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大的农家院落,虚假得像积木,坐落在城乡结合部的近郊。远处是刚出现不几年的自由市场,后面是它所属的村子。拖拉机或其他交通工具从门前经过时,会扬起阵阵黄色烟雾,让院子里的柳树都蒙上了尘埃。
院子的主人虽然不是村里的干部,家里也没有人在城里工作,但他的地位和身份却很不寻常,当然是在人们的心里,但也常常流露出来,尤其是在有暴力发生的时候,人们会说:“找骆二爷去。”一旦那张红光满面的刀条脸出现,事件大部分就平息了,如果是外人,那就等着去医院吧。
他的武名是那么盛大,以致有很多人来找他比武,友好的也有,就是拜他为师。他本人嗜武成癖,也愿意传徒授艺。他没想到,这辈子就这点儿嗜好却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烦恼和麻烦。事情起因于三十年前的一场比武。对方很强悍,而且武功极高,交手不过几招,他就知道遇到了劲敌,十几招过后,他就担心起自己的性命了。但对方却停下手,很客气地说“承让”,这是武术界的术语。他大吃一惊,当着徒弟的面他又不好说什么,就以尽地主之谊的名义,摆席请酒。
当酒酣耳热之际,这个大汉请他让徒弟们离席。然后,他将自己的意图告诉了他。原来这人是要学他的功夫。他的这门功夫是祖传的,据说,他的曾祖父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武当的道士。这道士一眼就看中了他的曾祖父,当然是道士后来说的了,因为他的曾祖父骨骼结实、匀称,肌肉发达,是远近闻名的大力士。道士教给他一套拳法,名称古怪,叫罗汉降魔掌。道士说,曾经有个少林的和尚,因受同门欺负,竟然疯了,就在疯狂中创了一路拳法,叫罗汉拳。这套武功几乎都是由反关节构成,凶狠无比,出手伤人,或至害命。而他的拳术就是从罗汉拳中化来的,不过,非但没有去除罗汉拳的狠毒、刚猛,而且变本加厉,加入了极其凶险的腿法和点穴法,可谓招招要命。他的曾祖父曾用这套拳打败过无数武师,当时名声大振,据说,直到曾祖父去世时,只有两个人和他打了个平手。一个是八卦掌的创始人,大名鼎鼎的董海川,另一个名头更响亮,就是杨露蝉。
但是,他却输给了眼前的这个人。这其中有难言之隐。原来他生来身体就弱,是个早产儿,本不应习武,可他是单传,如果不学,这门绝学将断在他手里。所以,他是勉为其难,虽然他很刻苦,也很有悟性,但他的父亲说,他的本事还不及自己的一半,就更别提称雄一时的曾祖父了。他从此也明白,一个弱小的人如何经过苦练成为武功高强的大师的神话不过就是神话。人不管做什么,最终是靠遗传因子的,就连人的生命长短和得什么病都离不开遗传的力量。但这遗传因子也会因为后天而改变,这就是进化论的最基本原理。他虽然不懂进化论,但根据他的亲身体验,他深谙其中道理。如果他不是早产儿,不是多病,不是身材矮小,也许他会像曾祖父一样厉害的。而他眼前的这个人却有着遗传优势,并且没有被后天破坏掉。
“这……我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我知道你是让我。我怎么敢教你呢?”他推辞道。不是他保守,而是他在遵守祖训。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曾祖父只相信血缘,而且是男性血缘,所谓传男不传女,于是,就经常有一门家族技艺只在家族中垂直相传。他的曾祖父没什么文化,但就是这种人才是倔强的,才能把这种事贯彻到底。
“哈哈……”这个家伙不太会说话,就会这么笑,让人毛骨悚然地笑,“你说,命和拳哪个值钱?”他问道。
“这个……”他当然听懂了,但故意支吾着。
“拳比命值钱,我就是这么看的。”他又笑了,但这次是无声的。他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之间实在是太不同了,他也算是武术世家了,但却更看重命的价值。
“借你们家拳谱看看。”两人沉默了半个多小时,对方就是灌酒,而他却只是吃着菜,味同嚼蜡,最后对方还是发话了。
“这……什么拳谱?我家没有。”他没有说谎。一般习武人家并没有小说或传说中说的武功秘籍,主要是为文化水平所限。对方似乎很懂这一点,说:“我等你半年,你整理一下,让人给画出来,我下次来,一定要拿走。”
他不敢回绝,对方身上的杀气已经让他为之心惊。几十年的威名就这样毁于一旦了。
