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呆子是喝醉了吗?”希刺克厉夫先生问。“哈里顿,他是不是在跟你找碴?”
“我拔掉两三棵树,”那年轻人回答,“可是我是要把它们栽上的。”
“你为什么要拔掉它们呢?”主人说。
凯瑟琳聪明地插了嘴。
“我们想在那里种点花。”她喊着。“就怪我一个人吧,因为是我要他拔的。”
“哪个鬼允许你动那地方一根树枝的?”她的公公问。十分惊讶。“又是谁叫你去服从她呢?”她又转过身对哈里顿说。
后者无言可对;他的表妹回答——
“你不该吝惜几码地给我美化一下,你已经占有了我所有的土地!”
“你的土地,你这傲慢的贱人!你从来没有什么土地!”希刺克厉夫说。
“还有我的钱,”她接着说,回瞪他,同时啮着她早餐吃剩的一片面包皮。
“住口——”他叫,“吃完了,滚开!”
“还有哈里顿的土地和他的钱。”那胡闹的东西紧跟着说。
“现在哈里顿和我是朋友啦,我要把你的事都告诉他!”
主人仿佛愣了一下。他变得苍白了,站起来,一直望着她,带着一种不共戴天的憎恨的表情。
“如果你打我,哈里顿就要打你,”她说,“所以你还是坐下来吧。”
“如果哈里顿不能把你撵出这间屋子,我要把他打到地狱里去,”希刺克厉夫大发雷霆。“该死的妖精!你竟找借口挑动他来反对我?让她滚!你听见了吗?把她扔到厨房里去!丁艾伦,要是你再让我看见她,我就要杀死她!”
哈里顿低声下气地想劝她走开。
“把她拖走!”他狂野地大叫。“你还要呆在这儿谈天吗?”
他走近来执行他自己的命令。
“他不会服从你的,恶毒的人,再也不会啦!”凯瑟琳说,“不久他将要像我一样地痛恨你。”
“嘘!嘘!”那年轻人责备地喃喃着,“我不要听你这样对他说话。算了吧。”
“可你总不会让他打我吧。”她叫。
“算了,别说啦!”他急切地低声说。
太迟了。希刺克厉夫已经抓住了她。
“现在,你走开!”他对恩萧说。”该诅咒的妖精!这回她把我惹得受不了啦,我要让她永远后悔!”
他揪住她的头发。哈里顿企图把她的卷发从他手中放开,求他饶她这一回。希刺克厉夫的黑眼睛冒出火光来。他仿佛打算把凯瑟琳撕得粉碎;我刚刚鼓起勇气去冒险解救,忽然间他的手指松开了;他的手从她头上移到她肩膀上,注意地凝视着她的脸。然后他用手捂着他的眼睛,站了一会,显然是要镇定他自己,又重新转过脸来对着凯瑟琳,勉强平静地说——“你必须学着别让我大发脾气,不然总有一天我真的会把你杀死的!跟丁太太去吧,跟她呆在一起,把你傲慢的话都说给她听吧。至于哈里顿·恩萧,如果我看见他听你的,我就要赶走他,让他自己在外边混饭吃!你的爱情将使他成为一个流浪汉和一个乞丐。耐莉,把她带走;躲开我,你们所有的人!躲开我!”
