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数十万生灵,三教九流无一不全,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汇聚,“长安中少年有胡心”,洛阳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在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优游而过,他束着青色的头巾,一袭白衣如流水漂过他的身体,每当他这副打扮穿过街巷,便会有许多少女害羞地躲在门后偷看他。
他的名字叫微之。
至于他姓什么,史官对我说要保密。
我只知道在天宝十四年的一个深秋的下午,微之去了郊外的洛水边散步,他期望自己会如曹子建那样邂逅美丽的洛神,然后留下一首赋文传之千古,或者带着洛水女神回凡尘享受几日快乐。
可惜,洛水还是洛水,女神却只在子建的文字里。
微之仰头看看秋天的云,它们变幻着身姿向南飘荡,他想自己也许该去南方走走了。于是,他往洛阳城里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间步入一条幽静的小道,一边是蔓草丛生的野地,另一边却是道高高的红色宫墙。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从上阳宫外走过,听说这几日皇上和贵妃娘娘正在洛阳,想必是在这道宫墙之内吧。
这时云朵遮住了太阳,秋风从北边呼啸而过,卷起一地枯黄的落叶,微之手搭凉蓬挡着风,仰头看着高高的宫墙之上,似乎隐隐可见几座亭台楼阁。
本朝的风流天子就在那上面吗?
微之默默地问自己,然后又苦笑了一下,他可不想如大名鼎鼎的李太白那样去伺候贵妃娘娘呢。
他继续向前走去,一身白衣在秋风里呼呼作响,几缕乌黑的发丝从耳边垂下,宛如野地里独行的剑侠,这正是东都城里许多少女梦中的景象。
忽然,微之被一条清澈的小溪挡住了去路,那溪水是从宫墙的一个暗洞里流出来的,蜿蜒曲折地流向不远处的洛水。
他知道这就是上阳宫里的御沟,不禁使他停在水边驻足了片刻,流水中渐渐浮现出了自己的倒影,这是一张多么美的少年脸庞啊。
忽然,这水中的倒影被一片叶子打碎了。
这是一片红色的梧桐树叶,从宫墙里旋转着流了出来,就像在水中跳着公孙大娘的舞蹈,红色的衣裙翩然而动,迷倒了无数诗人骚客。
但更重要的是,微之注意到叶子上似乎还有字。他急忙蹲下身子,从御沟里捡起这片红叶。
好漂亮的红叶。
微之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红得像深闺寒夜里的烛火,红得又像带着少妇胭脂的泪水。
他仔细端详着红叶,看到在叶片朝天的那面上,竟写着四行隽秀的小楷字——
〖一入深宫里,
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
寄与有情人。〗
微之先是一惊,接着又会意地笑了起来,他没想到有人竟在梧桐树叶上题诗,更没想到这首诗会从上阳宫的御沟里流出来。
他撇了撇嘴唇,又朝高高的宫墙里望去,除了伸出墙外的几片红叶外,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微之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御沟边徘徊了好一会儿,连白衣的下摆都被沟水浸湿了,似乎要把自己的影子永远烙在这御沟中。
忽然,又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许多落叶从附近的树上飘零下来,正好有一片红色的梧桐树叶,缓缓飘到微之的脸上,几乎蒙住了他的眼睛。
刹那间眼前变得一片绯红,微之笑着摘下这片从宫中“私奔”而出的红叶,它的形状和颜色是那样漂亮,竟与刚才御沟里的那片红叶一模一样。
就像是一对美丽的姐妹。
于是,微之感到心里颤抖了一下,似乎有扇小门被这秋风悄悄地吹开了。
一些汉字开始在脑子里生长,平平仄仄的声调也排列了开来。不,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像这御沟里的流水,要来一次小小的决口了。
微之从行囊里取出了笔墨砚台,用御沟水洒在砚台里,飞快地磨好了墨。
然后,他用毛笔舔了舔墨,在红叶上题了一首诗——
〖愁见莺啼柳絮飞,
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不禁东流水,
叶上题诗寄与谁。〗
看着这首梧桐树叶上的诗,微之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高高的红色宫墙一眼。
御沟的水依然在流,不久就布满了落叶,不过却再也见不到诗了。
但微之并没有离开,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而去,他沿着宫墙外的小道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渐黯淡时,才发现了御沟流入上阳宫的地方。
原来这里就是御沟的上游了,它从一片山林中汨汨地流淌而出,还带着山泉的清澈和冰凉,怪不得上阳宫要建在这个地方,全是因为这条溪流呢。
宫墙这里依然有个暗洞,御沟的水就从这里流进上阳宫,在诺大的行宫里蜿蜒曲折,再从宫墙另一头悄悄地流出去,投向洛水女神的怀抱。
微之点了点头,把自己题诗的那片梧桐树叶,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沟的水面上。水流宛如绷紧的丝绸,带着红叶迅速地流走了。微之目送叶子上的那首诗,直到它消失在宫墙下的暗洞里。
走吧,你已进入深宫之中,不知会落到谁的手里?
