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英文:蓝色魔鬼。——法国浪漫主义诗人维尼的作品《斯泰洛》(1832)中的用语,表示“忧郁症”。
我们慢慢上坡,信步朝园圃走去;大家都感到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她根本不想跟我单独谈谈。总而言之,我成了她的客人。
“哎呀,您的马怎么办呢?”我们走出园围时,伯爵问道。
“您瞧,”伯爵夫人说,“我惦记马不对,不再想它也有错。”
“是呀,干什么都得看时候嘛。”伯爵答道。
“我去吧,”我说道,觉得这种冷遇实在叫人受不了。“要把马牵出来,安顿好,非我不可。我的groom①乘希农的车来,给马刷洗的事,由他去干好了。”
①英文:马夫。
“groom也是从英国来的吗?”伯爵夫人问道。
“只有那儿能培养出马夫。”伯爵答道;见夫人忧伤,他倒快活起来了。
他夫人的冷淡态度,倒给他提供了唱反调的机会,他对我格外亲热。我算领教了一个丈夫的系恋有多沉重。不要以为他们百般体贴缠人之日,就是他们心灵高尚的妻子给于别人一种仿佛从他们那里窃取来的感情之时。其实不然!一旦这种爱情风吹云散,他们就会变得面目可憎,令人难以容忍。这种爱情的首要条件——相互理解,倒像是一种手段了;它跟一切不再有结果印证的手段一样,也显得可恶而恼人。
“亲爱的费利克斯,”伯爵说道,同时抓起我的手,热情地紧紧握住,“请原谅德·莫尔索夫人吧,任性是女人的一种需要,因为她们比较懦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我们具有坚定的性格,情绪就平稳。她很爱您,这我知道,可是……”
伯爵说话这工夫,伯爵夫人丢下我们,悄悄走开了。
“费利克斯,”他小声对我说,但眼睛望着领两个孩子朝古堡走去的妻子,“我不清楚德·莫尔索夫人有什么心事,可是这一个半月来,她的性情完全变了。原先她多么温柔,多么尽心尽力,现在却总哭丧着脸,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后来,玛奈特告诉我,伯爵夫人情绪极为颓丧,对伯爵的烦扰也变得麻木了。这个男人欲放矢而无的,不免惴惴不安,犹如孩子看到被捉弄的虫子不再动弹那样。这时候,他需要跟人谈谈体己话,好比执刑者需要一个助手。
“试试看,”他停顿片刻,又说,“您问问德·莫尔索夫人。一个女人难免有些隐私,不肯告诉丈夫;也许她会向您谈谈她烦恼的原因。只要能使她幸福,我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要减去我余下寿命的一半,哪怕要我拿出半数家财。我活在世上不能没有她。我在晚年老境中,倘若没有这位天使朝夕相伴,那我就成了最不幸的人了!但愿我能安宁地死去。您告诉她,我不会拖累她多久了。费利克斯,我可怜的朋友,我要离世了,这我心中有数。命该如此,但我对谁也没有讲,何苦事先就让他们悲伤呢?我的朋友,一直是幽门的病!我终于找到了病因,是好动感情毁了我。的确,我们每动一次感情,都要伤胃……”
“因此嘛,”我含笑对他说,“感情丰富的人都死于胃病,是不是?”
