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提这事了!”祖爷打断他。
“不让提我也提,我告诉你,师父早就派人去庙里把你弟弟妹妹的尸骨泥人拿回来了,买了两口大棺材,下葬了,还立了碑,月月都派人烧纸。现在堂口的兄弟都主张杀了你,师父就是不应……”
“别说了!你这个瘸子!”祖爷骂道。
涂一鸣呵呵一笑,“你这个小子,要是在大街上有人这么说我,老子一镖封了他的喉。”
祖爷跟这个人生不起气来,“张丹成准备把我关多久?”
涂一鸣摇摇头,“说不定,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也许几十年,只要师父活着,除非他老人家死了,死了也不会放,你是我们整个堂口的敌人,你出来,我们就别想活。所以,我估计你会老死在这里了,这不挺好嘛,有吃有喝的,等你再长大点,师父没准儿还会给你找个妮子……哈哈……”
祖爷一阵迷茫,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日子一天天过,祖爷已下定了活下去的决心,每天吃饱后就在牢房里伸胳膊蹬腿,有时还会倒立,锻炼体力和耐力。涂一鸣无聊的时候就会走上去,坐在院中,把铁钉一颗颗打入大树里,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拔下来,再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再打,再过去,再拔。
有一次,祖爷对涂一鸣说:“喂,不如你教我打铁钉吧?”
涂一鸣眼睛一眯,笑着说:“你当我老糊涂了?我教会了你,哪天你一镖打在我脑袋上,我找死啊?”
祖爷也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人是感性动物,时间久了会产生感情,相互的提防力也会减轻。有一次涂一鸣来了后,唉声叹气,祖爷趁机问:“怎么了?”
涂一鸣说:“师父发脾气了!差点漏局!这群杂种,太贪了!”
祖爷一笑:“说说。”
涂一鸣看了祖爷一眼,祖爷又是一笑:“我也算是堂口的人了,我又跑不了,听了也会烂在肚子里,不用这么紧张吧。”
涂一鸣一声长叹:“也罢。现在的阿宝队伍和以前不一样喽……”
祖爷问:“怎么不一样,不都是骗子吗?”
涂一鸣摇摇头:“失道了,失道了。”
祖爷说:“骗子有什么道?”
涂一鸣脸一沉:“你懂什么!我们‘江相派’,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有情有义桥下过,无情无义刀下亡,劫富济贫天为证,贪财贪色天报应!你说骗子有什么道?师父明知你会杀他,他却不杀你,反而养着你,这就是道!”
祖爷一愣,立即说:“那杀人也是道?”
涂一鸣说:“杀坏人是道,杀好人就是失道。”
祖爷沉思了一下,“杀无辜的人呢?”
涂一鸣知道祖爷又想起了弟弟妹妹,低头片刻,说:“这是失道。人有时很难把控自己,为了堂口的利益,有时顾不了那么多……”
祖爷一听怒了:“顾不了?顾不了就滥杀无辜?都是孩子啊,什么都不懂,跟你们无冤无仇啊!”
涂一鸣也怒了:“谁知道那是你弟弟妹妹?你看看大街上有多少叫花子!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早晚都得死!就现在,就今晚,有多少乞丐冻死,你知道吗!你管得过来吗?这就是个吃人的世界!他们不被阿宝吃,也被这个世界吃!”
祖爷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们的道?”
涂一鸣叹口气说:“你以为师父不忏悔吗?你知道堂口每年会拿出多少银子救济穷人吗?你知道师父每年光汤药就送出多少副吗?你知道这十里八村的人都拿师父当活菩萨吗?几个叫花子的命换来一大群人的温饱,不值吗?”
祖爷说:“如果死的人是你女儿或你儿子呢?”
涂一鸣不作声了。
祖爷说:“都是爹生娘养的,都是父母的心头肉。”
涂一鸣说:“你不知道,师父这是好的,你看看外省的几个堂口,都成什么了?骗财骗色,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啦,畜生啊!”
祖爷说:“你们和畜生也差不多。”
涂一鸣大怒:“你……”右手一抬。
祖爷说:“要打我?畜生!就是畜生!畜生!”
