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铺设完全是俄式的,以前侨居异乡的俄罗斯人喜欢将半米多长的青条石垂直地埋入地下,只留出一个侧面。以这种材质和方式铺设的路面,不但经重压而不坏,而且历百年而弥新。
顺着这样的石条路向前,路两边的树木愈加浓密,高大的杨树错落稀疏的枝叶间,一个个暗红色的屋檐尖顶若隐若现。远离了市区的车水马龙和喧哗闹市,这里反倒有种遗世桃源的清幽和恬然。
这里就是白江建市前就有的俄侨聚居区,后来变成第一批迁入白江市干部的居住区,也是雷停家的所在地。
下午的阳光柔和的有些懒散,寂静的小路上更是少有人行,只有清飒的秋风从疏枝败叶间吹过,带着几片干瘪的叶飘摇而下。
“嚓嚓。”一阵脚步声忽然从街角处响起,有些沉缓的脚步起落在踩踏落叶的脆响中愈发明显,一个身材佝偻、年纪约五十左右的老者迈着沉滞的步子转过街角,径直穿过一条落满枯叶的小巷,在一扇深绿色斑驳铁门前停住脚步。
伸手扶了扶有些发滑的眼镜,老者仰起戴着一顶老式鸭舌帽的头看了看门旁嵌在水泥墙上的门牌,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抬手敲门。
“空空。”清脆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传出好远。
约有一分钟之后,门内一阵缓慢的脚步响起,“吱嗄”一声轻响,铁门拉开一条缝隙,一位满头银发、面容慈和、衣着整洁、身材瘦削的老妇手拄竹杖端然站在门里。
“你好,请问这里是雷家吗?”敲门的老者微微点头,镜片后的双眼微眯,打量着门里的老妇低声问道。
门内雷停的母亲略显诧异地打量着门外的老者,点头说道:“这里是雷家。”
老者微微探头,紧眼着雷停母亲的面庞,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地说道:“你是苏梅芬?!”
雷停的母亲神色微震,睁大双眼看着老者,许久后,仍一脸迷茫地说道:“我是苏梅芬,你是?”
老者呵呵一笑,抬手摘掉头上的帽子,挺直身躯,淡淡地笑道:“两只黄鹂鸣翠柳,曹国舅旁酸李白!”
雷停母亲“啊”的一声,以手掩唇,双眼吃惊地大睁着,好半天才试探着说道:“你,你是杨传堂?!”
老者朗然笑道:“可不就是鄙人在下!”
“哎呀!”雷停母亲打开门,一把拉住了老者的手,略显激动地说道:“老同学,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杨传堂呵呵一笑,挥手用手里的帽子抽打着身上的灰尘,笑道:“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你不是打算让李白守着门口给你做一篇叙事长诗吧?!”
“你看我,一高兴就失礼了!快快,快请进。”雷停母亲笑着拉开铁门,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杨传堂满面堆笑,抬腿走进小院,斑驳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在阳光柔和的客厅,雷停母亲将一杯浓茶递上,笑着问道。
接过茶杯,低头轻啜几口,杨传堂环视着房内的陈设,微笑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省城一所高中任教,因为老伴是白江本地的,退休后就回到白江居住。前些日子白江市红星一中聘我做校外辅导员,在一中听说了你的名字,这不,就追寻而至。你这下见到我,就等于找到大部队了!”
雷停母亲微笑:“找到大部队?你和其他同学还有联系?!”语声惊喜,略带着一丝微颤。
杨传堂点头:“陈德君、胡伟华、曹伯清我们经常联系,孙晋枝应该和你常联系吧?!”
雷停母亲点头,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张旧照片,有些恍惚地说道:“快四十年了,忽然一下子就全都碰上了,真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转过头,微笑问道:“他们,还都好吗?”
杨传堂涩然一笑:“咱们这群昔日的死党里,可能你算是最不错的了!我儿子十五岁时遇车祸下身截瘫,现在还窝在床上,体重只有七十多斤,形如槁木,时日无多了!”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那照片,低声说道:“陈德君工作艰难,为人耿介,一直颠沛流离,回到白江寄居在出租的棚户房内,靠售卖旧书旧报纸为生,儿子不管他,连老婆也在数年前弃他而去。当年的短跑健将,此时已举步维艰。”
雷停母亲敛去笑容,黯然说道:“生活辛酸,我们这一辈人都浸润其中,个中滋味,都是一言难尽啊。胡伟华和曹伯清的情况呢?”
