好像董珮纶的翻版,让他真的动心。可惜,她现在大概已经在那个深坑里了,甚至,土已没过胸口。没办法,那兰是周长路的游戏,是周长路的猎物,分工明确,是社会进步的标志。想想三十年成功的“血巾案”,自己参与经手的,不过六件。
米治文说:“我们开始吧。相信没有人会打扰我们。”刀尖一挑,董珮纶浅紫色的棉衫滑下肩头,露出雪白肌肤。米治文凑近了,啧啧叹了两声说:“三年了,你一定想我想得紧,没有更多爱的滋润,过去凝脂般的皮肤,现在失去了点水分。别怕,今天我一起给你补上。”
董珮纶摇摇头说:“其实你不必这样,你已经说服我了,我看错了人,如果我当初不慎把心系在你身上,三年了,我有足够的时间解下来吗?”
米治文笑起来:“猜猜那兰叫我什么?文艺老青年。你是文艺女青年,我们命中注定,应该在一起的。”
“但为什么你只是想证明你是恶魔再世,你成功了,你有能力办下血巾断指案那样的连环大案,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问题就在于此!”米治文突然发出了一阵如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响,“血巾断指案不是我一手操办的,但我完全有这个能力!”
董珮纶冷笑说:“原来恶魔也有竞争,也都想百尺竿头。”
米治文从衣兜里抽出一根琴弦,说:“伸出你的手。”
董珮纶恍然大悟:“原来断指是琴弦的杰作?”腹中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你当初离我太近,就是自作孽,我要成全你,但上回我那个软弱的阴暗面不知为什么跳出来坏了大事,今天不会再犯同样错误了。”
“我看你还是快些走吧,公安发现你逃出医院,随时都会找到这里。”
米治文桀桀一阵怪笑:“又心疼我了不是?其实我逃出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见上你一面,公安来了我又怕什么呢?我在这世界上还有多少路可走呢?也好,先不忙手指了,先来更有趣的。”说话间,刀尖又向下移了两寸,挑断了董珮纶胸罩的吊带。
这时,康复室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电话是新式的无绳座机,乳白色的机身和听筒,铃声被专门设成那种老式的“嘀铃铃”的铃声,响在清晨的康复室里,格外刺耳。
“总有人来扫兴!”米治文不悦地看一眼那座机,仿佛一眼就能喝止打扰的铃声。
铃声又响了一阵,然后,自动电子留言机开启了。
电话那头一个女子的声音:“小文……”那声音带着点犹豫,带着点伤感。
米治文手中的刀尖停住了,目光停留在那座机机身上,一枚红键在闪,表示录音在进行中。
一阵兹兹拉拉的背景噪音响起,仿佛一个老掉牙的收音机开始调频,那女子又说:“三少爷,您以后会记得我么?”
米治文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
电话留言里,紧接着那女子的声音是一个略带惊讶的男声:“怎么,为什么不记得?你为什么这样问?”这是被鸣凤爱上、对鸣凤同样有好感的三少爷。
米治文可以背出鸣凤的所有台词。
鸣凤说:“我真怕您忘记了。”
三少爷说:“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你相信么?”
鸣凤说:“相信。”语调迷离。
三少爷问:“你呢?”
鸣凤说:“我会想着,想着,一直到我死。就是死后,我还是会想着您的。”
米治文忽然大叫一声:“妈!妈!”手中的刀落地,扑到了那电话座机上,怔怔地抱起来,抱在怀里,电话线和电线兀自垂挂着。
电话里,三少爷说:“不,我要活着想念你,死了就不能想了。”
鸣凤说:“爱一个人是要为他平平坦坦铺路的,不是要成他的累赘的。”
“这句话你讲的?”
“不,是少奶奶说的。想着吧,三少爷,想着有一个人真从心里爱。她不愿意给您添一点麻烦,添一丝烦恼。她真是从心里盼望您一生一世地快活,一生一世像您说过的话,勇敢,奋斗,成功啊。”
三少爷说:“你今天话真多啊。”
鸣凤说:“您不是说有一种鸟一唱就一夜晚。唱得血都呕出来了么?”