“不要笑,费利克斯,这话千真万确。饱经风霜的人,交感神经系统的功能就增强。感情总是处于兴奋状态,就会不断刺激胃粘膜,久而久之,消化功能就要开始紊乱,胃分泌失调,食欲下降,消化功能异常;继而出现剧烈的疼痛,而且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频繁;接着,整个消化系统被破坏,就像食物中搀进了慢性毒药;胃粘膜变厚,幽门瓣膜硬化,于是成了恶性肿瘤,导致死亡。唉!亲爱的,我就病到这种地步了!瓣膜继续硬化,无法控制。您瞧,我面皮萎黄,眼睛干涩,眸子发亮,人瘦得脱了形,越来越憔悴了。有什么办法呢,流亡生活中种下的病根:当时我受了多大的磨难!婚后生活,本来应当治愈我流亡时留下的疾病,现在看来,我受伤的心灵非但没有平抚,反而更加重了创痛。我在这里得到了什么呢?无非是为孩子长年担惊受怕,为家庭烦恼忧虑,还要重振家业,节省开支;须知我逼着妻子处处俭省,而受罪的首先就是我自己。总而言之,这苦衷只能向您诉说;不过,我最苦恼的事还在下面呢。布朗什虽说是个天使,但她不理解我,根本不了解我的痛苦,还经常闹别扭;这些我都原谅她!真的,朋友,这事实在难于启齿;不过,老实说,一个不如她贤淑的女人,只要肯体贴人,就会使我更幸福些;而布朗什却想不到这样做,她幼稚得像个孩子!这还不算,下人也跟我过不去;这帮傻瓜,我对他们说什么事,简直是对牛弹琴。家业好歹重整起来,烦恼少了些,病也作成了;先是食欲不振,接着大病一场,奥里热还给瞎诊断。总之,我的阳寿不足半年了……”
伯爵喋喋不休,我惊恐地听着。这次见到伯爵夫人的时候,她那干涩明亮的眼神、额头的淡黄痕迹,令我惊诧不已;我拉着伯爵朝房子走去,同时装作听他聒聒诉苦,大谈医道,而心里却只想着亨利埃特,要仔细观察她。我看见伯爵夫人在客厅里,她一边教玛德莱娜绒绣针法,一边听德·多米尼神甫给雅克上算术课。若是在过去,她见我一到,就会把手里的事搁下,一心一意来陪我。今昔对比,我内心悲枪,但我对她的爱十分真挚深切,只好克制住感情;况且我也看到,她那绝色面容上淡黄色的痛苦印记,酷似意大利画家涂在圣女像上的神圣之光。我浑身只觉得刮过一阵死亡的阴风。再者,往昔秋波流盼的水汪汪的眼睛,如今已经干涸,她这火焰般目光落在我身上,使我不禁震颤;我这才看清忧伤给她带来的变化,刚才在户外却没有注意到。我上次来访时,她额头的皱纹极细,只是隐约可见,现在却形成了道道深沟;双鬓发青,仿佛凹陷而灼热;眼圈发黑,深情的眉弓下的眼窝深陷;她受尽了折磨,宛似有了钻心虫而未熟先黄的果子,表皮开始呈现点点伤斑。至于我,虽说全部奢望就是向她心田倾注幸福的甜汁,可是,在她焕发精神。汲取勇气的清泉里,难道我没有倒进去苦水吗?我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眼里噙着悔恨的泪水,对她说:“您对自己的健康状况还满意吧?”
“满意,”她凝视着我的眼睛答道,“我的健康,就在这儿呢。”她指着雅克和玛德莱娜这样说。
玛德莱娜同先天搏斗,终于奏捷归来。她已经十五岁,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个头长高了,茶褐色的脸蛋重现了孟加拉玫瑰的颜色;她不再像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地正面看人,而是低眉垂眼了;她的举止酷似母亲,既文雅又庄重;身材苗条,胸脯渐渐丰满,初具优美的线条;她已爱俏了,乌黑的秀发梳得光溜溜的,分成两股,遮在她那西班牙型的额头上。她活像中世纪的那些美丽的小雕像:造型精美,体态袅娜,仿佛柔弱得不胜目光的把玩。不过,如同经过苦心培育而结出的果实一样,她的身体健康起来,脸颊绒毛细腻,宛似仙桃,脖颈也像她母亲一样,茸毛如绸,富有光泽。她应该活得长久!这是天意啊,人间最美的花上可爱的蓓蕾!天意就写在你这长长的睫毛上,写在你这要发育成你母亲那样丰美的圆肩上!这位亭亭玉立、棕褐色头发的少女,同雅克形成鲜明的对照。雅克已是十七岁的少年,身体孱弱,脑袋变大,前额伸展得过快,令人担忧,眼神显得焦躁而倦怠,这一切同他那浑厚的嗓音极为协调。他的发声器官发出的音量太大,目光中流露出的思想也太多。这正是以猛烈火焰吞噬单薄身体的亨利埃特的智慧、精神和心灵;因为,雅克乳白色的面皮泛着潮红,凭这颜色,很容易识别那些疾病潜伏、历日无多的英国女子;虚有其表的健康!亨利埃特示意我看玛德莱娜,又让我看雅克。我顺着手势望去:雅克在德·多米尼神甫前的黑板上画几何图形,演算代数题。我一见到这隐蔽在鲜花下的死的阴影,不禁一惊,然而,我始终没有点破可怜的母亲的错觉。
“我看见他们这样时,心里高心,痛苦就缄默了;他们若是生病,我的痛苦也同样缄默和隐去了。我的朋友,”她眼睛闪着母爱喜悦的光芒,又说道,“倘若说,我们倾注在其他方面的感情被辜负的话,那么,在这方面感情得到回报、尽到责任并有显著的成效,这些都足以弥补在其他方面遭到的失败。将来,雅克会像您一样,成为一个受到高等教育、德才兼备的人,他还会像您一样,为家乡争光,而且在您的扶掖下,说不定能当上这地区的官长。到那时候,您必然身居高位了。自然,我要竭力使他忠于少年时的情谊。玛德莱娜,我的掌上明珠,她已经有了一颗高尚的心灵,纯洁得像阿尔卑斯山主峰上的皑皑积雪;她将成为忠贞、文雅和智慧的女子,有强烈的自尊心,无愧于勒农库家族!从前痛苦万状的母亲,现在十分快乐,沉浸在纯洁而无限的幸福中;是的,现在我的生活很充实,很丰富。您看到了,上帝使我在正当情爱中尝到了快乐,并把苦涩搀进我那危险倾向的感情中……”
“很好,”神甫愉快地高声说,“子爵先生跟我一样清楚……”
雅克演算完了,轻咳了几声。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亲爱的神甫,”伯爵夫人有些心疼地说,“千万别再上化学课了。去骑骑马吧,雅克。”她又加了一句,同时带着母亲那种抚爱而圣洁的快感,让儿子亲吻,并且把目光转向我,仿佛要羞辱我的记忆似的。“去吧,亲爱的,当心点儿。”
“不过,您还没有回答我,”当她久久目送雅克远去时,我对她说,“您是不是感到哪儿有些疼痛?”
