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伟峰没有说话,但他的脖子开始缓缓活动,森冷的目光自前向后,自右向左,划了个半弧,落到后车座上,陡然直起了眼睛,凶狠瞪视。
霍小可正对着顾伟峰,被他看得发毛,手足所措道:“您……您有事啊?”
又推推程澄,“他是看我呢吗?”
程澄已经觉出不对,却只管厚着脸皮,一个劲地往孙桥身边缩,“我不知道啊……”
顾伟峰朝着这个方向喊道:“车是我的!”
程澄哆嗦了,“我知道是您的啊!”
霍小可赶快推车门要出去,顾伟峰吼了声“关了!”——那大嗓门让江宜月都皱眉了,她不动声色地往车窗旁靠了靠,听到后面咕咚一下。
原来是霍小可走得太急,跌倒在地。这回真没人扶他,他就趴在地上半天没动。程澄慌了,七手八脚蹭过去,“喂!霍小可!你别给我装死!”去拉霍小可的袖子,霍小可好似一条打滚的鱼儿,挺了下后背翻过身来,猛地将程澄的手给甩开,他整个人硬邦邦地坐起来,扫了程澄一眼,忽然就弯弯嘴,露出个笑来。
大夏天,程澄只觉得被他笑得背心发寒,她本能觉得其中有古怪,“霍小可!你丫别给我装蒜。正经点!”
衣襟从后面被提起来,孙桥将程澄拽进车厢,霍小可低着头跟着上来,就此不再吭声。顾伟峰也恢复了正常,又拿起水杯子,抚摸着喝了口,他突然说:“真够慢的。”
顾伟峰向来不多话,除了必要教授外,基本无话可聊,更没听过牢骚抱怨,家长里短的。而今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让大家都怔了怔。
孙桥舒舒服服地一靠座位,淡淡道:“说起来,前面那车已经有十分钟没动了吧?”
程澄以为雨过天晴,放开胆子道:“过井盖本来就慢嘛。放到一档还得半联动。”
孙桥说:“我三档过去的。”
程澄被堵住了,也没人帮腔,分外孤独的时候,江宜月终于轻轻地开口了,“其实……我怎么觉得咱们前面这辆车的前面,早就没车了呢?该轮到它走了啊。”
车子内一黑,原是一片云飘过来,遮了太阳,送了清凉。
他们又歇了片刻,程澄小声道:“那车子里没人啊?”
孙桥说:“车里有人。”
他轻扬下巴,微微眯眼,“教练和四个学生。而且……”
突然抬起手似乎要去开门,但走到一半又放了下来。程澄挨着他,只觉得孙桥身上的肌肉瞬间都绷紧了。她模模糊糊腾起了不安和危险的感觉,就更加奋力地靠向了孙桥,孙桥斜她一眼,不再推搡了。
接二连三地砰砰声响起,开车门,关车门——后面排队的车子都急不可耐了,教练们纷纷走过去看情况。程澄也要去,孙桥却不给让路,那边的霍小可低垂着头,好像力量都被吸走了般。她就拍拍江宜月,“月亮啊,前面是不是出事了?”
江宜月刚说了个“不清楚”,一个教练就已俯□子,去敲前面那车的玻璃窗,突然他大吼了一下,老大个人了,腾地跳起来,又咣地坐到了地上,仿佛他的手刚刚敲到的是一块火热的铁板,直接烫出骨头般。
他手臂指着那副驾驶的座位开始乱嚷嚷,大家没听清楚,另一个教练就窜过去一拉车门——
他们都看到,车门一开,那教练员就直直地倒了出来。
他结实的身体摊开在地上,两条腿还放在车内,双臂疲软地伸展开来,白衬衣下不再动弹的胸脯,在阳光下散发着冰冷的气。
那是周琛力,他睁着眼睛,七窍流血,死了。
今天确实是个晦气的日子。
湛蓝筝病好后,将第一次出席萧婷的课——因为生病,她已停课两周了。虽然湛明儒给系里打电话告知这点,但是湛蓝筝的直觉是——
因为自己未出席,所以金壳子海龟很不爽,因为金壳子海龟很不爽,所以今天,她湛蓝筝也会很不爽。
拎着书包在上课铃响起的瞬间跨入课堂,眼见得人都齐全了——十来个学生,一位……金壳子海龟。
“哦呦!”萧婷满脸堆笑地起身,“真不容易啊!让我们来欢迎一下这位新同学吧!”
