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真凑近那卷书简,仔细参研了半晌,小声道:“编这竹简的皮绳是后来换的。”
司马迁也俯身细看:这简卷编成至今已有三十多年,竹简已经黄旧,穿编竹简的皮绳却要新一些。看来是有人拆开书卷,抽去其中一些竹简,删改了文句,而后另用皮绳穿编。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删改史录?
做这等事必定隐秘,不会在天禄阁中公然行事。司马迁顿时想到石渠阁秘道,窃走古本《论语》的人,与删改这史录的恐怕是同一起人。卫真在那秘道中发现另有一条岔道,必定是通往这里。他环视四周,阁中书架林立、书柜密列,不知道秘道入口藏在何处。但无论如何,删改史录必定得先从秘道中取走原本,在别处删改后,再悄悄送回阁中。
刘德史录上究竟有什么言语?为何要删改?
司马迁沉思片刻,随即明白:刘德当年所收大多是古文儒经,而朝中得势掌权者均为今文经派。古文经一旦公诸于世,今文经地位必将动摇。此事定是关涉到古本《论语》及其他古文儒经。
司马迁又查看刘德后人,刘德共有十二子,他去世后,长子刘不害继嗣河间王位,次子刘明封兹侯。
三年后,天子颁布“推恩令”'推恩令:各刘姓诸侯王权势日增,不断危及天子威权,元朔二年(前127年)汉武帝刘彻为削弱诸侯王势力,颁布“推恩令”。《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主父偃上书“‘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于是上从其计”。',命诸侯王各自分封子弟为列侯,名为“推恩”,实则是拆分藩国封地,离析诸侯势力。此令颁布不到一年,刘德长子刘不害去世,次子刘明因谋反杀人,弃市除国。其他十子一起封列侯'参见《史记集解·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第五》'。
司马迁心中暗疑:刘不害死因、刘明谋反详情,均不见记录。两人同一年死去,难道真是巧合?
他盯着“元朔三年”四个字,低头细想,猛然记起:这一年,天子不但借“推恩令”,一举削弱诸侯势力,更升任公孙弘为御史大夫、张汤为廷尉,儒学与酷法并行,恩利与威杀同施,天下格局由此大改。
两年后,公孙弘位至丞相,置五经博士,广招学者,今文经学从此独尊,齐派儒学一家独大……
硃安世从郦袖所留秘道,逃出围困,渡过溪水,刚钻进林子,林中猛地冒出一个黑影。
惊得硃安世头皮一麻,驩儿更是吓得全身电掣了一般,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
那人嘻嘻一笑说:“老硃,是我——”
硃安世听声音熟悉,是个女子,再一细看,竟是韩嬉!
“你?”硃安世更加吃惊。
“嘘——跟我来!”韩嬉低声说着,伸手牵住驩儿,转身往林中走去。
硃安世赶忙跟上去,韩嬉在前引路,一路摸黑钻出林子,外面是一片田地,月光如水,冬麦如阵,沿田埂走了一阵,眼前一片民居,灯火隐约。走近时,狗吠声此起彼伏,三人钻进小巷,左穿右拐,来到一座小小宅院前。
韩嬉掏出钥匙,开了门,让硃安世和驩儿进去,她回身扣好院门,引着两人脱鞋进了正屋,又关好屋门,点亮油灯,放到案上,朝两人抿嘴一笑,随即转身进了侧室。
硃安世和驩儿立在房中,一起微张着嘴,互望一眼,都像在做梦一般。
片刻,韩嬉抱了一叠东西出来,是一套男子衣袜,她笑吟吟递给硃安世:“去里屋把湿衣服换掉,进门左手边木架子上有干净帕子。”
硃安世仍恍惚未醒,韩嬉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看韩嬉,还是那般妩媚俏丽,眼波映着灯影,流霞一般。他嘿嘿笑了笑,忙道了声谢,接过衣服,进到里屋,一间素洁的寝室。他怔怔站着,越发觉得身在梦中,回头看左手边木架上果然挂着几张新帕子,又听到外面韩嬉和驩儿说话,才又笑了笑,心里暗叹:韩嬉不是仙,就是鬼。
他脱掉湿衣,拿帕子擦干身子,换上了干净衣袜。等他走出去时,只见案上已经摆好几碟熟食,一摞饼,三双箸,一壶酒,两只酒盏。
韩嬉和驩儿坐在案边,一起抬头望他,硃安世立在门边,有些不知所措,又嘿嘿笑起来。
“呦,几个月不见,怎么就变腼腆了?还不快过来坐下!”韩嬉笑起来。
硃安世嘿嘿笑着,过去坐好。
韩嬉拿起一只肉饼,递给驩儿,柔声道:“驩儿饿了吧?快吃。”
“谢谢韩婶婶。”驩儿接过饼和筷子,望着硃安世,有些为难。
硃安世这才略微清醒,忙道:“你要不饿,就先背了再吃,韩婶婶不会见怪。”
韩嬉笑道:“我怎么就忘了?你说起过这件事呢。驩儿,你喜欢怎样就怎样。”
