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编排你老子?小子找打!”薛老爹捶桌子撵走了儿子,把座椅往春娘那边挪近些,换上笑脸欣欣然问道:“果真是剥给我的?”
春娘戳戳他的胸膛,轻声责问:“夫君好记性……当年不是你念着‘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教他说话?教差了我的儿子,他爱带皮吃的习性至今改不过来。”
“早知如此,当年我该编几段入仕升官的童谣天天念,春娘,你听这句:‘小小子,穿紫袍,佩金袋,去上朝’,如何?”薛老爹觉得还算顺口:“等抱上孙子,就这么教!”
训归训,临走时,薛老爹把儿子拉到一旁,语重心长教导几句“小娘子们……如此这般……”才离开。波斯小王子躺在院子里煞有介事地“夜观星象”,等他们走后,又去纠缠学法曹,嚷嚷着挑灯夜战九宫格。
“改日把。今晚我等人。”薛思春拍拍他的脑袋,独自回屋静坐。
坐到三更天,屋里还是他一个人。
*
“杏子,三更了。”叮当转着枚大铜钱,提议抛铜钱决定。
地上放着两尊陶俑,不足两寸高,是琉璃铺子里赶工烧的小样。一个是笑俑,长袖高高扬起,烧作舞蹈状。另一个是哭俑,按叮当的意思,做成了伏着身子掩面痛哭的模样。叮当去退单子时,订金无法退还,她索性把它们带回来当摆设。
叮当抬手抛起大铜钱,看着它滴溜溜滚到杏子脚边转个不停:“杏子,赶紧决定,再过俩时辰天都亮了。我在哪里都是小百姓,无所谓。不像你,一回去就有数不清的田地,以吾池氏尊贵的国戚身份,杏子说不定还能入宫为妃。如果决定不了,干脆闭上眼睛扔铜板,听天由命吧。”
“我想回去,奈良毕竟是故乡。”杏子别过脸。
叮当叹气道:“那洗洗睡觉,别惦记思春君了。六月搭船出海,回奈良禀明一切,说出遣唐使的孩子们困于何处,请各家出钱赎人,也算做件善事。不过,以前曾有花魁托商户往亲戚家中捎口信,都没了下文……对他们而言,比起搭救无关紧要的女孩子,在奈良享受她落难父母遗下的财产更好吧?何况这女儿曾流落花楼呢。”
是啊,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到长安打听她们的下落。隔着海,音讯难通,而且商路也不大太平,久未有使团入唐了。杏子心道,等奈良派出下一批遣唐使,她就能搭官船安全返回故里。可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等到!
“我想回去,但我害怕回去。”杏子捡起那枚铜板,对叮当说:“船上鱼龙混杂,万一他们生出非礼的念头……你我白白受辱。听说海路凶险,不仅风波难测,食物也载不了多少,每天只能吃两顿酱菜。如果惹恼船主,连水都喝不到……叮当,我害怕。”
“思春君待我不薄,应该留下。”她垂首,仍有不安:“如果留下来,年长色衰,无法讨思春君的欢心时,想回奈良都回不去了。叮当,你知这里异族通婚的苛刻规矩么?我们在长安,终究是异族。若真到了被嫌弃的那一天,我连亲生的孩子都没法再看一眼。”
前也怕,后也怕,索性听天由命吧。
“叮——”
铜板朝背后高高抛起,在空中飞速旋过一道弧线,落在水磨青砖地面上,滚了出去。
“是正还是反?”杏子不敢睁眼,指尖都在发抖。
“马上揭晓。”叮当跑到屋角,看到那枚铜板停在哭俑面前。她捡起来,扭头告诉杏子:“杏子,铜板正面朝上!”