稀稀拉拉的鼓掌声——都是湛蓝筝不熟悉的几个同学,大部分人还是认识她的。
“做个自我介绍,新同学。你是我这个教室的吗?两周了,我可没见过你啊。”萧婷打开花名册,众目睽睽下,湛蓝筝只得微笑道:“萧老师。我是湛蓝筝,您的学生。”
萧婷恍然大悟道:“哦——两周没见了,我这都认不清人了。老了啊,没有你们小姑娘那么活分。好的,今天我们的湛蓝筝同学终于出席了,前两周缺席……”她提起笔在名册上记录,湛蓝筝说:“我生病了,我爸给我请假了。”
“假条呢?”萧婷头也不抬,“需要校医院的证明。”
“我在家病的。”
“那也需要到校医院去换假条。”萧婷道,“咦?Miss Zhan在这个学校呆了有五年了吧?怎么还没我清楚这一点呢?”
湛蓝筝说:“可是我爸已经给系里打过电话了。我觉得就没这个必要了。您可以问问教秘老师。”
“对不起,我只看假条,这也是教学规则。” 萧婷笑道,“爸爸?爸爸给请假就行了吗?一个二十四岁的大姑娘了,还需要爸爸给请假。呵呵,又是个湛家的……又是个父母的千金大小姐啊。”
湛蓝筝想扭头走人了,萧婷道:“坐这里吧,该上课了。请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她指着最前排的空座位道。
湛蓝筝忍着怒气,刚坐下还没几分钟,萧婷就说:“好的,先生们女士们,让你们的老师我,开始进行那令你们肾上腺激素分泌的例行提问吧!怎么样?都做好准备了吗?”
除了湛蓝筝,其他人都笑了,一起道:“做好啦!”
“看到亲爱的诸位如此饱满的精神,人老珠黄的我,真是很——嫉妒啊。”萧婷活泼地走下讲台,快步来到大家中间,竟顺势就坐到了一个男生的课桌上,还翘起了二郎腿。
这男同学便笑道:“老师啊,您真真的风韵犹存”。
萧婷笑说:“Mr Qian,这话可不够智慧哦。Mr Chen,帮他润色一下。”
同桌的男生就说:“老师您明明是风华正茂嘛。”
大家都轻松地笑起来,湛蓝筝冷哼了一下。
刷嘴皮子!
萧婷笑道:“好了。我们时间不多,来吧。今天不如就让我们的新同学Miss Zhan和我一起为大家演示一下吧。Miss Zhan,请起立。”
湛蓝筝站起来,萧婷说:“中日学者对唐代府兵制被破坏后的兵制建设有着多种见解,请你举例说明两国学者在这个问题上的论述差异。”
湛蓝筝的脑子嗡了一会儿,给她一张卷子一根笔,趴在桌子上慢慢凑出答案,没问题。但是要求她立刻就回答的话……
“老师,我刚来,不太明白……”争取时间,赶快回忆,呜呜,前几天看过的那本唐史论文集里面好像有个鬼子对兵制的论述是什么来着………………
萧婷道:“我们这个游戏只能我来提问,学生只负责回答。Miss Zhan可以不懂游戏规则,但是不该不懂有问必答吧?不会吗?”
“我想一会儿……”
“思考时间到,如果不能立刻给答案那么将算作不会。” 萧婷笑着说,“好的,请Miss Zhan结合中国近代化过程,来为我诠释一下Paul A。 Cohen笔下的Hong Kong…Shanghai Corridor的内涵及其意义。”
湛蓝筝眼睛都发花,“老师您能再说一遍吗?那个英文部分……”
萧婷说:“Paul A。 Cohen的Hong Kong…Shanghai Corridor。”
“嗯?”湛蓝筝疑惑,香港上海走廊?但是前面那个是谁?
萧婷道:“英语有待提高,回去好好用功吧。接下来,论述一下宋元明清的儒学观与圣人观的重大转变及其内在原因。”
“嗯……这个我知道!”湛蓝筝先送上一颗定心丸,很耳熟的老问题了啊,虽然她好久不碰唐以后的思想史了,但是她还是能说一点的,应该从谁开始呢?朱熹,不行他还得排在后头,那就……
“思考时间到。”萧婷毫不客气地宣布,湛蓝筝张嘴结舌,脑子里十几个人名和观点轰隆隆就是弄不清楚,萧婷已说:“又不会。好,接下来给个简单的,Miss Zhan,你姓什么?”
