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宫殿里鸦雀无声。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忽然,朱由林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丝笑意。
不倚剑,不畏剑,你果然是天生就善于使剑的人。
王爷过奖了,原来王爷也是剑道中人。
叶萧,从今天起,你就是南明王府一等带剑侍卫。
朱由林说完,还剑入鞘,把剑交还到叶萧手中。
遵命。
忽然,朱由林转过身去看着刻漏,淡淡地说,漏壶里的水又结冰了。
【十一】
王府里的老宦官说,南明城最高的地方是报恩寺的舍利塔。
现在,叶萧正站在报恩寺山门外仰望这座高高在上的七层宝塔,冬日的阳光洒在宝塔金色的葫芦顶上。随着进香的人流,他走进报恩寺,避开人多的地方,溜进一扇小门里。四周一片寂静,院墙几乎快塌了,小鸟在园中的残雪间觅食。叶萧抬起头,那座高塔就在眼前。
走进宝塔,阴冷的气息传来,塔里一片黑暗,看不清底层的佛龛里供奉着什么。叶萧走上木梯,脚下的木板立刻吱吱哑哑叫了起来。右手接近了背囊里藏着的剑,但终究还是没有出手,隐藏在黑暗中的不过是些夜出昼伏的蝙蝠。塔是八面的,每一面都开着门,外面有栏杆,飞檐下挂着玲铛,在寒风中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他忽然觉得这铃声有些象阿青说话的声音。他向上走去,一直走到最高的第七层。
这里非常狭窄,就连门窗也缩小了,寒风透过小窗户吹进来。叶萧走到木栏边眺望,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南明城,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询问哪里是南明城制高点的原因。
可是,叶萧怎么也看不清南明城。
他看不清并不是太过遥远,也不是视力不济,相反,他可以从七层宝塔的顶上看到阿青住的那间古庙上残破的瓦片;可以看到世袭南明郡王府门口的石狮子;可以看到十几条街外一个踏雪怀春的少女在等她的情人幽会。可是,他就是看不清整个的南明城,无论面向哪一个方向,他所看到的终究只是南明城的一部分而已。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向下眺望,叶萧忽然有些目眩,仿佛使他高高地飘了起来,在空中舞着剑。
欢迎你来到舍利塔。
忽然,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叶萧的背后响起。叶萧的右手立刻伸到了背后,迅速地转过身来,但他没有出剑,他见到的只是一个身穿黄色僧衣的和尚。
你是谁?
贫僧法号三空。
请问三空法师,你可曾听说过王七?
王七?似乎,是有过这么一个人,问他干什么?
王七现在何处?
听说他已经去了遥远的西洋,一个叫佛朗机国的地方。
有人说王七已经死了。
不,王七绝对没有死。
他还活着?
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会骗你?
叶萧点了点头,他把目光从眼前这个中年僧人的脸上移开,又把目光投向了脚下的南明城,他缓缓地问道——法师,我为何总也看不清这座城池?