“是啊,那是给人快乐的鸟。”
一片嘈杂的声响,似乎有隐隐的雷声轰鸣。
鸣凤又说:“三少爷,我就想这样说一夜晚给您听呀!”然后是她啜泣的声音,“我真,真觉得没活够呀!小文!”
米治文抱着座机的双手一震,电话几乎要落地。但他不会让座机落地,这是他的宝,这是他的命根子,自从那个收音机在四十多年前被几个武斗后意气风发的工人抢去砸烂后,这是他第一次又抱起了他童年的追忆和思念,抱起了妈妈的声音。
那是妈妈在曹禺话剧《家》里的声音,她演的是鸣凤,悲剧的角色,一个丫环,爱上了不该爱的三少爷。最后的结局,只有一死。
妈妈是个演员,爱上了不该爱的米涌恒,去出了不该出的风头,让貌似老实巴交的米涌恒整日吃醋,最后的结局,也只有一死。
但是她刚才说什么?她还没有活够!
他开始疯狂地在座机上揿键,终于打开了免提。
“妈!”
“小文,我好冷!好痛!你送我去医院!”妈妈恳求着。
米治文浑身颤抖,仿佛好冷好痛的是他自己:“可是,我……爸不让……他知道……会打死我。”他也开始啜泣。
“那你……你不要管我了,你快走,离开家……要不然,你迟早也会被他打死。”
“妈!”这是米治文唯一发出的声音,夹在哭泣中,听上去更像一个受伤野兽的嚎叫。他的手,继续颤抖着。
“小文,你在干什么?!”电话中的黄慧珍发出无力的惊叫。
“妈……别怪我!”米治文放下电话,双手在空中挥舞。
黄慧珍的声音有些喑哑,似乎很难发声,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以后,又开始猛烈地咳嗽:“小文……你不要……你要埋了我?”
“妈,别怪我,埋好了就好了,你就脱离苦海了!”米治文的双手挥动得更为疯狂。
“你……再见了……你会……杀了他!”黄慧珍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当然会!我当然会!妈……你不要怪我!”米治文陷在狂悲和狂怒的情绪中,猛烈地拍打着桌子。
在他身后,董珮纶悄悄地捡起了那把长刀。
第三十九章 她再走妖魔
巴渝生和那兰跳下直升机,飞跑入“小白康复中心”,分局的警力已经先到了,正在做现场调查。董珮纶安静地坐着,除了脸色苍白,披着一件大概是白萌的白大衣,并没有太多异样。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衣的年轻女子站着接受警方的提问,时不时抹把眼泪,估计就是白萌。
“你没事吧?”那兰扶住董珮纶的手,冰凉。
董珮纶看着那兰真正的“灰头土脸”和脸上几处明显的擦伤,努力笑了笑:“跟你比,可能还好一些。幸亏那个电话来得及时,再晚那么一点,我已经是一具尸体。”
那兰明白董珮纶的意思,她已做好准备,宁死不会让米治文得逞。
巴渝生开始和分局干警协调布置人手追捕搜索。董珮纶说:“我不明白。”那兰知道她在问那个奇怪的米母电话,说:“我们打你的手机没人接,又了解到你在做康复,猜测米治文一定进了康复室——你的生活规律周长路一定了解,并告诉了米治文,我们当时无论是派警员过来或者通知疗养院都会来不及,反而会将你陷入人质的处境,所以我想了这个馊主意。”
“以前调查米治文的时候,我听到了他母亲黄慧珍在世时的一场话剧录音,孤儿院的老奶奶回忆说米治文小时候在孤儿院经常抱着收音机听他母亲的这段话剧,就猜他如果再次听到话剧,一定会心神大乱。”
董珮纶说:“你做得很成功,他当时的确像是个疯子。”
那兰说:“他有临床诊断的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不是装出来的。”
“所以你诱发他精神分裂发作一回。”
那兰点头。
“录音倒可以解释,那个和他对话的妈妈呢?”
“那是江大表演艺术学院表演系的一位叫聂洋的教授,一个老戏骨,收集话剧录音的发烧友。那话剧录音也是她提供的,她还向我介绍了曹禺的《家》和黄慧珍参加的那次演出。她擅长模仿各种角色的声音,她模仿了黄慧珍演的‘鸣凤’那个角色,惟妙惟肖,我就请她继续练,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董珮纶盯着那兰的眼睛:“你还挺会谦虚,你让那个表演专家模仿黄慧珍,本来是准备用来审问米治文用的,对不对?”