驩儿这才放下饼,坐到一边,背对着他们,低声念诵去了。
韩嬉拿起酒壶,两只盏都斟满酒,端起来,一盏递给硃安世:“别后重逢,先饮一杯。”
硃安世忙双手接过,要开口说话,却被韩嬉打断:“先饮酒,再说话。”
两人相视一笑,一杯饮尽,韩嬉随即又斟满,连饮了三杯,韩嬉才放下杯子,用手帕轻拭朱唇,笑道:“好,现在我就来答你想问的几桩事——”
她扳着细长雪嫩的指头,一条一条数说起来:
第一,我怎么会在成都?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成都,所以我就追来了。
第二,为什么我要追来?因为你欠我的还没结账。
第三,我怎么知道你会来成都?首先,我知道你要找你的妻儿,其次,当时在赵老哥庄子上时,我们闲聊起天下各处名城风俗,说到成都,你的神色忽然有些古怪,所以我猜你妻儿定是在成都。
第四,刚才我怎么会在林子里?我来成都已经一个月了,来了之后,我就到处打听,我在郡府里有个故人,前几天他说起一件事——郡守接到京中执金吾密信,让他到夷里桥一带去查访缉拿一个京中迁来的妇人,这个妇人的丈夫盗走了汗血马。郡守立即派人寻访,很快就找到了那妇人的宅子。我当然也就知道了。这里,我先给你报个喜信,官府去捉拿你妻子时,她早已经带着你儿子逃走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硃安世心一直悬着,听了韩嬉这句话,才长长呼了口气,心里顿时亮堂,喜不自禁,竟至手足无措。
韩嬉拿起酒壶递给他,盯着他嘲道:“听了好信,是不是想痛快喝两杯?想喝就自己斟,还要我来伺候?”
“嘿嘿,谢谢嬉娘,谢谢!谢谢!”硃安世忙接过酒壶,连斟了几杯,一气喝下,心中畅快无比。
再要斟时,一抬头,见韩嬉正似笑非笑盯着自己,忙也给韩嬉斟满酒,端起来,恭恭敬敬递过去:“恕罪恕罪!”
韩嬉接过杯子,却不饮,随手放到案上,悠悠道:“看来你真是很记挂你的妻子呢。”
硃安世又嘿嘿笑了笑,自己斟上酒,端起来敬韩嬉。
韩嬉道:“你喝你的,不必管我,我接着说我的——那郡守扑了个空,但杜周在密信中说你会来成都找妻儿,郡守便派人守在宅子内外。我每天就在那宅子对面楼上,喝酒闲坐,看你怎么落网。等了这些日子,眼睛都望出茧子来了,都没见你们来。偏巧今天傍晚,那店家上来说事,罗哩罗嗦,打了个大岔子,等我回头看到时,见你和驩儿正要进门。喊已经来不及,我急忙下楼,原以为你们只能束手就擒,却不见有什么动静。偷眼一看,校尉带着士卒守在院子里,我猜你定是冲到屋里,把门关了起来。他们必是要活捉你,所以没有硬冲。我又想,你为什么要冲进屋子里呢,恐怕那屋子里有秘道可以逃生。如果真有,这秘道必定是通到后门外溪水边。于是我就绕到溪对岸,左右一看,那宅子后门外面溪岸一带都没有遮拦,秘道出口只能开在旁边那条石板桥下面,才最隐秘。于是呢,我就在对岸林子里等你们——”
第二十四章 丝锯老鼠
司马迁告了假,换了便服,带着卫真,各骑一马,离开长安,赶往河间。
行了几日,过了河南郡,司马迁继续向东直行。
卫真提醒道:“河间国在冀州,走西北这条道要近便些。”
“我们先去青州千乘'千乘:位于今山东省淄博市高青县。《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千乘县,本齐邑,汉置县,并置千乘郡治焉’。'。”
“那样就多绕路了。”
“我想先去寻访兒宽家人。”
兒宽原籍青州千乘。那日,司马迁在长安偶逢兒宽弟子简卿,才忽然想起延广所留帛书是兒宽的笔迹,帛书秘语既然是兒宽所留,兒宽家人或许知道其中隐情。
过了陈留,到了兖州,大路上迎面竟不断见到逃难之人,挑担推车,成群结队、络绎不绝。一打问才知道,泰山、琅邪等地百姓揭竿、群盗蜂起,占山攻城,道路不通。在长安时,司马迁就已经略有听闻,只是没想到情势如此严重。
看眼前男女惊慌、老幼病羸,司马迁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由得深叹:民之幸与不幸,皆系于天子一念之间。
天下苍生,谁不愿安乐度日?民起而为盗,实乃逼不得已。回想文景之世,奉行清俭,安养生息,七十余年间,国家安宁,天下饶富,非遇水旱之灾,百姓丰衣足食。当今天子继位以来,南征百夷、北击匈奴,东讨朝鲜、西敌羌宛,征伐不已,耗费亿万。又广修宫室,大造林苑,加之酷吏横行、搜刮无度,天下疲困,民不聊生,一旦遇灾,尸遍野,人相食……
司马迁正在感慨,忽听身后一阵喝道之声,路上行人纷纷避开,司马迁和卫真也忙驻马路旁。
回头一看,一队骁骑飞驰而来,马上骑士均身穿苍色绣衣,手执斧钺,随后一辆华盖轺车,车上坐着一人,苍色冠冕、神色僵冷,脸侧一大片青痣,异常醒目。
卫真低声惊呼:“是他?!”