三空平静地说,你看,你脚下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谁也无法窥尽其全貌,正如三千大千世界。
谢谢法师,我明白了。
叶萧继续看着眼前永远都无法看清的城池,一阵风掠过他的额头。
呵呵,又下雪了。
三空轻轻地说了一声。
果然,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十二】
破庙外,风雪又开始肆虐了,这是阿青十几年来经历过的最冷的冬天,也许今晚又要有流浪汉和乞丐冻死了。一个人坐在篝火边,火光下孤独的影子摇动着,阿青只能依靠自己取暖,双手交错抱着肩膀,两腿盘在胸前,全身蜷缩着。阿青想叶萧现在一定穿上了新衣服,住在有火盆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和一副棉被。可她感到自己的后背还残留着叶萧胸膛的体温,和他那双手的力度。
一阵风呼啸着吹进来,篝火熄灭了。阿青想把火重新点起来,可怎么也做不到。她只能站起来不断地跳动,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
就算冻死在外面也比死在庙里强。她裹上了所有能够裹上的东西,还披了一张大帏幔,走出了破庙。黑夜里的雪打在脸上,她一个脚趾头露在草鞋外,冻得硬梆梆的。
她走进一条小巷,忽然看到前方有一线昏黄的光亮,象是鬼火。
那是一个灯笼,一个人正提着灯笼向这边走来。
忽然,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就象是某个将要死去的人在喉咙口吞咽自己的浓痰。
阿青的眼睛变得格外明亮。
一个影子掠过阿青的眼前,拦住了那个提着灯笼的人。
寒光掠过雪夜。
提着灯笼的人定住了,然后,缓缓地倒在了雪地里。
漫天风雪中,阿青看到那个黑色的影子忽然转过脸来,落在地上的灯笼发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那张脸。
她睁大着眼睛,终于看清楚了。
【十三】
一阵尖利的叫声划破南明城的夜空。
铁案循着声音飞奔而去,雪地里充满了脚步声和泥雪飞溅声,他明白自己不再年轻了,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令所有毛贼或大盗胆寒的铁捕头了。他紧紧抓住腰间的刀柄,渴望一场雪夜中的格斗,尽管他明白自己也许并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转进小巷,铁案隐隐看到前头一点昏黄的亮光,他咬了咬牙向那光线冲去,他的刀已经缓缓出鞘了。他几乎已经看见那个影子,模模糊糊,在亮光里摇晃。铁案很想大喝一声,就象年轻时那样报出自己的名号吓破那些江洋大盗们的贼胆,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喊出来,他想,应该用自己手中的刀来说话。
忽然,他撞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一股热气涌到他脸上。他挥起了刀,却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感觉,于是他收住刀锋,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臂。
在黑暗里,一双明亮的目光在铁案的眼前闪烁着,这是阿青的眼睛。
看到这目光,铁案就知道肯定不是这个人。目光往前一扫,小巷里已不见其他人影了,他不愿再去追赶,在漆黑的夜里,反而会徒送自己的性命。铁案把阿青向前推了几步,直到那线微光照亮她的脸。
那张脸又小又脏,小巧的鼻子冻得通红,嘴里的热气全呵到了他脸上。只是那双眼睛大得让人吃惊,铁案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在那双瞳仁里跳动着。
他忽然有些发愣,那双眼睛包含的东西,竟是他曾经熟悉过的。铁案抓住她的手渐渐松了。那只躲在破棉袄里的手臂刚要抽出来,又立刻被抓紧了,力道几乎渗进了她骨头。
她又尖叫了一声。
铁案用浑厚的嗓音说——你看见了,是吗?你看见那个人了。
阿青不回答,眼神惊恐万分,她的目光移到了地下。
铁案看到了地上的死人。
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了一下死者的伤口,没错,还是一道细细的剑伤口子,在咽喉处,长两寸一分,深一寸二分,准确地切断了气管。死者身上还是热的,刚刚断气。
雪花渐渐地覆盖住了死者的脸,铁案再也看不清楚了。
奇怪的是,死者居然没有头发。
他抬起头,重新看着阿青。铁案明白,阿青什么都看到了。
忽然,一些雪花模糊了他的视线。
【十四】
一层薄冰覆盖着花园里的池塘,细小的雪花在如同一面铜镜般的冰面上飘舞着。
看,梅花开了。
南明王朱由林坐在一张石椅上,对护卫在身边的叶萧说。一树梅花孤独地开放在池塘边的假山下,红色的花骨朵点缀着白雪笼罩的背景,淡淡的花香自花蕊里飘散出来,缓缓飘到亭子里的石桌上,飘到桌上的一小杯酒中。酒刚刚温好,趁着冬雪里酒水的温度,朱由林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他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梅花香味。然后,一口温热的酒,连同梅花香,顺着咽喉进入了体内。
酒滋润着朱由林的愁肠,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消逝在风雪中。
昨晚,报恩寺的三空和尚死了。
三空?叶萧的眼前忽然浮现起了那座高高的舍利塔,塔顶一个僧人正静静地看着他。
叶萧并不知道,三空曾经是南明城最富有的人,出家前的名字叫马四,世代从事钱庄业,八家分店遍布全城,城里所有的银票都要到他的钱庄里兑换,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许多商家和百姓缺钱时只能向马四借钱,而他放出去的全都是利滚利的高利贷,许多人因为还不出利息,只能卖房子卖老婆还债,甚至为此而家破人亡。几年前马四不知为何出家为僧了,每天晚上提着灯笼在城里转悠,据说是在给死在外面的孤魂野鬼们超度。
朱由林以平静的语气对叶萧叙述着,这桩凶案的作案手法与前几次一样,也许,那个人比段刀更加可怕。不过,昨晚有人在现场目睹了凶案的发生,而且还看清了凶犯的真面目。叶萧,你猜那个人会是谁?
