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若阴阳怪气地说:“倒插门儿——好啊——有肉吃——”楚海洋追着他揍,夏明若于是强烈地表示倒插门儿光荣,倒插门儿正确,他此生立志倒插门儿。
可老头儿还是失算,改到晚上后人更多,因为晚上农民不用下地,白天来不了的壮劳力们全来了。
还有个更古怪的,隔壁大队的一隋姓村民硬说考古队挖了他家祖坟,带着十来个后生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正好当时解放军叔叔们有事回驻地,楚海洋、大吴和队长他们陪着老头儿外出,工地上就剩夏明若几个。
那帮人举着锄头、钉耙闹哄哄地来到现场,被一排长条凳堵住。凳子后站着一伙人。为首的小青年穿一身旧军装,敞着怀,露出红色跨栏背心上“中国”两字,满头乱发像狗啃似的,长得倒是眉清目秀。
小青年肩上立一黄色巨猫,右手擎板儿砖,左手叉腰,恶狠狠地开口:“来啊!老子死之前非拉足了垫背的不可!”
乡民们愣住了,只当城里的学生好欺负,谁知道竟来了这么一个东西,一时间谁都没敢动。
于是小史被推出战壕,花半小时解释隋代的皇帝不姓隋而姓杨,再花半小时解释唐代的姓李,宋代的姓赵,元代的他说了大伙儿也弄不清,都叫什么甘麻刺答麻刺八刺……
这种情况下老头儿只能去乡里哭诉,结果乡里给出了个馊主意,说是让乡文化站在村里打谷场上架银幕放电影,电影一开始村民就不看挖墓的了。
事实证明电影好看,挖墓也好看,考古队除了忍受人声嘈杂外还得忍受高音喇叭。
先是李向阳同志手持双枪,威风凛凛;然后是二妹子捻着大辫子唱九九艳阳天;后来,连《列宁在1918》都拿来放了。这片子是长春电影译制厂译制的,所以列宁同志和他忠诚的警卫员瓦西里同志以及红军战士们,说话都带着东北口音。
夏明若学得惟妙惟肖,趴在工地边上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正巧当时在去除表层浮土,老头儿又在明清地层上发现一个盗洞,气得咬牙切齿说:“会有的!该有的都会有的!”
夏明若捂着嘴偷笑,拿着毛刷小铲乖乖巧巧地去收集封土里夹杂的陶片,竟然还清理到一枚毛主席像章,后来送给刘狗剩了。
豹子问:“啥叫地层啊?”
旁人异口同声地说:“楚专家解释。”
专家正埋头填发掘记录表:地点、代号、海拔、面积……于是便说:“明若解释。”
夏别信一高兴,问:“真让我说?”
专家想了想说:“算了,豹子,还是等我有空儿来给你讲吧。”
又过了一天,传来个好消息,说明清代的那个盗洞并没有打到底,在地下两米处就消失了。
又传来个坏消息,说铁锹打不进去了,挖到石头了,用探铲勘测,都是宽一米、长两米以上的巨型条石,足足有三四根,并排堵在墓顶上。
盗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消失的。
“考古队守则,”老头儿说,“第一条。”
底下人席地而坐,拖着长声回答:“遵守纪律——服从领导——严格保守国家秘密——”
“第二条。”
“积极负责、忠诚老实——吃苦耐劳、克服困难——完成任务——”
第三条,依靠地方,搞好关系,积极宣传党的文物政策法令;第四条,互相帮助,虚心学习,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第五条,注意安全、保证健康;第六条,谨慎使用仪器,节约消耗品。
第七条是不成文却约定俗成的一条:绝对不允许搞私人收藏。
“行,都知道哈,”老头儿说:“那么大家看电影去吧。”
“噢——!”年轻人们一哄而散。
《地道战》的音乐响起来,刘狗剩抢占第一排,守着张三条腿长板凳翘首以盼,夏明若灵活地挤进人群坐上去。
今天考古队休息。
条石上的封土已经被去除,但十来吨重的巨石单凭人力是拿不上来的,得靠起重机。本地的文物部门便从洛阳建筑工地上借了一台,但由于路况不好,估计后天晚些时候才能到。
刘狗剩诉苦:“哥,你可得表扬我,我为了守位子吃了大苦头了。”
“有数有数,”夏明若笑嘻嘻地说,“我带你上北京玩儿去。”
刘狗剩说:“天安门!”夏明若说:“行!”
楚海洋摇着大蒲扇来了,左右看看问:“我坐哪儿?”