司马迁不明所以,等车队驶过,卫真才又嚷道:“车上那人我见过!石渠阁秘道外,向鸷侯禀报的正是他!”
司马迁惊问:“当真?”
卫真急急道:“他左脸上那片青痣只要见过一次,就决计忘不掉!而且马上那些人穿的苍色绣衣,和他那晚穿的也完全一样!”
司马迁道:“此人名叫暴胜之,新升光禄大夫'光禄大夫:皇帝内廷近臣,汉武帝始置,秩比二千石,掌顾问应对,隶属于光禄勋。',最近又被任为直指使者,奉命逐捕山东盗贼。'《汉书·武帝纪》:(天汉二年)泰山、琅邪群盗徐勃等阻山攻城,道路不通。遣直指使者暴胜之等衣绣衣、杖斧分部逐捕。刺史、郡守以下皆伏诛。'他是光禄勋吕步舒下属,你那夜在秘道见的鸷侯难道是吕步舒?”
卫真叫道:“对!一定是吕步舒!我想起来了!当时在秘道里,那个鸷侯虽然只能看见后背,但我一直觉得似曾见过,主公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那天在石渠阁外,吕步舒从我们身边走过,看到的背影和秘道里的正是同一人!”
司马迁恍然大悟:“应该是他,也只该是他……吕步舒本是董仲舒的弟子,后来转投公孙弘,公孙弘为丞相时,他曾任丞相长史。董仲舒虽然好言灾异,但为人刚正不阿,学问高过公孙弘。公孙弘则精于吏事,只以儒术为表饰,外宽厚,内深忌,设法逼退了董仲舒,从此独得天子之宠,升为丞相。公孙弘、吕步舒都是以今文经起家,当然嫉恨古文经。而且,秘道出口在建章宫,吕步舒身为光禄勋,掌管宫廷宿卫及侍从,才能在两宫之间往来自如。”
卫真道:“对了,我们不是谈到过?当年长陵高园殿那场火灾,董仲舒著文说那是天降灾异警示天子,天子拿给群臣看时,吕步舒不也在场?主公曾说,当时吕步舒不知这文章是董仲舒所写,便说著文者罪当至死,董仲舒因此几乎送了命。吕步舒是董仲舒的高徒,跟随董仲舒多年,怎么可能认不出老师的笔迹?”
“这么说来,董仲舒恐怕知道火灾原委,又不便说破,只好用灾异之说来旁敲侧击。而吕步舒一定和那场火灾有关联,他是怕董仲舒拆穿内幕,才装作不知著文者,想置董仲舒于死地……”
司马迁心中震惊,身在丽日之下,却觉得寒意阵阵。
硃安世听了韩嬉那一番话,暗暗心惊。
他忙举起酒杯,心悦诚服道:“嬉娘实在机敏过人,佩服佩服,容我老硃诚心诚意敬你一杯!”
韩嬉一摆手,笑起来:“你先不要忙,你心里的疑问还没答完呢。我不要你七分、八分的佩服,要佩服,你就得佩服十分才成。你不想知道减宣为什么会放走驩儿吗?还有,汗血马去哪里了?”
硃安世只得放下酒盏,咧嘴笑道:“我正要问呢。”
驩儿听到,也顾不得念诵,忙扭过头,等着听。
韩嬉反倒拿起酒盏,轻呷一口,而后慢悠悠道:“我先说汗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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