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们絮叨当年姨母受刑的细节,一脸得意地回忆……那一刻我觉得您是如此卑贱而无能——”
湛明嫣哆嗦着趴在野草中,几乎要将自己埋入泥土里,湛思露冷眼看她卑微的样子,流露出最嘲讽的笑,“捏着回忆来安抚自己,这么多年还记得那么清楚,不是内疚,不是为吸取教训,而是因此陶醉,意 淫着。偏偏表面上还要一脸无辜的沉痛,妈,您真可怜。您比不过姨母,您比她多活二十多年,也没把她比下去。您在外公心中的地位就是硬不过姨母。并非姨母是婚生,是外公亲手带大的女儿,而是因为您只把外公当工具看,一个可以许给你更多美好希望的工具,姨母纯粹把外公当成一个父亲,去合情合理地撒娇任性。力是相互的,爱也是。所以妈妈——”湛思露挺直脊梁,高高在上对湛明嫣说,“您把我当成夺位的工具,又怎能指望一个工具会对您有额外的感情呢?”
湛明嫣沙哑地哭道:“可是妈妈爱你,妈妈利用你,这不冲突,真的不矛盾,我们是一家人,应该相互扶持……露露啊……” 她揪住湛思露那件斗篷的一角,“露露……”
湛思露退后几步,湛明嫣匍匐着,哀求着,赶着去揪住那斗篷的边角,“露露,看着妈妈,告诉妈妈,难道……难道你恨妈妈?”
湛思露平淡地说:“您有多恨外公,我就有多恨您。言尽于此,您下山路上小心。陆微暖,我们走了,带路。”
陆微暖赶忙应了一声,趁着转身,她斜了湛明嫣一眼,神色中隐带得意,做了一个口型——“活该。”
“陆微暖我杀了你——!”湛明嫣无法忍受被陆微暖羞辱,十指并拢唤起玄黄之力,那些奔出去的力量却被湛思露灵敏地挡了回来,弹到地上,巨大声响后,溅落的土块好似倾盆大雨,打得湛明嫣跌倒在地,浑身生痛。
“你护着她?你护着她?她是你什么人啊?!谁才是最爱你的人啊?!”湛明嫣拍打着泥土,歇斯底里地嚎叫,湛思露平静道:“她可以把我引荐给神女,重整河山,卷土重来。您能给我什么呢?回湛家任湛蓝筝折磨吗?”
“……你就是用利益来衡量亲情吗?”湛明嫣颓然,湛思露浅笑,“是您先这么做的,别怪我照样学样。您快起来吧,这个丑陋的样子真让我遗憾。我想姨母最落魄的时候也比您目前要强。陆微暖,我们走。”
湛明嫣眼睁睁地看着小女儿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跟着陆微暖,消失在前方的山坡后。
刹那,只觉得一切都完了,一辈子恰如浮云一朵,风来散去。水月镜花间自我沉醉,陡然乍醒,原是一场庄公梦。九天直入深渊,跌得痛不欲生。
“我母亲无辜被杀,我父亲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我被手足猜忌,被旁人瞧不起,我的丈夫被害死,我女儿却舍弃我,投奔那害死我丈夫的主谋与帮凶……”湛明嫣扶着一颗颗枫树,踉踉跄跄在山间小路,向着开阔处,失神落魄的走着。
她身后,朝阳冉冉升起。
“我一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两个女儿,我的大女儿录下了我的罪证,我的小女儿杀了我的大女儿,挟持了我,将我丢在深山老林……”她喃喃自语,往前走了几步,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红得朗润,骨肉之血和朝阳的色泽,诡异地混淆在一起,流转着,刺痛她的眼。
她恐慌地不敢再看,四下张望,一片金红的光辉正徐徐铺开在她站立的这方开阔的悬崖边,俯瞰:高崖陡峭,林深木秀,不知其丈;眺望:山下马路,小楼人家,一切都在晨雾的朦胧中,密麻地铺开而延伸着,在日出的光明下,裹着平淡而清新的羽衣,向着希望的天界飞翔。
那是湛家外的世界,最平凡的人家。
红日初升,住在里面的人会起床洗漱,做饭用餐,看看报纸和早间新闻,换衣换鞋,挥挥手与家人告别,上班上学。辛劳一天后,会等来晚上温馨的团圆。没有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也许时有拌嘴,却从不记恨。
一生追寻那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权力,浸泡在风风雨雨中,也不曾知道没有猜忌的日子该怎样过。她将行李一件件丢掉,去攀援顶峰,那上面该是黄金遍地,却没有爬到,就要粉身碎骨。
或许爬到了,那也只是光秃的山顶,凄冷阴森。
湛明嫣呆呆地想。
活到这把年纪了,从来不知道,湛家外的家,是怎样的感觉。
脚下就是。
那么,要过去看看吗?