夏明若连忙推他:“没你坐的,你回去睡觉。”
楚海洋便拉他起来,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下去。
夏明若嗷嗷叫,手脚并用,对楚海洋又是推又是拽,后排的村民喊起来:“挡住了!挡住了!前头人不要乱动!”
楚海洋吐吐舌头,强压夏明若蹲下,夏明若怒骂:“畜生!”
楚海洋打了个响指,吩咐刘狗剩:“打扇。”
刘狗剩双手开弓哗哗哗摇扇子,边摇边谄笑:“海洋哥,凉不凉快?”
楚海洋抖着腿说:“再扇。”
这时,大胡子周队长站在人群后头两手拢在嘴边喊:“楚海洋——!海洋——!”
黑白银幕上的革命小妞们正在热火朝天挖地道呢,打谷场上全体人员齐刷刷回头:“嘘——”
楚海洋只能站起来走出去,夏明若奸笑地对着他的背影摇扇子,一脸小人得志。
电影散场楚海洋也没有回来。
夏明若冲了个凉水澡回宿舍睡觉,睡到半夜,被大吴揍得实在不行了,只好披了件衣服往工地上跑,老黄和小史紧随其后。
夏明若先骂老黄:“虽然平原耗子多,你也要收敛一点儿,吃饱就行了,看看你的脸都胖了多少圈了!”
又骂小史:“你说晚饭给大吴下药,药呢?”
小史委屈地说:“我下了啊,可谁知道他需要至少三倍的剂量。”
山村里的月光像水一般明净,凉风带着树木的清香,呼呼吹过连绵的西瓜地。月亮下去,升起满天星斗,两人一猫沿着田埂慢慢走着,听到远处的军犬又在叫唤。
他们路过池塘,发现里面开满了荷花,花瓣在夜色中泛着幽幽的银光。
小史采了一支荷花拿在手里玩儿,夏明若也想要,便趴在池塘边探出身子去够,够不着就探出一点儿,再够不着就再探出一点儿,紧要关头,被突然跳起的青蛙吓了吓,扑通一声栽进了池子。
※※※
发掘工地灯火通明,楚海洋陪着老头儿和队长蹲在条石上不知研究些什么,老头儿嘀嘀咕咕说话,楚海洋用小钢尺量来量去,然后低头记录画图。
墓葬的结构已经确定了,长方形竖井土坑墓,近地表处长10。15米、宽8。2米;平均每20厘米一个夯土层,夯窝直径10厘米——在附近还找到一根用来夯土的粗木头——其余的一切则都要等挖开了才知道。
老头儿说:“石头不要紧,渗水了才麻烦。”
“不会,”队长摆摆手,“五十年代洛阳的地下水位大约是十米,现在是二十米的深井也不出水。”
楚海洋说:“那也没几年,这墓可在十米以下啊。”
“那给你们说个难以解释的现象吧,”周队长说,“十米是平均数,这一带地势比较低,据村里老人讲,水位下降前的灌溉井只需要打八九米,当然现在需要打到十五米以下。但这儿有条数十米宽、三公里长的南北向狭长地质带,别说十五米,就是五十五米也出不了水,而太子墓偏偏就坐落在这条地质带上。”
“咦?”老头儿站起来比画,“就这条轴线?”
周队长点头:“哎。”
老头儿啧啧有声:“奇了,奇了……”
楚海洋问:“什么?”
老先生说:“解放前,我在野外考察时遇见过几个替人寻找阴宅的风水先生,说他有道理吧,他那套说辞真是玄而又玄;说他是传播迷信蛊惑人心吧,偏偏他点到的‘穴’不管是从地形地质、水文土壤,还是从小环境小气候,都十分适合埋葬。”
老先生摇摇头:“解释不了,奇了……”
他一摊手:“解释不了就不解释,我们继续搞我们的科学。”
楚海洋微笑起来。
老头儿说:“海洋,你先回去睡吧。”楚海洋说:“我陪陪你。”
“不用,老周陪我就行,我俩是回去也睡不着。你去休息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晚上有大忙的。”老先生说,“都是我的顶梁柱,哪根都不能断。”
楚海洋还要推辞,老头儿说走吧走吧,要不把夏明若替来,我担心他要对大吴下毒手。楚海洋哈哈大笑,跳出了墓坑。
※※※
夜晚愈加风凉,树梢上的枝叶哗哗作响,银河像一条闪光的云带横亘在天空。
楚海洋走到一半,发现田埂上扔了几件衣服,老黄守护,荷花池里有看上去身影很熟悉的两个人正光着上身鼓捣,激起细微的水声。
“别信,干吗呢?”楚海洋蹲下问。
“摸鞋。”夏明若蹚着齐腰深的水走近,抬头说,“掉了一只。”
“鞋呢?”