涂一鸣看着祖爷,把手里的铁钉悄无声息地缩回袖子里,“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两人都默不作声了,良久,涂一鸣说:“你要恨就恨,但我告诉你,真正的阿宝不是畜生!当年洪门五祖之一方照舆祖师爷创立‘江相派’时,与各路绿林好汉遥相呼应,劫富济贫,反清复明,黎民百姓无不暗中叫好!祖师爷仙逝后,其下乾、坤、坎、离四大房的弟子个个都谨遵师训,心怀善念,不贪财,不贪色,惩恶扬善,劫富济贫。”
祖爷沉默了,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因为祖爷的祖上也是天地会的,天地会就是洪门,祖爷小的时候,爷爷经常给他讲天地会反清复明的故事,只不过“江相派”这一支与天地会渐行渐远,爷爷很少提及。
涂一鸣见祖爷不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祖爷沉思了好久,心情沉重地说:“其实……我祖上也是天地会的……”
这一句如同惊雷,把涂一鸣震得身子一抖,在他眼里,祖爷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叫花子,先前张丹成也曾让他问过祖爷的真实姓名和身世,祖爷不说,他们也没办法,后来干脆不问了。没想到还同出一门!
封建社会最讲究认祖归宗,涂一鸣赶紧追问详细情况,祖爷有条不紊地讲解起来,讲到当年祖上如何反清复明,后来又如何加入太平军等等,唯独没说他父亲的事儿。
这就足以让涂一鸣目瞪口呆了,他怯怯地问:“娃子,你知道到你这一辈,占什么字吗?或者,你知道你父亲占什么字吗?”
所谓占什么字,就是封建族谱中每个人所起的名字中的那个固定的字是什么,一般指中间那个字,这个字直接反映一个人的辈分。这些字由最初的老祖宗订立,并设定好顺序,一辈辈地往下传,比如某人姓张,到他这一辈正好占“云”字,那么他和他的兄弟就都叫张云什么,如张云山、张云腾、张云烈等等,下一辈如果是“庆”字,那么这些人的下一代中间那个字就是“庆”,如张庆文、张庆财等等。同族的人,一看名字就知道谁的辈分大,谁的辈分小。
辈分是纲常伦理的基础,三纲五常又是整个封建社会的思维基石,所以乱了辈分就是大逆不道,打骂长辈、杀死长辈、与长辈通奸,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祖爷记得自己这一辈的字,他占“观”字,他父亲占“临”字,祖爷如实相告了。这一告不要紧,涂一鸣的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跑到张丹成那里报信了。
祖爷入道
张丹成听后大惊,赶紧拿来天地会族谱查询,一直上推到雍正年间,果然都如祖爷所言,所有的名字都能对上号,张丹成傻了,这么推下来,他占的这个“丹”字正好在“观”字后面,他比祖爷矮一辈,祖爷是他的师爸才对!
普通家庭重辈分,堂口更重辈分,张丹成现在等于关押了自己的长辈,而且还杀死了两个叔父辈的人,这要传出去,他也别在江湖混了。想到这儿,张丹成的冷汗都出来了。
“怎么办,师父?”涂一鸣问。
张丹成思索了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作孽啊,作孽啊。”
祖爷倒没太在意这个事儿,只是听涂一鸣提起天地会,有一种亲切感,所以就将祖上的事说了。涂一鸣走后,他愣愣地发呆,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突然,地牢的门开了,紧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丹成率领周震龙、涂一鸣还有几个阿宝进来了。祖爷一看,吓一跳,都光着上身,后背别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还没等祖爷说话,扑通都跪下了。
“‘江相派’木子莲堂口第十三代掌门人张丹成拜见师爸!晚辈有眼无珠,犯下滔天大罪,今日特携众弟子前来领罪,请师爸执行家法!丹成引颈谢罪!”张丹成低着头伸着脖子,将大刀举到祖爷面前。
祖爷懵了,脑子急速运转,突然明白了:都是天地会的后代,自己的辈分肯定比他们高!
一时间,祖爷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地牢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祖爷赶紧上前搀扶张丹成,毕竟七十来岁的人了,光着膀子就在那跪着,祖爷于心不忍。
张丹成死活不起来,说:“这是大罪,罪不可赦,砍下我的脑袋,以祭奠两位长辈在天之灵!”