微之闭起眼睛想象了片刻。
手中只剩宫里漂出来的那片红叶了,他又仰头望着宫墙里的树梢,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也许这只是洛阳深秋的一个梦。
他自嘲着摇了摇头,趁着洛阳城门关闭前回去了。
在客居洛阳的岁月里,他从不缺乏朋友和美酒,每天傍晚总有人请他到酒家畅饮,还有蓝眼睛的胡姬为他而献舞。
然而,今晚他却推掉了所有的邀请,独自一人回到客舍,点上一盏红烛,仔细端详那片御沟中拾得的红叶。
看着梧桐树叶上的诗,他开始想象写这首诗的人的模样,她的眉毛、眼睛、嘴唇和那双写诗的手。
那应该是怎样的手啊?
虽然经过了御沟水的承载,可红叶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双手的气味,微之把它放到鼻息间闻了闻,眼前仿佛化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是,就是她。
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然而她就在他的面前。
微之颤抖着向前伸了伸手,手指却火辣辣地灼烧了起来,原来他看到的只是烛火。
这晚他第一次失眠了,直到凌晨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却梦到了那个人。
梦中的那双眼是如此模糊。
在深宫的珠帘之后,在袅袅的香烟之后,在满地的落叶之后。
天还没有亮,微之就悄悄地起床了,他没有打扰客舍中的其他人,像个幽灵般地走了出去。
清晨,他走出了洛阳城门,又回到了那条幽静的小道上,很快就看到了上阳宫那高高的宫墙。
露水打湿了他那身白衫,将他笼罩在一片迷离的薄雾中。他终于又来到了御沟边,这里是御沟流出上阳宫的出口,是昨天他捡到那片题诗红叶的地方。
山间的雾气依然未散去,御沟依然如昨地流淌着,微之也依然痴痴地守在水边。
在弥漫于御沟上的白雾中,微之似乎隐隐听到了《诗经》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是谁在歌唱?唱得如此凄美,是御沟汇入的洛水中的女神?还是曹子建才高八斗的幽灵?
就在白雾与歌声缭绕的同时,御沟中忽然漂出了一片红叶。
而微之正沉醉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天籁中,直到红叶已经从他脚边漂过时,他才下意识地注意到了。
他立刻扑到了御沟中,半身都被冰凉的沟水浸湿了,才抓住了几乎要漂走的红叶。
起风了。
白雾渐渐地消散,《蒹葭》的歌声也无影无踪了,微之顾不得湿漉漉的身体,颤抖着举起了手中的梧桐树叶。
红叶上果然题着一首诗——
〖一叶题诗出禁城,
谁人愁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
荡漾乘风取次行。〗
还是那工整美丽的字迹,还是题在红色的梧桐落叶上,还是在这条御沟中拾得,微之禁不住痴痴地笑了起来。
可秋天的风越来越大了,无数片落叶卷过他的身体,湿透了的白衫仍贴在身上,冰凉彻骨的沟水渗入了毛细孔。
然而,微之竟忘却了这刺骨的寒意,任由身上穿着湿衣服站在北风中,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手中那片红叶。
微之想要放声狂笑,却丝毫也笑不出来,只能踏着御沟水手舞足蹈,最后却轻轻地抽泣了起来。
一滴眼泪落在红叶上,诗行的墨迹微微有些化了,宛如红叶上的黑色斑痕。
胸腔里一阵难过,他这才浑身瑟瑟发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这时他记起了离别家乡时母亲的嘱咐,说他从小身体就不好,绝不可受风寒的刺激,否则有性命之忧。
微之终于笑了出来。
只不过是苦笑。
忽然,秋风已不再可爱了,而是变得肃杀而可怕,似乎风里隐隐夹杂着战马的嘶鸣,还有甲胄与弓箭的碰撞声,或者——死亡的呼啸。
【三】
微之快死了。
在那个秋天的清晨,他掉进了冰凉彻骨的御沟里,结果当天就感染了风寒。好几位郎中都来看过他了,但看一下就摇摇头走了,只留下几贴象征性的药方。客舍里依然充满了煎药的气味,这刺鼻的味道常让微之恶心,但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如今几乎已难以下地了。