叶萧茫然地摇摇头。
朱由林看着叶萧的眼睛,那眼睛里似乎有一层薄雾正在漂浮。叶萧忽然说话了,王爷,依您看,那个人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朱由林停顿了片刻,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孤独的梅树上,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我。
王爷你说是谁?
叶萧,你没有听错,我猜,那个人下一个目标就是我。
在下将尽全力保护王爷。
朱由林淡淡地一笑,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缓缓端起荡漾着微波的酒杯。许久,他才把这杯酒喝下。
酒已经冷了。朱由林摇了摇头问,叶萧,如果你碰到了那个要杀我的人,你们都用剑,你说究竟是谁胜谁负?
心外无剑。
什么?
王爷,在下说心外无剑,与其说是比剑,不如说是比心。
朱由林微微点了点头,你说得好,世上本没有什么剑客,有的只是剑客之心。
忽然,朱由林把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并拢,另三指蜷在一起,直指正前方的那树梅花,就象拿着一把剑,然后缓缓地说——大丈夫何患无剑。
话音刚落,一丈开外的那树梅花上所有的花瓣竟都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那些红色小花瓣随着白色雪花一同坠落,撒在池塘的冰面上,乍看上去,仿佛是几滩殷红的血迹。
雪花飘飘,朱由林会意地笑了笑,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十五】
阿青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当她从梦里解脱出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这是阿青十几年来头一回睡在真正的床上。身上盖的也不是那条破棉袄,而是丝绸被子和波斯进贡的毛毯。她看到自己正睡在一副暖帐中,身上穿着一件丝绸亵衣和蝉翼纱袍,柔软舒适地贴在皮肤上。她又摸了摸了头上,也不再是那蓬乱遭遭的头发了,而是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她有些不敢相信,似乎手里抚摸着的是别人的头发。
阿青终于又成为一个女孩了,她抱着自己的双肩,轻声问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不是梦。
她撩开了轻纱暖帐,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又是一阵暖意涌来,原来床下还放着火盆,炭火正微微地燃烧着,使这房间仿佛回到了春天。床的正面有一个折叠屏风,锈着梅花的图案。房里还有许多家具,挂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字画。
忽然,屏风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阿青紧张地抓着紫檀木的床沿,胸中小鹿砰砰乱跳。
那个人出现在屏风前面,束着金色的头巾,飘逸的紫色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足蹬一双软靴。他看到阿青正坐在床上,微微一惊,然后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终于醒了。世袭南明郡王朱由林以他那柔和的声音对阿青说。
阿青茫然地看着他问,你是谁?
我是你的主人。
主人?阿青还是摇着头,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天堂。
忽然,阿青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柔软的丝绸衬托出了几乎被她遗忘的女儿身形,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女孩?所有的人都把我当作男孩子的。
朱由林坐到她身边说,我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你在杀人现场被铁案抓住以后,他把你带回衙门审问,可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为什么?
阿青忽然闻到身边有一股熏香味,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我忘了,当时我被吓坏了,我只记得那条黑暗中的小巷,但却忘记了那个人的脸,我也不记得有人审问过我,总之,我被抓住以后的事全忘了。
我明白了,你是惊吓过度,暂时失去了一段记忆。听我说,今天早上我也去了铁案的衙门,当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个女孩子,对,这是女孩才有的眼睛。于是,我把你从铁案手中要了出来,将你带到王府里,让丫头给你换掉所有的衣服,给你洗了澡,梳妆打扮,让你重新变回了一个女孩子,你高兴吗?
我,我不知道。
朱由林淡淡地吐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青。
姓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是谁,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扔到破庙门口,被一个老乞丐收养了。忽然,阿青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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