“胡伟华原本和我在一所学校做老师,因为性子执拗,得罪了不少人。因为结婚比较晚,错过了育龄,始终没有孩子。她丈夫因为这事经常打她,后来因为有了些钱,就在外面养了个二奶,却始终不和胡伟华离婚,说什么你耽误了我的儿子,我也不能让你那么顺心!胡伟华打了数年的离婚官司,好不容易离了婚,却因为分心家事没有动过资质考核,被学校请退。现在窝在白江她父母家,陪着两个七八十岁的老人靠最低生活保障度日,人黑瘦得象个煤渣!”
雷停母亲唇角微搐,眼眶润红,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滑下,语声哽咽地说道:“怎,怎么会这样?!那,那曹伯清呢?!”
杨传堂摇头:“这些年他的情况他只字不提,他现在住在江边的老屋里,每天到江边货运码头卸江砂,靠这每天二十块钱度日。”
雷停母亲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掩面,颤声说道:“以你们,你们的学识,怎么,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田地呢?!”
杨传堂嘿声苦笑:“这可能就是命吧!”随即摇头笑道:“这些烂事先不要说了,今天能找到你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等下联系孙晋枝,我们晚上找个地方聚一下。”
雷停母亲擦去泪痕,强笑道:“还找什么地方?!就在我家就是了!还得麻烦你去通知陈德君他们,我去联系孙晋枝和买菜,今天晚上就有这里聚会。”
杨传堂点头答应。
屋外日移向西,清风渐逝,空气中升腾起令人烦意弥生的闷灼。
第一百三十九章半百人说人生
这场相隔数十年的同学聚会远没有想象中那样欢欣、热烈,阔别多年的大学挚友互相对望着彼此苍老、憔悴的容颜,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低沉而黯然。
桌上丰盛的菜肴几乎没有人动过,三瓶最烈却也最便宜的烈性白酒却已经见了底。
黑瘦得象个煤渣的胡伟华已经连干了两大杯,双肘拄在桌边,已近迷离的双眼毫无焦点地扫视着桌边的所有人,咧着嘴痴然笑道:“看着你们,想起以前他奶奶的校园生活,怎么感觉象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了呢?!嘻嘻,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过,还和你们做,做同学。”话未说完,大滴大滴的泪水已脱眶而出。
坐在胡伟华斜对面的雷停母亲蓦地捂住嘴巴,肩膀却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侧转过身,抽噎声随之响起。
杨传堂强笑着站起身,指着胡伟华说道:“你这个白球公主,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怎么还象个林妹妹一样,做这伤春悲秋的样子干嘛?!咱们这个年纪,能聚在一起多不容易啊,就不能开开心心的吗?!”
坐在他身边是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年龄与杨传堂等人相仿,一双满含沧桑、忧郁的眼睛因酒气上涌而微微眯着,上身穿着一件满是破洞的黑色背心,露出的胳膊精黑如炭却筋肉虬结。
他的面前单独摆着两个白酒空瓶,而他的眼中却没有一丝醉意,只冷然地望着杨传堂,声音微嘶地说道:“你现在心里不惦记你瘫在床上的儿子吗?想着他的时候,你能开心的起来吗?!”
“这,,”杨传堂愕然语塞,低头看了看黑瘦男人,摇头苦笑道:“以你老曹的意思,咱们这有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的同学聚会,就在相拥痛哭中结束吗?”
黑瘦的曹伯清略显不屑地一笑,冷冷地说道:“人嘛,痛哭而来,痛哭而去,也没什么不好!活着的时候不开心,难道到死也要带着咧嘴傻笑的面具吗?!”
“啪。”曹伯清对面一个满面胡须的粗豪男人咧起大嘴,圆睁着充血的双眼,拍打着桌子,大声笑道:“和以前一样,我支持曹国舅的观点!面具这个东西,上学的时候带一半;上了班就实实在在地完全扣在了脸上,面具越多的人混得越好!象我这种天生一张脸的傻逼,也只配过这种猪狗不如、狼狈不堪的日子!”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嘴里“吃吃”地笑:“生活,可怕的不是选择!可怕的是你选无可选!!一只脚踏出校门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结果浑浑噩噩傻熬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才他妈的发现,象我这个德性的人,根本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雷停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水,强颜欢笑着对那粗豪男人笑道:“陈德君,我们都已经这个年纪了,何必要把自已余下的时间都放到对往事的追悔上呢?!过好剩下的晚年,对自已有个交代就好了。”
陈德言不屑地撇撇嘴,冷眼乜斜着雷停母亲:“梅芬,如果我象你一样,有个刑警队长的儿子,有个二百多米的小楼住着,每个月拿上将近两千块的退休金,我不管怎样说话都是不会腰疼的!当你象我一样蹲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小黑屋里,睡在蚁爬鼠窜的凉炕上,每天用两只手翻捡破纸烂书换块把毛钱苟活度日的时候,不知道你这个大才女还能不能说出如此从容、悠然的一番话?!”