不过,两人很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抛之前,忘记先定下“哪一面代表走,哪一面代表留”。再抛一次恐不灵验,叮当瞅瞅面前的陶俑,说:“杏子,趁你没看见铜钱,快从哭俑和笑俑中选择一个当作长安。”
杏子闭目答道:“奈良是春日里微笑的樱花,长安是残阳下哭泣的遣唐使。”
“它停在长安。”叮当点点头:“奈良是微笑着思念的方向,长安是令杏子哭泣的思春君。”
杏子不解,转过身问叮当为何这样说。叮当把那钱塞回荷包中,笑嘻嘻扮个鬼脸,学着杏子的腔调说:“思春君,请您轻一些。”
“杏子,你这会儿去找他,必定留在那屋里过夜了。”叮当坐到杏子旁边说了几句私房话,悄声嘱咐她:“喝杯酒壮壮胆再去吧,过夜时……小心疼得流眼泪。”
“唉,别乱说。在他家里不比葵屋,我不怕过夜,怕被旁人看低了。叮当,我是不是该矜持地推开思春君呢?”现在该去回复思春君了。杏子心里总算择出个归宿。
她摇摇头,把出海之事存入记忆。
叮当送到门口,挥手说:“推开他。中原有句话,叫欲迎还拒。”
*
波斯小王子和思春君在灯下拼九宫格。
他也不知道为甚非得在三更半夜跑到法曹面前,问他为什么还不睡。但是,抢法曹的糖、占法曹的床,这些事情他统统拿手。
“我填好了!九九八十一格!”波斯小王子揉揉眼睛:“法曹,给本王笑一个。”
“殿下不必陪卑职熬夜。”薛法曹要收九宫格,外面传来木屐踏在石板路的脚步声。
那孩子听到门响,抬头见是杏子。他打了个呵欠,耸耸肩:“法曹,原来你在等我的爱妃呀?困死本王了。你们二人有事快说,本王尚有一局九宫格要请教法曹。”
杏子有些意外。她先朝王子行过礼,不敢打扰他同思春君议事,匆匆说了句“愿意留下来还债”,便恭敬地欠身告辞。
“爱妃慢走。”那孩子趴在桌上目送杏子。
“我送你回屋。”薛思春推开屋门,护在她身后。
走了一小截甬路,回头看看已经远远超出波斯那孩子的视线范围,薛思春紧走两步,张开胳膊把杏子箍在怀里。
“客房没有人。”他偷腥似的,拥着杏子直往树荫里靠。
杏子伸手摸摸他的脸,拒绝了这次邀请:“殿下还在等您。天晚了,今夜请思春君先放过杏子吧……否则明天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同厨房里的老叔相处,他们会笑话杏子么?”
“他们大概正在笑话我,笑我怎么还没吃掉你。”念及夜已浓深,薛思春怜她夜半乏困,有心爱惜,便点头应下来:“早点休息,我图的不是□愉。”
回到杏子住处,薛思春一眼看见屋内搁着两个陶俑。
那一对当作小样用的陶俑未上釉,灰头土脸,在满屋子精巧摆设里显得格外扎眼。薛思春问此物从何而来,叮当照实答道:“西市胡商琉璃铺订做的。它们样子挺好,就摆上了。”
“这是陪葬明器!哪家损人的铺子?该罚,该封!”薛思春努嘴,示意叮当赶紧把陶俑扔掉。
叮当忙解释一番,说它连三彩都没涂,只是小样,算不得明器。又讲那位莎掌柜教她如何趋吉避凶:“思春君您别生气,叮当为它们缝件红袍即可。”
“此乃大忌,胡商不懂。”薛思春叮嘱杏子早睡,他一手一个抓起陶俑去处理。
第二日早晨,薛思春骑马到京兆府点卯。
难得波斯王子没睡醒在家里补觉,他和京兆府的同僚们能安生办上一天差。途经西市口时,薛法曹不经意间把陶俑这件事放在了心里:“身在异乡糊口不易,需得提醒那商客一二句。”
然而天色还早,尚未开市,没法进去找人。他的热心肠只得先搁到一边。
请假之前,该交接的差事必须归整好。在衙门里忙到晌午,衙役拎来偌大食盒,足足装了五层,香气四溢。六曹皆围过去,齐刷刷望向京兆尹:“头儿,您从哪个酒肆点的菜?今日格外香啊!”
“薛法曹府上送来的。”衙役放下食盒,道明来历。
刘户曹迫不及待打开盖子往外端菜:“波斯王子买的吧?小薛,跟着殿下很享福嘛!他今天没来这里玩耍,酒菜倒是没亏待咱们,不枉京兆府上下陪他拔河蹴鞠累到腿抽筋。”
一盘一盘摆出来,底层却没碗碟,只放了两个空蛋壳。【。 ﹕。电子书】
薛法曹拿在手里翻检看过,会心一笑:“扫晴娘。”
作者有话要说:…母亲节哈,有baby的亲妈们节日快乐!很久没啰嗦,唠叨之~
关于“XX子”名字,是古代宫廷贵族们的取名喜好,直到明治维新以后,庶民百姓才能使用。(叮当:庶民……)
九宫格填数游戏就是“数独”sudoku,现在也挺常见。一般难度大约1小时以内填完,速度快的15分钟差不多够了。
然后唐朝的假期名目繁杂,连亲戚婚嫁等都包括在里面。如果父母住的远,三年可有一次探亲长假,路上消耗的时间不计入内》。荤叔赠图
2、女王给做的小广告条,葵屋姑娘们的合照
女王赐图
3、自家产物(+_+近日,作者群兴起了不务正业的作图新风潮。)
4、周末愉快,下章见~~见神马?见下:
(注:上面那图一看就知道是鼠标拖出来的赝品,不可信!)