“是啊,有时候胃疼。我得了这种时髦病,倘若在巴黎,那还挺风光呢。”
“我母亲经常犯病,而且疼得很厉害。”玛德莱娜对我说。
“哦!”伯爵夫人说,“您还关心我的身体吗?……”
这句话含有辛辣的讽刺意味,使玛德莱娜深感意外,她看看我,又看看她母亲。我的目光则盯着客厅里陈设的灰绿两色座椅,在数垫子上绣了多少玫瑰花。
“这种局面真叫人受不了。”我附耳对伯爵夫人说。
“难道是我造成的吗?”她问道。“亲爱的孩子,”她又高声说,故意拿出女人借以报复的那种无情戏谑的语调,“您还不知道近代历史吗?英国和法国不是世代为敌吗?玛德莱娜就知道这一点,她知道茫茫大海把两国隔开,那是一片寒冷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壁炉上的花瓶换成了枝形大烛台,无疑是要剥夺我往花瓶里插花的乐趣;后来我发现花瓶放到她卧室里了。我的仆人赶到了,我出去吩咐他做几件事;他给我带来了几件随身衣物,得放到我的房间里。
“费利克斯,”伯爵夫人对我说,“不要弄错了!原来我姨母的房间,玛德莱娜住进去了,您就住在伯爵卧室的上面吧。”
尽管我有罪过,可我毕竟还有一颗心。这字字句句,好比刀子,冷酷地扎在我最怕疼的地方,仿佛她挑准了才下手的。精神上的痛苦不是绝对的,这要取决于各人心灵的敏感程度,而伯爵夫人已经艰难地走完了痛苦的历程;正是由于这种缘故,最杰出的女子,过去越是热心肠,恨起来就越是绝情。我定睛看着她,她却低下了头。我走进了新给我安排的卧室;房间很漂亮,是绿白两色的。我在屋里失声痛哭。亨利埃特听见哭声,捧着一束花走了进来。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难道您一点也不肯宽恕最可原谅的错误吗?”
“永远也不要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说,“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存在了;不过,您随时都可以见到德·莫尔索夫人,她是一个忠诚的朋友,对您一定会有求必应,关心爱护的。费利克斯,我们以后再谈吧。如果您对我还有点情义的话,让我慢慢适应同您相见的场面;等到您的话不再那么撕我的心,等到我稍微恢复一点勇气,唉!到那时候,只有到那时候再谈吧。您望见这个山谷了吧,”她指着安德尔河对我说,“这个山谷令我伤心,但我始终爱它。”
“哼!让英国和英国所有女人都灭绝吧!我要向国王提出辞呈,求得您的宽恕,在这里了却一生。”
“不必,还是爱那个女人吧!亨利埃特不存在了,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将来您会明白。”
她转身走了,最后一句话的声调泄露了她的创伤有多严重。我急忙追出去,拉住她,说道:“您不爱我了吗?”
“您给我造成的痛苦,超过了其他所有人给我造成痛苦的总和!现在,我的痛苦减轻了,对您的爱也减轻了。只有在英国,人们才说‘从来不’、‘永远不’的话;我们这里则讲‘始终一贯’。还是理智些吧,别再增加我的痛苦了。假如您心里不好受的话,那么您就想想,我还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