我把我的小姐带了出去。她能逃掉使她高兴得很,也不想反抗了;那一个也跟着出来,希刺克厉夫先生自己一直待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已经劝凯瑟琳在楼上吃饭,可是,他一看见她的空座位,就叫我去找她。他没对我们任何人说话,吃得很少,以后就径直出去,表示他在晚上以前是不会回来的。
这两个新朋友在他不在时就占据了大厅;在那儿我听见哈里顿严肃地阻止他的表妹揭露她公公对他父亲的行为。他说他不愿意忍受诽谤希刺克厉夫一个字;即使他是魔鬼,那也无所谓,他还是站在他一边的;他宁可像往常那样地让她骂自己一顿,也不会对希刺克厉夫先生挑衅,凯瑟琳对这番话有点烦恼;可是他却有办法使她闭嘴,他问凯瑟琳要是他也说她父亲的坏话,她是否会喜欢呢?这样她才理解到恩萧是把主人的名誉看得和他自己的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理智能打断的——是锁链,用习惯铸成的,拆开它未免残忍。从那时起她表现出好心肠来,对于希刺克厉夫避免说抱怨和反对的话;也对我承认她很抱歉,因为她曾尝试在他和哈里顿之间煽起不和来。的确,我相信她这以后一直没有当着哈里顿的面吐出一个字来反对她的暴君。
这场轻微的不和过去后,他们又亲密起来,并且在他们又是学生又是老师的各种工作上忙得不可开交。等我作完我的事,进去和他们坐在一起;我望着他们,觉得定心和安慰,而使我竟然没有注意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你知道,他们俩多少有几分都像是我的孩子:我对于其中的一个早就很得意;而现在,我敢说,另一个也会使我同样满意的。他那诚实的、温和的、懂事的天性很快地摆脱了自小沾染的愚昧与堕落的困境;凯瑟琳的真挚的称赞对于他的勤勉成为一种鼓舞。他头脑中思想开朗也使他的面貌添了光彩,在神色上加上了气魄和高贵,我都难以想像这个人就是在凯瑟琳到山岩探险以后,我发现我的小姐已到了呼啸山庄的那天所见到的那同一个人。在我赞赏着他们,他们还在用功的当儿,暮色渐深了,主人随着也回来了。他相当出乎我们意料地来到我们跟前,是从前门进来的,我们还没来得及抬头望他,他已经完全看到我们三个人了。嗯,我想没有比当时的情景更为愉快,或者是更为无害的了;要责骂他们将是一个奇耻大辱,红红的炉火照在他们两人的漂亮的头上,显出他们那由于孩子气的热烈兴趣而朝气蓬勃的脸。因为,虽然他二十三岁,她十八岁,但他们都还有很多新鲜事物要去感受与学习,两人都没有体验过或是表示过冷静清醒的成熟情感。
他们一起抬起眼睛望望希刺克厉夫先生。也许你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的眼睛十分相像,都是凯瑟琳·恩萧的眼睛。现在的凯瑟琳没有别的地方像她,除了宽额和有点拱起的翘鼻子,这使她显得简直有点高傲,不管她本心是不是要这样。至于哈里顿,那份模样就更进一步相似:这在任何时候都是显著的,这时更特别显著;因为他的感觉正锐敏,他的智力正在觉醒到非常活跃的地步。我猜想这种相像使希刺克厉夫缓和了:他显然很激动地走到炉边;但是在他望望那年轻人时,那激动很快地消失了:或者,我可以说,它变了性质,因为那份激动还是存在的。他从哈里顿的手中拿起那本书,瞅瞅那打开的一页,然后没说一句话就还给他,只做手势叫凯瑟琳走开。她的伴侣在她走后也没有待多久;我也正要走开,但是他叫我仍然坐着别动。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结局,是不是?”他对他刚刚目睹的情景沉思了一刻之后说:“对于我所作的那些残暴行为,这不是一个滑稽的结局吗?我用撬杆和锄头来毁灭这两所房子,并且把我自己训练得能像赫库里斯一样的工作,等到一切都准备好,并且是在我权力之中了,我却发现掀起任何一所房子的一片瓦的意志都已经消失了!我旧日的敌人并不曾打败我;现在正是我向他们的代表人报仇的时候:我可以这样作;没有人能阻拦我。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想打人;我连抬手都嫌麻烦!好像是我苦了一辈子只是要显一下宽宏大量似的。不是这么回事:我已经失掉了欣赏他们毁灭的能力,而我太懒得去做无谓的破坏了。
“耐莉,有一个奇异的变化临近了;目前我正在它的阴影里。我对我的日常生活如此不感兴趣,以至于我都不大记得吃喝的事。刚刚出这间屋子的那两个人,对我来说,是唯一的还保留着清晰的实质形象的东西;那形象使我痛苦,甚至伤心。关于她我不想说什么;我也不愿想,可是我热切地希望她不露面。她的存在只能引起使人发疯的感觉。他给我的感受就不同了;可是如果我能作得不像是有精神病的样子,我就情愿永远不再见他!如果我试试描绘他所唤醒的或是体现的千百种过去的联想和想法,你也许以为我简直有精神失常的倾向吧,”他又说,勉强微笑着,“但是我所告诉你的,你不要说出去:我的心一直是这样的隐蔽着,到末了它却不得不向另外一个人敞开来。
“五分钟以前,哈里顿仿佛是我的青春的一个化身,而不是一个人,他给我许多各种各样的感觉,以至于不可能理性地对待他。
“首先,他和凯瑟琳的惊人的相像竟使他和她联在一起了。你也许以为那最足以引起我的想像力的一点,实际上却是最不足道的;因为对于我来说,哪一样不是和她有联系的呢?哪一样不使我回忆起她来呢:我一低头看这间屋里的地面,就不能不看见她的面貌在石板中间出现!在每一朵云里,每一棵树上——在夜里充满在空中,在白天从每一件东西上都看得见——我是被她的形象围绕着!最平常的男人和女人的脸——连我自己的脸——都像她,都在嘲笑我。整个世界成了一个惊人的纪念品汇集,处处提醒着我她是存在过,而我已失去了她!