那兰说:“你好聪明。”
“那些话,不会是当初的原话吧?除了米治文,没有人知道他们实际的对话。”
“全是猜的,从米治文的反应看,应该算比较接近,黄慧珍其实是被嫉妒心强烈、又有虐待倾向的丈夫杀害的,她丈夫一定怀疑她在外面排戏表演期间和县里的领导有染,将她毒打,打到奄奄一息时,挖了一个坑。如果我没猜错,是米治文下手埋了自己的母亲,一方面是被父亲逼的,一方面是让母亲少受些痛苦。但他没有勇气指认父亲的罪过,以后才会成为血巾断指案的凶手之一。米治文的父亲米涌恒是被一辆赶夜路的军车撞死,我猜是米治文稍大后为了自保、也为了给母亲报仇,暗杀了米涌恒,然后把他用自行车推到路上,制造军车撞人的假象。”
董珮纶说:“真不知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那兰想说,靠的是犯罪心理侧写,却换了更直白的话说:“米治文和周长路,两个人的轨迹很接近,他们的经历互为补充,我因此猜出了他们罪恶之源,其实是他们幼年经历的悲剧。”
巴渝生走过来,手里还拿着分局干警的笔录,问董珮纶:“听说米治文听到电话录音后变得疯狂,你趁他不备,捡起了那把刀,”他顿了顿,看着董珮纶,“但你没有攻击他。”
董珮纶苦笑:“我拿刀,是自卫。我不是令狐冲,有坐着打天下第二的功夫。”
她只有眼睁睁看着米治文走进康复室的治疗间,跳窗逃走。自始至终,他一直抱着那台带着留言录音的座机。
巴渝生说:“他来之前,一定对疗养院的环境摸得很熟,多半是周长路或者楚怀山提供的详细资料。有人看见他直接进了疗养院高级疗养区的一座三层的副楼,他脱下来的警服在公共卫生间里,目前最好的猜测是他从高级疗养楼的后花园溜走了,那个花园后面是个人工湖,他可能从水上逃走。”
那兰立刻想起来:“那个人工湖是和金山公园共享的!”记得大一大二的时候她经常和同学一起去划船。如果事先安排好小船接应,米治文的确可以很快渡过湖,混入公园里成百上千早锻炼的老人中。
巴渝生说警方已经封锁了金山公园。听上去,他有些无可奈何,因为那人工湖不但和金山公园共享,还和附近数个“高尚生活”小区共享。米治文可以躲入其中任何一家,如果周长路事先为他租好一个单元,要想找到他,如大海捞针。
这时,董珮纶的司机和公司的几位老总急匆匆赶来问候。确认警方暂时不需要董珮纶的合作后,司机推起轮椅准备往外走,董珮纶淡淡说:“你要推我去哪儿?白医生不是出来了吗?我们开始康复训练吧!”
那兰望着咋舌的司机,心想,你还不够了解你的老板。她向董珮纶告辞,董珮纶忽然紧紧抓住了她的前臂,将她拉近自己脸侧,轻声耳语:“他走的时候说,从今以后,他会有两个朝思暮想的对象。”
这该死的春寒,何时结束?
第四十章 花色如血
那人下了飞机后直接上车赶往清江高科技园区,路上打了两个电话。跨过滨江大桥后不久,就发现几条道路被封锁了,拉着公安的黄色警戒线。
然后看见了那兰。
憔悴、衣衫不整,仍不失秀色,甚至,更楚楚动人。
又怎么了?
那人示意司机绕道,迂回至今天的目的地,鑫科大厦的地下停车库。司机将车速控制在10公里以下,直到看见那个专属车位和停在车位上的那辆BMW X6,将车停下。那人走下车,拉开X6的后排右门,坐了进去。
X6的乘客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头顶却已经有点稀疏。那人说:“李总,你应该知道的,我更希望你到我车上来谈。”
那位李总头顶无发的部分渗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