嗯……
带着渴盼和好奇,她向前倾斜,倾斜,再倾斜,终于失去了重心。
风声呼呼,她睁大眼,一切景物,愈来愈近……
爸爸……妈妈……我下辈子……
平伸的臂膀在空中挥舞着,不知是迎接,还是告别。
绝不给你们当女儿了……
坠地瞬间,青山无语,万物寂静,一切终归寂寥里,再无波澜……
几重山峦后,湛思露忽然停住脚步。陆微暖惊讶地看到,少女恐怖而平静的容颜上,落下两行晶莹的泪水。
“接着走吧。”湛思露扬起脸,让并不炙热的阳光晒干泪水,“我,必须继续走下去。”
“刚才,秦医生对我说,表姑已被确认为脑死亡了。”
湛蓝筝站在监护室内的病床前,低低说。她身后是湛家主脉的人——比起半年前,人数减少的得令人心惊。
被纱布裹紧的湛明嫣,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她的周围满布各种先进的仪器,用来维持她无法主动的、微弱的心跳和呼吸。
“秦医生询问我,要不要放弃对表姑的生命维持,说白了……”湛蓝筝沉吟着,手指抚弄管线,“拔管子。”
“湛家花得起这个钱,但是没这个……必要……”湛明儒抱臂而立,考虑再三,勉强道,“她……已经死了。”
湛蓝筝回头说,“要是我躺在这儿呢?您养不养?”
湛明儒勃然大怒,“你摔成什么德性,老子都养得起你!”
“大概爷爷也会这样想吧。”湛蓝筝用正经的口吻说,“爷爷会醒来,会康复,即便是要决定表姑的去留,也该让爷爷来选。表姑是爷爷和应泳思之女,应泳思已逝,能决定的,也只有爷爷了。就这样吧,继续用仪器维持表姑的生命。”
手指从管线上轻轻离开,“还有问题吗?”
“你猜到湛思露会杀了湛明嫣?所以你放走她们?让她们自相残杀?”发问的是齐音然,这让湛蓝筝微微诧异,又很快了然,“我没想那么多。您也别想太多。”她委婉地安抚齐音然,对方一脸不信,搂紧湛歆爱的肩膀,“明儒……”似是寻求保护般,搭上湛明儒的胳膊,一家三口拥在一起,甚是温馨。
湛蓝筝弯弯唇角,一言未发,径自走出病房,沿着走廊回到前宅书房,还没推开门,咚咚上楼声,湛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猛地又停住,眼圈通红,不自然地活动唇角,似哭不哭的样子。
“怎么了?”
“……我妈……就是我后妈……陆微暖……”湛垚艰难地说,“……没了……”
湛蓝筝说:“哦?”
湛思露,下手快啊。
“刚来的情报……她被发现……”湛垚艰难道,“吊在西山深处的一棵树上……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
作者有话要说:湛明嫣暂且谢幕……毕竟还有仪器维持……所以要等湛老头醒来再说了。
☆、第十章 自取(解决陆微暖,长了点,见谅)
虽已入夏;深山幽风,还是浮了寒意,人的心绪也蒙上薄薄冻霜;不见那充满希望的朝阳之明。日已西沉,笼罩在山间的是一抹虚弱而瑟瑟的金纸色。林间冷寂;愈是往深处去,脚下愈松软而“喧哗”——层叠的落叶枯枝;在人体重力下辗 转,哀吟,一声急促嚎叫;断裂。
前方的路;越来越狭窄;周遭的光线,愈发黯淡。山深,林暗,风冷,各种声音鬼祟地此起彼伏着。黑沉的天,悄无声息地压下,仿佛窥伺的兽。阴暗而空茫的广阔天地若盖子般冷冷扣住其间生灵,审视处境,只感凄冷不安。
于是湛思露停下脚步,眉梢打了小结,望向眼前——刚走上一个陡峭的山坡,蜿蜒的峡谷便出现在面前。它有着刀削般冷漠的山壁,幽深如迷宫般神秘的姿态,任芳草如茵,绿满枝头,这谷间却如秋冬般草木稀落,卷着漫天漫地的白纸花,洒下死亡气息。初夏慵懒的暖风途径此地,也恐惧起来,小偷般顺着谷缝溜走,只余下仓促的呼呼声与阵阵阴寒。
三道疤痕安静地爬在脸上,湛思露便宛若一尊破相的女子雕塑,冷硬而残缺地站立。
“沿着此路一直前行,尽头处,便是姎妱神女的居所。”陆微暖立刻为她解惑。
可怖的疤痕因嘴角的牵动而拉伸着,陆微暖又忍不住别过眼——湛思露说:“一直走就是了?”
