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蛊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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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蛊手记-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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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考察队拔营前行,驼铃声声,翻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其间夏明若一直在叫唤屁股疼腿疼,说自己看到骆驼鞍就想哭,最后发明了一种横向趴骑法,据说这个姿势比较潇洒,以前人家打死了狼啊、野狗啊、野猪啊,都这么挂着。

但两三小时后,驼队便停下了。

因为月亮下去了,而前方有一大片雅丹地貌,黑暗中通过很容易迷路,说不定会在这由狂风和水流造成的土堆迷宫中打转直到天明。

于是再次搭起帐篷休息,收拾停顿,夏明若抱着老黄钻进睡袋。

大叔羡慕地直咂嘴巴:“抱猫啊,真暖和,我脚指头都快冻掉了,怎么就没个猫陪我睡呢?”

豹子立刻献殷勤说:“师父,我陪你睡。”

大叔说:“滚。”

“……”(宇文豹面壁)

楚海洋嘿嘿笑,喊道:“老黄。”

老黄从夏明若的睡袋里抬起头来,黑暗里就看到两只眼睛,一黄一绿,小灯泡似的。

夏明若说:“老黄你去陪舅舅睡,舅舅冷。”

老黄迟疑着,大叔一挺身坐起来:“还等什么?快来呀!”

老黄喵呜一声钻进他的睡袋。

豹子终于崩溃了,他扑到大叔跟前问:“师父,我和猫你选哪个?”

他师父说:“猫。”

“我和骆驼你选哪个?”

“骆驼。”

“嗷嗷!那我和哈密瓜呢?”

“当然是哈密瓜,”他师父呵斥,“快给我睡觉!再啰唆小心我劈了你!”

豹子哭着说:“呜呜……我还不如死了好。”一会儿不死心又问,“那我和沙枣呢?”

他继续喋喋不休,纠缠不止,其他人堵起耳朵努力睡着了。

明天,后天……

过了这片雅丹群,楼兰就不远了。

※※※

早上起来温度是零下十四摄氏度,队员们一个个自顾自哆嗦着小身子,唯有钱大胡子老实,喊冷。他的拇指早年被冻坏了,气温一低就不能弯曲。

冷归冷,钱大汉他压根儿不在乎,从睁开眼睛起就活蹦乱跳地唱歌,说看中了一个姑娘,美得像天上的月亮,迎娶姑娘他带了五十头羊,结果娶了姑娘的娘……唱完了每日一歌,他宣布纪律:今天依然不许洗脸,不许刮胡子,不许刷牙,厨子做饭之外也不许洗手,谁要是受了伤,那就舔舔。

于是大家都很羡慕老黄:猫洗脸它不用水啊。

整理好后吃早餐,几十年不变的羊肉拌饭。

天气冷,饭一出锅上面就迅速凝结起一层白乎乎的羊油,夏明若每咽一口都要挣扎半天,大胡子鼓励他:“要坚强,想想革命先烈……”

夏明若于是钻进他的大帐篷,木然地嚼着,脑袋里想着松潘大草原上的红军。

过会儿大叔掀开帘子送来一只铜盆,盆里是尚未燃尽的木炭:“做饭剩下的,让它上你们这儿发挥发挥余热。”

大胡子挺高兴:“太好了,我刚刚还想这破手指今天怎么绘制路线呢!”

大叔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胡子张开十指在火盆边上烘着:“等气温再升个几度……我说那个夏明若啊,你一顿早饭吃了四十五分钟了啊。”

夏明若蜷缩在帐篷角落里,此时回头,嘴里鼓鼓囊囊,完全是一副立刻能吐出来的神情。

胡子看了一怔:“哟,你继续,我不和你说话了。”

大叔毫不客气地笑起来,夏明若一脸恼火地继续嚼着。

大叔夸奖:“多好的孩子……”

夏明若咽下羊肉饭,冷冷说:“我叉死你。”

大叔如今打扮得与西域向导一般无二:裹皮袄,戴皮帽,脚蹬长靴。他摸摸自己颇具特色的小胡子,仰着脖子呱呱笑,夏明若则再也不答理他。

钱胡子活动手指,觉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收拾东西。收着收着掏出一卷纸,皱眉看了一阵,恍然想起来,赶忙交给夏明若:“差点儿忘了,别弄丢了。”

夏明若接过来:“什么?”

“敦煌所的同志们在榆林窟秘洞里发现的,可能是北朝的东西,现在消息还没有公布,”钱胡子说,“原物是一个卷轴,正在修补,这是他们的临摹件。我们看了都认为是曲谱,你带回家让你爸看看。”

“行。”夏明若接过来。

“给你爸看?”大叔叉着腰问,“你爸搞音乐的?”