祖爷百感交集,想起弟弟妹妹不觉流泪了,默默地淌了好久,这种情况,怎么下得去手,“老先生请起吧,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张丹成抬起头,对祖爷说:“师爸宅心仁厚,算上这次,已是两次救命之恩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说罢,将左手担在木凳上,右手举刀,咔的一声,将自己的小拇指剁下,殷红的鲜血随即喷了出来。
“师父!”周震龙、涂一鸣等人跪着拥在张丹成周围。
张丹成拾起自己的断指,举起来,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照做。”
周震龙与涂一鸣相互看了看,也将手指担在木凳上,刀光闪过,地上又多了两个断指。剩下的几个阿宝,相互看来看去,最后一咬牙,全都剁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祖爷被这套纲常伦理深深震撼了,他流着泪搀扶起张丹成,说:“大家都起来吧,还是那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所有的事一笔勾销吧。”
周震龙哭着说:“是啊,毕竟是一家人啊。”
张丹成说:“赶快传话设宴,我要和师爸开怀畅饮。”
已是夜半子时了,管家又把厨子喊起来,大起炉灶,烹鸡煮鹅,很快一桌酒席就弄好了。
张丹成让祖爷坐上座,自己居右,周震龙居左,涂一鸣居下。
祖爷这才敢把真实身世透露出来,讲到军阀刺杀全家的事情,张丹成眼珠子直冒火星,“王八蛋!这些军阀跟满清一个操行!”
酒过三巡,张丹成一声叹息,说:“师爸接下来作何打算?”
这一问,把祖爷问住了,前段时间,满脑子都是替弟妹报仇,如今,这段仇消了,接下来就是父母的大仇了,可现在去杀军阀,那根本不可能,他也不知作何回答了。
张丹成见祖爷不说话,问:“师爸何不留在堂口?”
祖爷一惊,留在堂口?做阿宝?行骗?
张丹成说:“不瞒师爸,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是个枭雄,有胆有谋。我老了,再过几年就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到。我经营这个堂口几十年,却经营得这番惨淡,有何脸面去见祖师爷啊。唉……想当年,我张丹成何等威风,那时候东有张丹成,西有段金山,南有乔五妹,北有康少华,四大堂口遥相呼应,大清权贵俯首帖耳,江湖好汉争相追随,谁能料到我会漏局?结果不仅把自己弄成不男不女的阴阳人,还连累其他几个堂口的兄弟一同跳场,唉……”
周震龙和涂一鸣听到这,备感惆怅,“师父。”
张丹成说:“震龙,一鸣,你们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忠心耿耿,我没有几年活头了,堂口总要有个人来打理,祖宗的基业不能断在我的手里,四坝头造反后,我心里更加难过,眼下无人了……震龙宽厚老实,为人中肯,但太过仁慈,妇人心肠终归统领不了大局,还会给自己带来灾祸;一鸣武艺超群,但谋略不足,行事太过冲动,也难以坐镇堂口,为师整日都为后事着想,难啊。”
周震龙和涂一鸣面现惭愧,“师父。”
张丹成继续说:“师爸,今日晚辈当着我俩徒弟的面,请求你留下来,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家人,我死之后,由你主掌堂口,有震龙和一鸣辅佐你,你意下如何啊?”
还未等祖爷开口,周震龙和涂一鸣一同说:“谨遵师父教诲,我们定效犬马之劳!”
祖爷迷茫了,思绪一片混乱,莫说别的,就张丹成一口一个“师爸”,就叫得自己冷飕飕的,封建社会,侄子把叔叔看大的有的是,但这种年龄小辈分高的事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还有点不适应,“我考虑考虑吧。另外……老先生比我年纪大多了,就叫我名字即可,否则……”
“不行,不行,以前不知道,怎么叫都行,如今知道了,再乱叫,岂不是大逆不道!”
祖爷无语了。
祖爷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反复思考,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弟弟妹妹,他们死于这个堂口,现在自己却要加入这个组织,他们的在天之灵,怎么看?
如果不加入,自己去哪儿?家没了,如果认祖归宗,这儿就是家,张丹成满腔真诚,又如何拒绝?
但这终归不是正道,是骗,自己从小就读四书五经,常讲礼义廉耻,“江相派”虽出自天地会,但如今已经失道……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涂一鸣来了,涂一鸣是个粗人,但说话总能说到点子上,他的几句话让祖爷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你不是问什么是道吗?你继承了师父的大位,这就是道。现在整个阿宝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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