“对。”陆微暖低下头——这个姿态很好,可以不看丑陋的面孔,还能让人以为她是态度谦卑,“我每次来寻神女,都从谷间穿过。尽头有一方开阔的空地,背靠山崖,神女的宅子临崖而建。会有二三名枫树精在外看守,我们只需报上姓名身份和来意,它们自会通传引领。”
湛思露道:“然后就可以见到姎妱神女。”
“对对对。”陆微暖忙不迭点头,“可算是看到希望了。我在前面为您带路吧。”恭敬说。
湛思露淡笑,诚恳看向陆微暖,格外庄重,“二舅妈妈太客气。”挽起陆微暖的手,巴巴盯着对方的瞳孔,哀怨而忐忑说,“吃了如此多的苦,行了这么艰难的路,我们终是盼到苦尽甘来的时候了。只是二舅妈妈,入了这山谷,也就意味着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苍溪湛家的千金小姐,而是西山一介凡民,与山间妖鬼为伍,侍奉神女,前途未卜……”
陆微暖忙道:“神女也不耐烦那些妖鬼,大都撵地远远。我们是人类,地位尊过妖鬼,可以陪伴神女左右,我打拼多年,已是神女心腹,你很快也是了。届时,哪怕湛家人追进来,都要对我们俯首。你别担心。二舅妈妈和神女熟识二十多年,有经验的。”
湛思露依然紧盯陆微暖的眼眸,声音却格外凄楚道:“一切都听二舅妈妈的,幸好还有您陪我。唉,日后互相照应,哪还有高下尊卑之分?若真是有……”她的叹息被风儿扯得漫天飘零。不知怎的,陆微暖感到自己的神智也让风吹得模糊,晃晃脑袋,朦胧听得湛思露说——“以后,也该是以二舅妈妈为尊。”
“怎么突然讲起见外的话了?你这孩子足智多谋,法力高强,沉稳果决——”陆微暖反握湛思露的手,恨不得揉搓到心里去,“天生就是领导别人的命——湛明婵和湛蓝筝那两个小贱 人岂能比过你去?不过仗着老爷子的偏疼。而今老爷子也完蛋了,哼,看那湛小贱 人还能威风几天——”她冷笑,又立刻抹上谄媚之色,“露露啊,二舅妈妈俗人一个,神女不喜也不重用,可你资质这么好,定会让神女青睐。往后还要多多照拂二舅妈妈。现在还没入谷,我先叮嘱你最重要的——记得神女喜怒无常,以后若有讥讽挖苦,甚至羞辱折磨,哪怕是动辄打骂,你都要心甘情愿地忍下。保命的底线就一条——不要提无涯上仙与湛明婵,也不要提雍寂上仙和宗堰。若是提了,死无葬身之地。”
湛思露恳切颔首,继续凝望陆微暖眸子的深处,又道:“二舅妈妈是神女手底下的红人,虽嫁入湛家,可身在曹营心在汉,到底是为神女效劳多年的得力手下。”
陆微暖觉得这话有点刺耳,可已到了姎妱的地界,总不能否认,勉强说:“我做不成大事,神女吩咐什么,我照办就是。她若要我安心过日子,我也就踏踏实实。这二十年来,我都是稳稳当当,也没什么贡献。”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湛思露轻笑,声音比游过的风还要飘忽——陆微暖听着这种声音,眼皮困顿,整个人有些发懵,好像踩进棉花地,摇摇摆摆,意识也跟着颠簸散乱,她急忙晃动脑袋意图保持清醒,心中奇怪自己是怎么了?莫不是让风吹的?还是太紧张了——又听湛思露道:“总归,待会二舅妈妈是要将我引荐给神女的,您可要多多美言。我给您当了二十年的女儿啊,不要亲娘,也要给您尽孝呢——”
陆微暖本能地说“自然自然”,终于恍然大悟——啊!西山外,我永远低了湛家人一头;可到了西山里,我便是此间姎妱神女的心腹,是个正经八百的“西山人”,湛家人算什么呢?到了西山,我陆微暖可仰仗神女之威,湛家人却要担心会被神女寻晦气,找麻烦,一个不慎就是丢性命的事。可我就不同了……
一股子喜悦游走全身,冻僵多时的经络被冲开,四肢不再有凝滞的沉重感,她惊喜地望着湛思露似笑非笑的瞳孔,那仿佛一张网子,将乱撞的自己笼罩住,跌落进去,快活地蹦跳——飘飘然,心花怒放。只因她赫然全明白:今后的一切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