“不是,”夏明若说,“我爸修收音机的。”

大叔指着夏明若,转头向胡子:“啊?”

胡子笑着说:“朋友,道在民间啊。知道那架战国编钟吗?”

大叔问:“湖北那个?叫什么曾……曾侯乙墓吧?”

“没错,”胡子说,“其实十年前也挖出过一架,年代比曾侯乙墓里的还要早,当然规模小,损毁重,部件完全散落,而且中途运输出了差错,其中四只钟叫人偷了,等发现时已经运到了外蒙古。”

当时正在闹“文革”,事情太不光彩,当权派便要捂着,这件国宝便被藏在了某大学历史系的仓库里。1969年,历史系的教师基本上都被打倒了,死的死,残的残,入狱的入狱,进牛棚的进牛棚。钱胡子由于凶悍爱打架,谁也奈何不了他,于是因祸得福,光荣地踏上了扫厕所淘粪池的岗位。

有一天开完了批斗会,两革命小将聊天说漏了嘴,钱大胡子便揣着一把柴刀夜闯历史系。结果看大门的正好是李长生老头儿,师徒俩一拍即合,狼狈为奸,白天各干各的,晚上偷偷摸摸修补文物。

但编钟毕竟是一件乐器,修补易,恢复铜钟原有排列难啊,并且这古代乐器还特殊,按敲击部位不同,一只钟能发出两个音。可这两人别说听音了,可能连简谱都不识,正烦恼间,遇见了闲人夏修白,当时还叫夏东彪。

半夜里他们把仓库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夏东彪将铜钟蒙进棉被,贴着耳朵拿小锤挨个儿轻敲了几百遍,宫商角徵羽,总算定了顺序,可惜中间少了四只啊。

“你爸不简单。”钱大胡子说。

夏明若说:“那是那是,也讹了你们不少钱吧?”

钱胡子拍大腿:“不说我都忘了!不但骗了我们三十斤粮票,还想骗我的姑娘去当儿媳妇!我告诉你夏明若,”胡子义愤填膺,“我姑娘可不能给你!”

夏明若拱手说:“多谢师尊,你家姑娘酷似李逵,力能扛鼎,人称代战公主。夏明若从小体弱多病,恐怕不是对手,家父自不量力,高攀了。”

大胡子点头:“知道就好。”

他说:“我1955年上北京读书,老师关心少数民族学生,带我们去看戏,我第一次看见你爸,那时他才十四五岁吧?你家老老爷子在台上演什么……”

“鲁肃。”夏明若说。

“对,鲁肃,”钱大胡子说,“你爸就背着个手,站在幕布侧帘后面看。我哪里听得懂什么昆戏京戏,光顾着看他了,心想哎呀,这个人长得怎么这么精神啊……就是后来落魄了吧?”

夏明若说:“岂止是落魄,差点儿抹脖子。幸好有一位工人阶级的女儿出现了,我们院儿里上年纪的都说是傻姑救佳人。”

这些事夏修白可从来不对人提,夏明若印象中他爹也就哭过一次,那是1965年夏天,得知明若的爷爷没了。其实老爷子进了牛棚后没熬多久就去了,而始作俑者竟然瞒了家属整整七年。

骨灰找回来后,夏修白大哭一场,哭完了满世界找酒喝,用筷子敲碗唱“秋江一望泪潸潸”,唱到后来哽咽不能言。夏明若感慨说:“幸好有我娘在啊,我爱我娘,我娘撑起一片天。”

楚海洋正好进帐,笑着说:“这话说得好,以后你妈生气可不许上我家躲着,你爸也不许来。”

夏明若说:“啐!敢欺负我爹,小心我娘削你。”

钱大胡子问:“海洋,都准备好了吧?”

楚海洋点了点头,又摇头:“骆驼状况不太好,老师你过来看看。”

众人便跟着他出去,还没接近驼队便觉得动物们十分反常,躁动得很。楚海洋走向一头驮冰块的骆驼,它的铁掌昨天掉了,脚底被坚硬而锋利的盐碱块割得鲜血淋漓,十分可怜。

“作孽哟。”大胡子心疼了。

楚海洋说:“从玉门关算起今天是第十三天,骆驼还没有喝过水,一路上也找不到草料,只喂了少量豆饼……”

胡子埋着头不说话,大叔狠咳一声,拍拍骆驼:“听我的,这头身上的行李卸下一半来给另外几头分摊,时间不能耽搁,赶快收拾动身。”

胡子苦着脸叹气。

大叔说:“别给我磨蹭!楼兰古城东边有座烽火台,烽火台再向东六十步有水脉,有水脉,就有牧草,懂了吗?”