洛阳城也由深秋进入了冬季,更糟糕的是大唐的国运也进入了冬季——就在这一年的深秋,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举雄兵十五万叛乱,他的胡儿铁骑如入无人之境,短短数十日便攻占了东都洛阳。
微之根本就没有机会逃出洛阳,只能乖乖地躺在病床上,听着窗外刺耳的叛军马蹄声。但他依然想要挣扎着下床,就算爬也要爬去一个地方,那就是上阳宫。
可他连爬到大街上的力气都没有。
窗外又传来一阵兵荒马乱声,伴随着安禄山手下胡人士兵叱骂的,是几个少女的尖叫声。
忽然,微之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少女失魂落魄地冲了进来,随后又紧张地掩上了门。
“你是谁?”
少女浑身都在颤抖,她的衣着打扮和发型都是那样特殊,既不像大户人家的女儿,又不像一般的使唤丫头,看着倒像是宫廷里的装扮。
当那少女缓缓回过头来,恐惧地眨着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时,微之却一下子惊呆了。
就是她!
那个梦中出现的幻影,她像洛神般美丽无暇,在御沟中放下了一片梧桐落叶,随流水漂泊到少年微之的脚下。
对,她是他的烛火,她是他的光影,她是他的梦境,她是他的一片红叶。
少女颤抖着走到微之跟前说:“求求你,外面有安禄山的叛军要抓我,不要把我说出去。”
说完她立刻躲到了一个大橱里,还没等微之明白过来,窗户就被强行推开了,随着一阵寒风进来的,还有一张丑陋的胡人脸庞。
“喂,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姑娘?”
微之蜷缩在床上说:“不,没看到过。”
胡人挥舞手中的陌刀喊道:“你要是骗我就一刀劈碎了你。”
微之苦笑了一声:“我是躺在床上等死的人,何必骗你。”
“谅你也不敢!”
说罢胡人就关窗离去了,微之等到外面没有动静了,才轻声地对大橱说:“可以出来了。”
橱门缓缓打开,少女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说:“多谢公子相救。”
“你叫什么名字?”
“燕。”
“从哪儿来?”
“上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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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三个字,微之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天哪,我没有做梦吧?真是你吗?等你等得好苦啊!”
忽然,燕发现眼前这个少年好英俊,虽然蜷缩在病床上,但眉宇间仍然有股英气,也许就是在上阳宫里她夜夜梦见的那个人吧。
燕大胆地坐在微之身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却感觉他的额头好烫。
“你病了?”
微之点点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轻了许多,无数的羽毛插在了自己身上,仿佛要高高地飞了起来。
于是,他紧紧地握着燕的手,仿佛要被那水般的肌肤溶化了。
燕只感到浑身都有莫名的颤抖,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但她明明看到有个灵魂在哭泣,即将飘出这英俊少年的躯体了。
“不,你不要走——”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爱上这年轻男子了,她舍不得他的灵魂就这么离去,她轻轻抚摸着他额前的头发,仿佛抓着一团冬天的火焰。
火焰已经烧起来了。
半个洛阳城都笼罩在了大火中,原来是安禄山的叛军点燃了民房,眼看就要烧到这片街上来了。
窗外的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微之的喉咙滚动了几下,艰难地把手伸到了枕头下面。
他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匣,轻轻地放到燕的手里,微笑着说:“快把它带走。”
燕不知道纸匣里是什么,也没工夫打开来看,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