“是的,哈里顿的模样是我那不朽的爱情的幻影;也是我想保持我的权力的那些疯狂的努力,我的堕落,我的骄傲,我的幸福,以及我的悲痛的幻影——
“但把这些想法反复说给你听也是发疯:不过这会让你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情愿永远孤独,有他陪伴却又毫无益处:简直加重了我所忍受的不断的折磨:这也多少使我不管他和他的表妹以后怎么相处。我不能再注意他们了。”
“可是你所谓的一个变化是什么呢,希刺克厉夫先生?”我说,他的态度把我吓着了;虽然他并不像有精神错乱的危险,也不会死。据我判断,他挺健壮;至于他的理性,从童年起他就喜欢思索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尽是古怪的幻想。他也许对他那死去的偶像有点偏执狂;可是在其他方面,他的头脑是跟我一样地健全的。
“在它来到之前,我也不会知道,”他说,“现在我只是隐约地意识到而已。”
“你没有感到生病吧,你病了吗?”我问。
“没有,耐莉,我没有病,”他回答。
“那么你不是怕死吧?”我又追问。
“怕死?不!”他回答。“我对死没有恐惧,也没有预感,也没有巴望着死。我为什么要有呢?有我这结实的体格,有节制的生活方式,和不冒险的工作,我应该,大概也会,留在地面上直等到我头上找不出一根黑发来。可我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得提醒我自己要呼吸——几乎都要提醒我的心跳动!这就是像把一根硬弹簧扳弯似的;只要不是由那个思想指点的行动,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动,也是被迫而作出来的;对于任何活的或死的东西,只要不是和那一个无所不在的思想有联系,我也是被迫而注意的。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整个的身心和能力都渴望着达到那个愿望,渴望了这么久,这么不动摇,以至于我都确信必然可以达到——而且不久——因为这愿望已经毁了我的生存:我已经在那即将实现的预感中消耗殆尽了。我的自白并不能使我轻松;可是这些话可以说明我所表现的情绪,不如此是无法说明的。啊,上帝!这是一个漫长的搏斗;我希望它快过去吧!”
他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自己咕噜着一些可怕的话,这使我渐渐相信(他说约瑟夫也相信),良心使他的心变成人间地狱。我非常奇怪这将如何结束。虽然他以前很少显露出这种心境,甚至神色上也不露出来,但他平常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我是不存怀疑的。他自己也承认了;但是从他一般的外表上看来,没有一个人会猜测到这事实。洛克乌德先生,当你初见他时,你也没想到,就在我说到的这个时期,他也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更喜欢孤寂些,也许在人前话更少些而已。
第三十四章
那天晚上之后,有好几天,希刺克厉夫先生避免在吃饭时候遇见我们;但是他不愿意正式地承认不想要哈里顿和凯蒂在场。他厌恶自己完全屈从于自己的感情,宁可自己不来;
而且在二十四小时内吃一顿饭在他似乎是足够了。
一天夜里,家里人全都睡了,我听见他下楼,出了前门。我没有听见他再进来,到了早上我发现他还是没回来。那时正是在四月里,天气温和悦人,青草被雨水和阳光滋养得要多绿有多绿,靠南墙的两棵矮苹果树正在盛开时节。早饭后,凯瑟琳坚持要我搬出一把椅子带着我的活计,坐在这房子尽头的枞树底下,她又引诱那早已把他的不幸之事丢开的哈里顿给她挖掘并布置她的小花园,这小花园,受了约瑟夫诉苦的影响,已经移到那个角落里去了。我正在尽情享受四周的春天的香气和头顶上那美丽的淡淡的蓝天,这时我的小姐,她原是跑到大门去采集些樱草根围花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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