第二十五章
傍晚时分,薛思春顺路从西市买了些新摘的蟠桃、芦笋与胭脂、糖人、弹珠子等物,装了两大包挂在鞍上,一路逛至那家琉璃铺前。
“就是此处。”薛思春看清牌匾,他来提醒一句话就走的,连马也没拴,站在外头冲里喊:“掌柜的,在吗?”
“来啦!”年轻的女掌柜迎到门口,笑问这位客官想买点什么。
薛思春愣住了,眼前这位胡商,同波斯小王子相貌无二。他迅速回过神来,抱拳行礼道:“哦,家中有笔陈年帐务,特来寻令尊核对。”
“帐?我们没欠过钱,客官莫讹人。”她伸手对薛思春说:“可有凭证?”
“十几年前在波斯贩货时的老帐了,敢问老掌柜健在否?”薛思春仔细打量她几眼,愈发觉得容貌与那孩子十分相像。而且,那孩子的母妃正是东瀛琉璃商之女。
待他被引入后院,薛思春立刻察觉出这件铺子隐约透着股怪异。打坯和泥的伙计,个个精壮彪悍,胳膊赛过小腿粗。生成如此健硕体魄,无论从军还是到镖局去,都胜过在一间琉璃铺打杂。
水井旁蹲着个干瘦老波斯,警惕地扫了他两眼。
“戒备森严。”薛思春估量一下,几乎确定屋里老掌柜的身份就是王妃。
迈进门槛,坐在窗下纳鞋的妇人果然满头乌发,并非波斯籍。
“在下京兆府法曹薛思春。”他报上名号,拱手道:“有一事相询。”
*
辞别经营琉璃铺的母女二人,薛思春返回点心店里,将各色蜜糖格外多买了几斤。回到家,他拎着满兜吃食,先去找波斯小王子。
“哎,哎!思春君,杏子正在后院等……”叮当在门口接过菜蔬,紧喊慢喊,只赶上了思春君大步离去的背影。
“你们先吃饭吧,不用等我。”薛思春挥挥手,命人备车。
思春君竟然没往杏子屋里走!叮当心中小鼓直敲。杏子中午刚给他做了可口的饭菜,晚上他连句“辛苦”都没说。不但如此,还要跟小王子一起出门鬼混。哼,一定是鬼混,叮当咬牙想:两个人以前还结伴逛过葵屋!
“这怎么行。杏子,你不能再等了,杏子!”她转身就往后院跑。
波斯小王子看见那一堆甜食,两眼放光,拍手跳起来攀到他背上:“法曹,你们今天在京兆府斗鸡啦?法曹赢了多少钱肯买下半个铺子的糖块?啧,摩揭陀国进贡的大菠萝……法曹,老实交待,这贡品从哪里偷来的?”
“各国贡品暗里都有宫人偷着买卖,不稀奇。端午宴上见你喜欢吃,我去问过价钱。”薛法曹拿签子叉住,递给他:“殿下,下来用,别扎着手。”
那孩子闭着眼嗅嗅甜香气,满足地“姆”了好几声。
有奶便是娘,有了好吃的便好哄了,他本就是个小孩子心性啊……薛法曹揉揉他的脑袋,笑道:“吃完我带你出去玩。”
他把波斯小王子带到了西市。
那孩子尚不知情,在马车上咂着糖,慢条斯理地填九宫格。薛法曹坐在旁边,已然瞧出机关所在,略略指点了他几步。车轮停下时,薛法曹掀起布帘一角,喊他来看。
街对面,一家铺子忙进忙出,十几名伙计正在装车。
“殿下,别出声。等会儿你就看到了。”薛法曹伸手捂住他的嘴以防万一。那孩子听话地偎在法曹怀里,只当是什么好玩的公务,歪着脑袋从帘子缝里四处张望。
琉璃铺内走出一名干练少女,扶着个戴帷帽的妇人。
半个时辰前,那妇人迫他立下誓言:“如有泄露,天打雷劈。”可惜这法曹不信那一套,转身就把王子带了来。
“是殿下的母妃和王姊。”薛法曹轻声解说:“我不知其中有什么缘由,但请您放心,酒井妃和莎子公主过得很好。”
波斯王子瞪大眼睛,怔怔盯了片刻,脑中恍然转过弯来,法曹带他见的人是血肉至亲!他张嘴要喊,只能发出些“呜呜”的声响。伸手去拍车壁,却被薛法曹钳得结实。那孩子咬住法曹的手指,弓起身子想挣扎开,奈何敌不过法曹。他泄了气,齿下狠命用劲。
低低的语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