湛蓝筝下意识道:“湛。”
哄堂大笑。
萧婷也笑道:“还好,总算有一个
会的问题。你坐下吧,回去好好看书,史学素质太差劲了啊。”
湛蓝筝没坐下,她提起了书包,“对不起。”她冷冷道,“您的课我不打算上了。”
笑声戛然而止,萧婷却依然微笑,“Miss Zhan,我要遗憾地宣布,你已经缺勤两次了。而我的课,凡是无故缺勤两次的,总评成绩将扣三十分。你现在只有七十分的成绩,而刚刚的提问占有十分,你糟糕的表现也注定这十分将失去了。所以你现在只有六十分的及格成绩。如果你早退的话,那么你将被扣去十分,你这门学位课的总评必然会是一个不及格。我想Miss Zhan虽然学术功底弱一些,但是总该明白学位课不及格的意义是什么吧?你辛辛苦苦的考研,你三年的时光将换不到一纸学位书。”
湛蓝筝感到眼泪已经在眼框子里打转。
她早就受够了!金壳子海龟!民煮柿油泡烂了大脑袋的老女人!
“随便吧!你爱给我多少分就给多少分!这课我不上了!这学位我也不要了!我的确很差劲,但是我要说,你这个老师也很差劲!没有师德的玩意!”
湛蓝筝冷冰冰而带着些哽咽地说。
她提起书包,擦了下将要流泪的眼眶,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出了教室。她飞快地走着,直到将校门甩在身后,她方停住。
阳光灿烂,泪如雨下。
☆、第六章 剁洋葱的用意
杀了她!
这是湛蓝筝在委屈完以后,忽然冒出来的念头。
金壳子海龟再三欺辱,而今公然羞辱于我,当以仇怨相赠,百倍回报!
杀之方解心头之恨!杀之方显强者之风!
这念头瞬间就从她的内心深处,轰然腾起,而后飓风过境般冲入了大脑,闸口开泄,恶毒的洪水游走全身,激荡得每个细胞,都开始不安分地弹跳。
湛蓝筝只感到一股子阴暗的毒汁在心口沸腾着,正旋转着,欢乐地叫嚷道:
“快啊,复仇吧,就拿这个老师开刀,开始感受一下将人命玩弄于股掌间的权威吧!”
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都不足以冲淡这方沉重和黑暗。
她愈发激动起来,只想着这口气无论如何都不能下咽了。湛家掌门纵使身份不为人所知,也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拿捏的起。不知者不罪,在我这里不该有市场。拿她祭旗,从此改头换面,以人骨为栋梁,以鲜血为染料,踏上尸体的高台来俯瞰一方众生,顺昌逆亡已不需多废一字,本该是这个道理。
她冷笑着举起了法杖,左手掐诀,冒出的绿光变得清幽而妖冶,变换几个法诀,开始召唤左近所有妖鬼来归。她用流满毒汁的目光欣赏着将施加给他人死亡的光芒,她要借这份怨和恨,去卸了海龟的金壳子,再陈尸太平洋。
幽绿的光芒婀娜盘旋在上方,随着咒法的进行,身体因发泄出怒火而变得更加轻盈,团团的白气仿若仙境的云烟笼罩着她,眼前迷离而看不清周遭,便连意识都飘忽起来,好似入迷而发怔……
“筝儿,不可以。”
她听到了。
清清淡淡的平和,方才还是海那边一道不清的白线,转眼已踏着浪花,从从容容,辗转而来。这股海潮是母亲温软的手,涨涨落落,就抚平了千疮百孔的沙滩,将嘈杂和脏污都带入海洋的最深处,还天地一方清净。
于是嚣张的毒汁被抽走,怒火一点点消散。迷途的旅人一脚失足而坠下了悬崖,落入的不是深渊,而是海的胸怀。摇晃的海面是婴儿时的摇篮,涛声是深沉的歌谣,浪花是母亲的双手,轻轻的拍打中,将爱来传递。她看到红日在海上升起,是浪花为她托起的希望与光明。
湛蓝筝平静地睁开眼睛,手诀已在不知不觉中松开,法杖也垂下。
蓝天如洗,秋高气爽的美丽,不该有鲜血的弥漫。
湛蓝筝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来适应自己方才极端的转变——从自然而然的委屈,到抑制不住的阴暗与残忍,再从恶毒到疯癫的顶点,转回到冷静平稳。
然后她模糊地感到,自己的理智能及时制止住那颗差点失控的内心,是因了那响起在耳边,不,是直接从灵魂深处而来的,那一句令人无比心安的——
筝儿,不可以。
刚才是谁在跟我说话?
刚才是谁把坠崖的我,稳稳接住,卷入了大海的怀抱去安抚?
就好像母亲呵护着女儿一般。
湛蓝筝困惑地摸了摸脸,为何又是泪流满面?
她用纸巾擦干,再抬头的时候,感到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心灵平和,又被赶走了——被眼前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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