雷停母亲咬住自已的嘴唇,看着陈德言有些扭曲的面孔,脑中闪过的却是陈德言当年在校园里睥睨一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无以复加的酸楚,“啊”的一声轻呼,掩面起身跑入里屋,房门都未及关上,抽泣之声就已大作。坐在一旁,一身休闲打扮的孙晋枝急忙起身跟了过去。
“咕嗵”一声闷响,胡伟华双手一松,上身猛地栽向桌面,额头重重磕在桌子上,却浑然不觉疼痛,没片刻工夫,震耳的鼾声随之响起。
杨传堂叹了口气,坐到座位上,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曹伯清看了看雷停母亲跑去的方向,侧目瞪了陈德言一眼,冷声说道:“就算她说的不对,你也用不着说那么狠的话啊!每人际遇各有不同,她过的好,却也不是她的过错!!”
陈德言哼了一声,仰头喝掉面前杯中残酒,冷言说道:“际遇各有不同,这话我承认。也许刚才的话我确实有些说重了,可我说的也确实是事实啊!象你,当年全校的文科状元,无论人品、学识都是名列前茅,不也还是要在码头做苦力?!这世界对你就公平吗?!”
曹伯清淡然微笑:“苦尽甘来,杯酒人生!如果人的一辈子一眼就看到了底,那就算活得再舒服也只是行尸走肉而已。雷霆雨露,皆为天恩,冷暖自知,不必怨天尤人。”伸手拿起桌上一整瓶白酒,将严封的瓶口塞在嘴里,“啵”地一声咬掉瓶盖,起身倒满陈德言、杨传堂的酒杯,也不和两人招呼,径自就瓶狂饮,“咕嘟咕嘟”几声响,大半瓶的白酒已是涓滴不剩。
陈德言和杨传堂对望一笑,仰头喝光杯中白酒。
曹伯清放下酒瓶,抬腕擦去嘴边的酒水,拍拍肚皮,冷然笑道:“有梅芬的这碗酒垫底,以后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陈德言粗声笑道:“曹队长,那就让我们踏着朝阳上路吧!!”
杨传堂昂然挥手:“同志们,出发!”
三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嘻笑成一团,方才沉抑的愁情烦思顿时淡去了不少。
三人笑闹之际,趴在桌上昏睡半晌的胡伟华蓦地扬起头来,双眼仍紧闭着,大声说道:“我到背道岭,到站喊我啊!!”说完,嗵地一声又趴倒酣睡过去。
曹伯清等人对视而笑,陈德言更笑得捂住肚子蹲下身去。这时,雷停母亲悄然从内屋缓缓走出,手扶门框,眯起红肿未消的双眼,脸上露出微涩的笑容。
窗外华灯初上,夜静而风轻。
第一百四十章山雨欲来
10月29日,与10月中的任何一天都没有明显的区别。天空不算晴朗,有点多云的阴郁,风中带有一丝沁凉的寒意,树上枯黄的叶子落得更加多了。
在下午的时候,一场细碎如丝的中雨光临白江,带来了清新如洗的空气和秋意更浓的轻寒。街上的行人与车辆稀落,整个在雨中变得有些凄清的城市在一片阴郁不明中被悄然的夜色垂降遮蔽。
晚九点四十七分,市局看守所内大部分的监犯都躺到平板的大铺上进入了梦乡,各种充满创造力的鼾声在监仓里此起彼伏。
雷停斜靠在所在监仓的铁门旁,借着从铁门上小窗透进的一丝灯光,细致地翻看着手里书页呈暗黄色、硬壳厚本、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这本书是他当年在省厅上班时在旧物市场花八块钱买来的,是台湾中华书局1963年的繁体版本。
铁门上的窗边灯光一暗,一个低低的声音在门外说道:“雷公,你还不睡吗?”
雷停微仰起头,笑笑,低声说道:“睡不着,看会儿书。”
“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