这几天,对方应该来了,但他并不想给他拳谱。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他分别请互不认识的能画些东西的人画的,文字是他写上去的。但作为一个心机、城府都很深的人,他在制作这本拳谱时,派出最信任的徒弟和儿子,追踪这个不速之客,很快就掌握了对方的很多情况。最后,他下了决心,不等他来,而是让他永远来不了。“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阴森地想着,手里玩弄着一个小瓶,里面的药据说能超度村子里所有的牲口。
案子会永远屹立在那里,像这些大山一样。但愚公却要移山,就像武朝宗一样,居然感动了上帝,山就移走了。武朝宗感动的不是上帝,而是自己。他高兴极了,李红也和他一样的心情,赵白这个小心眼儿又在想着怎么挑毛病了,但心里却很佩服武朝宗。“他这是靠毅力、意志力,而不是智力。只有我的智慧才行。”他尽量说服自己,不要嫉妒别人。
但即使如此,要想移山,还得一担担地挑土。就像武朝宗查那张报纸的名称一样。他带着两个助手,在县图书馆、县委图书室、公安局图书室里查了两天,终于惊奇地知道了这张报纸是东北江城市的晚报。八十年代真是不错,没有现在那么多报刊,如果是现在,恐怕武朝宗是永远也查不出来了。不过,那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的电脑技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就像鲸鱼能吃成吨的食品,而蚂蚁几乎不能说是吃饭一样。回顾那时,我们才知道科技的进步是无限的,因为人类社会不管是自找的,还是自然的,麻烦总是有,科技就是为了解决麻烦出现的。
“江城市。真有意思。这人是东北来的?”武朝宗心里默念着。他并没有下结论,而是去和技术股的人一起勘查留在罐头盒上的指纹。时间虽然过去几天了,但指纹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那时,比照指纹刚刚应用上电子计算机,再加上没有完整的指纹档案,所以,要对照全国范围内有前科人的指纹是很困难的。
武朝宗这时又显示出他的聪明。他把重点放在了江城市。那里出生、成长的罪犯成为头号重点。但即使是这样,也是吓人的数量。所以,他不得不等待,但我们却不能等待,因为古洛和读者诸君都着急得很。
他现在正走进法医的解剖化验室。一眼就看见那个美丽的法医,虽然她戴着大口罩,但更显示出她漂亮的眼睛。
“身材不错,白大褂也掩盖不了。”胡亮心里赞道。
“怎么死的?”古洛可没有心思欣赏美人。
“中毒。”
“什么毒?”
“MS。”
“MS是什么东西?能不能说得让我们这些外行能听懂。”古洛带些讽刺的味道说。这引起胡亮的极大不满:“说话真难听。这些老警察就是教养差。”
“这是一种慢性毒药。服用后,大约三个小时发作,发作后十五分钟就死亡。这种药最大的特点就是在发作前几乎没有症状,当然身体不好的人,或敏感体质的人可能有一定程度的不适,比如肚子痛、头晕等。但反应并不强烈,容易被忽视。根据这个病人的体质,恐怕在发作前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感觉……”她像背书一样,足见她是个合格的法医。但古洛却不让这位优秀的学生继续发挥下去:“你是说他体质强壮?”
“对……”
“那发作后,比一般人或者体弱的人能活得更长些?”
“理论上是这样,但……”
“明白了。你看他像是被杀呢,还是自杀?”
“像是被杀。”
“为什么?”
“因为如果要自杀,可以用急性毒药,没有理由用这种毒药。”
“不,也许他搞不到其他毒药。”
“毒药是掺在酒里的。死者生前曾喝过不少白酒,还吃了红肠、面包,对,还有烧鸡。”
“风马牛不相及。自杀者想吃些好的再死也正常。”
“在火车上自杀太不正常了吧。”胡亮实在看不过古洛难为女医生,就插嘴道。说完后,他就脸红了,因为他看见法医的大眼睛里闪着感激的光。
“嗯。这还有些道理,但还是不充分。”古洛说。他皱起眉头,也不和法医打招呼,就自顾自地走出房间。
胡亮紧随其后。“你生气啦?”他担心地问。虽然他是个大学生,心高气傲,但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个性没有现在的年轻人强,因此,他很在意这位老警察的反应。
“没有。我生什么气?走,去公园。”
“公园?”