“捐躯了。”夏明若拿眼睛斜他。楚海洋大笑,也卷起裤管下水:“大概掉在哪个位置?”
夏明若稀里糊涂指指:“就这儿。这下可好了,我就带了这一双鞋,难不成以后天天打赤脚?”
“入乡随俗,”楚海洋说,“刘狗剩小朋友不是也不爱穿鞋。”
夏明若嘿嘿笑说:“那可不行,大不了我抢小史的。”
小史痛骂说:“你真没良心!亏我还帮你找,早知道回去睡觉了。”
夏明若一面笑,一面伸长了双手在淤泥里乱摸,可那只鞋仿佛就跟条鱼似的,扑通掉下来就游走了,他们找了大半个钟头也没找着。
三人泄气地上岸,坐在岸边洗去满脚的泥。
小史说:“这可怎么办呢。”
夏明若摆手说:“没事儿,穿你的。”小史要揍他,他跳起来就跑,楚海洋也拎起衣服、鞋子跟着追,边追边喊:“小心钉子!这儿可没有破伤风针好打!”
远处的狗儿汪汪叫,三人互相追逐着往村庄跑去,时不时抬头望一下星空。
第二天小史的鞋还在,大吴的鞋没了。
夏明若在屋后埋怨说:“太大了,一点儿都不跟脚。”
老黄喵喵安慰,夏明若就说:“算了,聊胜于无。”
大吴没了鞋想请假去买,被老头儿逮住发了通邪火。
起因是老头儿要资料,而关于隋墓的资料极少——毕竟隋代只有三十来年——算来算去,比较有参考价值的就是1957年发掘的李静训墓。
李静训是北周宣帝宇文赟的外孙女,夭折时只有九岁,因为出身显赫而得以厚葬。
老头发电报回去让人把发掘报告书寄过来,可临时又犯恶癖,为省几毛钱将电报写得极端简洁,结果导致北京那边会错了意,派了个叫王静训的学生过来,还是个物理系的。
这个王静训稀里糊涂地赶到洛阳,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被赶回去,白白捞了趟公费旅游,把老头儿气得哇哇叫。
※※※
太子墓墓口的巨石正在紧张地清理中,一旦墓口开启,墓内情形便会明确。豹子这时表现得勤学好问,念念不忘:“啥叫地层啊?”
他师傅用碎报纸卷了根烟叼在嘴里,想了半天:“地层,就是地啊它一层一层的。”
夏明若正好路过,便招手说:“来来,我来跟你讲。地层就是从前有个人,他姓地,叫层,有一天他到楚国做生意,遇见了庄生,庄生说我夜观星象……哎哎哎!豹子你别走啊!”
豹子忠诚地站回楚海洋身边,楚海洋说:“我们在墓葬东边挖了条探沟,你去看。”
豹子问:“看什么?”
楚海洋带着他跳进探沟,蹲下说:“看剖面。”
“地层学是从地质学里借来的概念,在考古学科中很重要,在遗址发掘中比在古墓发掘中还要重要些。”楚海洋说,“你看这一层一层的堆积土壤,颜色不太一样吧?土质也有细微的区别。”
豹子瞪着泥墙作斗鸡眼状:“看不出……”
楚海洋说:“哪有那么明显,要耐心。”
他从军用水壶里倒了点儿水洒上去,使土壤略微湿润:“现在怎样?”
“啊啊,”豹子说,“好像是有点儿不一样。”
“这就是地层了,”楚海洋说,“人在一个地方居住,就会在原来天然沉积的生土上,再堆积起一层熟土。熟土里面有人们移运过的土,有践踏产生的路土,有建筑物的残迹,还有他们遗留下来的器物,所以也叫文化层。后人再在这块土地上生活,文化层便继续堆积。”
“那要是没人住呢?”
“那也会有土,”楚海洋说,“风吹,水冲,动植物腐烂,都会产生堆积。”
他指着最上面的土层说:“这一层大概20厘米厚,叫现代耕土层,原来上面种白菜的,让我们给刨了;往下一层黄色土,就是明清两代的堆积,所以可以找到一些近代的东西,咱们还找到一个盗洞;再往下褐色的就是宋元地层,咱们找到几块巴掌大小的青花瓷和黑瓷,不值钱,你别惦记;然后就是隋唐、汉、周、商、部落文化时期、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