夏明若问:“你怎么知道?”

大叔斜着眼睛:“哼哼!”

夏明若打个响指:“听舅舅的准没错,老师,快走。”

这时,听到远处几个科考队员呼呼喝喝,胡子心里烦,猛踢一脚沙子,转身便骂:“又怎么了?!”

那边喊:“钱老师,你快看天上!!”

胡子抬头一看:“哎呀!这太阳怎么……”

……红糊糊的。

就像一只巨大的红气球,高高挂在头顶上。

众人看得傻了,好长时间谁都没说话,就在那静默的十几分钟里,红光暴涨,沙漠竟被映射得如一片无垠血海。

夏明若扯扯大叔,大叔摇头:“我也不知道……”

胡子连连后退:“不对劲,不对劲……”

“是不对劲,”楚海洋把温度表给他看,“这简直是夏天。”

而牲口们开始真正地狂躁,无论谁都拉不住辔头。它们坐立不安地踢蹬,打转儿,最后极有默契地围成一圈,匍匐着,呦呦哀鸣着,再也不愿起来。

夏明若甩掉面纱,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两下,见别人看他,便解释:“我喘不过气来。”

楚海洋也把领口解开,皱眉说:“奇怪,我就像胸口正压着块石头。”

夏明若顺便把军大衣扒下来:“这是怎么了?”

大叔茫然四顾,突然看见一早儿就出去寻路的两个向导翻过沙丘,跌跌爬爬,没命地向营地奔来。他怔住了,转身一把擒住夏明若的手腕。

夏明若瞪大眼睛,发现他竟满头冷汗。

“穿回去!不能脱!”大叔低吼。

夏明若说:“啊?”

大叔放开嗓子吼起来:“弟兄们!黑风暴——!黑风暴要来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立刻有人喊起来:“不可能!这是冬天!四五月份才是风季!”

大胡子跳起来:“放你个屁的不可能!风都来了还不可能!”他急促说道,“罗布人有个传说说冬天有一种风叫‘寒鬼风’,说是五十年刮一次,刮一次地上五十年不长生灵,他妈的原来不是哄娃娃!不会就让我们碰上了吧?”

他将骆驼身上的重要物资卸下来往帐篷里堆,又冲着傻愣愣的队员们嚷:“快呀!”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立刻分散跑去加固帐篷,一时间营地里鸡飞狗跳,你撞我我踩你,鞋都跑掉了,喧闹声不绝。

夏明若钻进帐篷又钻出来,楚海洋吼道:“少爷!这关头你就别添乱了行不行?我们几个可都得去筑防风堤呢!”

夏明若惊慌地说:“谁添乱了?我的猫不见了!”

他急忙忙冲出帐篷,四下里喊:“老黄!老黄啊!”

正巧乱军之中大叔也在喊:“豹子!豹子!……别信,你看见我徒弟没?”

“没看见!”夏明若急得汗都出来了,“还有我的猫呀!我的猫哪?”

他原地找了两圈,扣上皮帽就跑,大叔也跟着。夏明若跑太急,不小心栽了个大跟头,吃了满嘴的沙。大叔拉他起来,见其唾得正起劲便有些幸灾乐祸,关切地问:“好吃吗?”

“呸呸呸呸!呸!”夏明若抹嘴,“香,好一股骆驼骚味。”

大叔大笑,说:“走,咱俩加快速度,起风之前还能回来。”

夏明若倒站住了:“咱们去哪儿?”

“四处转转,东西丢了还能傻坐着?”大叔说,“没事,据我经验,现在离真正的黑风暴还有一阵子。”他指着最近的沙丘说:“到顶上去,昨天我告诉豹子说是个古墓,你知道的嘛,豹子向来连睁眼瞎话都信。”

“不谋而合啊,”夏明若裹紧了军大衣紧跟他,“我也觉得老黄就在这个方向,好歹养了十年的猫了,行为模式我一清二楚。”

※※※

其实行为模式这种东西很难说,比如此时的营地中,老黄正从炊事员古力姆的挎包里往外钻。

古力姆拎着老黄的后脖子,憋足了力气在它脑袋上练弹指功:“阿……阿囊死给!猫(第二声)的么找死!我佛(说)两根胡萝卜子(这)么重?!原来都四(是)你的缘故!”

老黄波澜不惊地忍受着,因为它是一只做大事的猫。

至于豹子,更是哪儿也没去,只不过和睡袋一起被沙子埋了。十几分钟后,他们重新团结回楚海洋周围,后者才惊觉大叔与夏明若已经不知去向。

※※※

相比古荒大漠,这样的沙丘小得可怜,高度也不值得一提,可真要凭着人的脚力往上爬,又是要命般艰难。尤其是大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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