“对。让那个目击者看看照片,照片毕竟更准确一些。”
但是,他们没有看到那个被烟气笼罩的老人。他们又去了那老人说的住处,但那里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电线杆。
“有点儿意思。”古洛笑了笑,说。
第二天,天晴了,明亮的夏日阳光恢复了健康的美丽,将欢乐的情绪尽情地挥洒在大地上,让街两边的树充满了生气。昨天残余在树叶上的雨水,时不时滴下几滴,也变成了一种情趣。
古洛和胡亮约好了,六点不到就来到公园。胡亮打着呵欠,古洛红着眼睛。如果不是这样的好天气,古洛是会找碴发脾气的。
那个似乎在烟雾里生息的老人还坐在那张长椅上。这次他手里确实拿着一支烟,在清晨明亮的阳光中,长长的、弯曲的烟雾几乎是凝固的。老人见到他们,就笑了,露出尖利、残缺的牙齿。
“我就知道你们还会来找我的。”老人笑着说。
“噢?过去也是干这行的吧?”古洛也笑着说。
“行,有眼光。怎么看出来的?”
“警察的味道。”古洛笑着说。
“哼哼!不错。拿照片来了?”
“对,你怎么知道?”胡亮诧异地说。
“你的动作。我看看。”老人只看了一眼,“就是他,比画像上准多了。说实话,我认不出画像。”古洛知道老人没说谎。很多人对画像是盲目的,就像有人有阅读障碍症一样。
“你觉得他能杀人?”古洛很想知道这个老同行的看法。他大体上猜到这是个伪满洲国时的警察,也许还是个有一定级别的官员,为此被我们政府判过刑。
“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是吹牛,我过去在伪满时当过警长。我能看出来谁是罪犯。”他很有把握地说,接着抽了一口烟。古洛这才发现这个老人并不怎么吸烟,他的烟几乎是自己燃烧完的。
“嗯。”古洛看了一眼老人,在那冰冷、混浊的眼睛后面,他看到老人的傲慢。
“谢谢。”胡亮说。
在他们离开老人去局里的路上,胡亮问道:“他倒是很有把握呀。”
“嗯。”古洛还是不置可否。
“下一步呢?”胡亮现在感到有些束手无策,虽然线索似乎就摆在面前,清楚、真实得就像古洛脸上的表情一样,但也和这表情一样,不知在表示着什么想法或情感。
“叫那两个日本人来。”古洛说。
他们回到局里,先给旅行社打了电话,让外宾和翻译来,然后才到街上的小饭馆里吃早点。
当他们回到走廊时,三个客人已经等在他们的办公室里。胡亮后发先至,抢先拧开铁门把手,一眼就看见清水次郎、伊藤和计敏佳坐在皮椅子上,这是古洛和胡亮办公室里最奢侈的家具了,而且只有三把。
“你们……”后来进来的古洛刚想问他们怎么来了,但忽然又想到是他让人通知的,“坐,坐。”他一边把右手向下压压,一边解开领口。
“你们发现嫌疑人的尸体了?”清水次郎按日本和其他国家的说法,将当时还没有引进“无罪推定”的中国所说的罪犯或凶手称为嫌疑人。古洛虽然认为这种叫法有些别扭,但他是个聪明人,立刻就认识到无罪推定确有道理。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古洛看着伊藤说。那张假面具不知为什么今天有了活人的表情,那是紧张或兴奋的表情。
“能给我们详细说说吗?”伊藤用日语说,计敏佳翻译了过去。
“行。”古洛将现场情况说了一遍,“不过,现在还很难肯定是他杀还是自杀。我们倾向于他杀。”
“谁杀了他呢?”伊藤的质问让古洛感到奇怪。“这还不知道。”古洛说。
“我们现在就去看这个人吗?”伊藤立刻说。她用的是中文。
“行。”古洛说。
当他们站在尸体躺着的床前时,计敏佳浑身颤抖起来,两个日本人都戴上了假面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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