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的微笑。”
铁木真忍不住以手抚面,那里明明是一片平滑,毫无一丝肌肉的牵动。但是,他迅疾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立刻以苍凉的口调大声宣布:
“我今遵照我安答的意愿,赐予他不流血的死亡。众将跪拜,送我安答古儿汗札木合归天!”
话音落处,弹闻衣履杂沓之声不绝,众人同时跪倒在地。札木合不顾不视,继续大步向前,带着傲然的微笑,走向属于自己的人生终点。
在他的背后,铁木真驻足凝望,在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感到全身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连腰背都比往日挺得更直。暗暗得向他做着最后的告别:
“别了,札木合!别了,我的安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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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元1206年(虎儿年)春,当铁木真亲手送走了一位又一位敌手,打到了一个又一个障碍,终于带着凯旋之师回归阔别三载的不儿罕山大营。带回来的是一个斩新的,统一的,可以任由苍狼们驰骋奔行的草原。很快,当这片草原已经无法提供给日益强壮大苍狼们更多的血食之时,他们将如大海的怒涛一般掀起翻天巨浪,奔腾咆哮着冲向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他们所能到达的角落——
(1)此山为贝加尔湖之南,色楞格河下游山地中的一座山。
(2)关于速不台的这次出征,《秘史》记作1206年。《拉施特书》与《圣武亲征录》记在1217年。其间出入很大。
(3)铁车:那珂通世解为“以铁裹车轮”;洪钧解为“以铁钉密布于车轮,庶行山路不易坏”。照此说来,颇似如今为行走下雪山路的汽车轮胎上缠绕铁链的防滑措施。
关于蒙古如何得到打铁技艺的,又见《黑鞑备略》言:“鞑人初始草昧,百工之事无一而有其国,除孽畜外,更何所产?其人质朴,安有所能?只用白木为鞍鞒,裹以羊皮,镫亦剜木为之,箭簇则以骨,无从得铁。后来灭回回,始有物产,始有工匠,始有器械。盖回回百工技艺极精,攻城之具尤精。后灭金虏,百工之事于是大备。”其大意为:蒙古人最初是原始落后民族,除了畜牧以外,不通任何手工技艺。马鞍与马镫都是用木头随意制作的。箭簇是骨头制作的,根本没有打铁这门技艺。直到西征灭掉花拉子模后,才得到了回教国家的能工巧匠,造出了许多战争工具。后来灭掉金国,得到了中国的工艺后,才成为一个可以制造各种物品的国家。这个考证有误。成吉思汗造铁车应在西征花拉子模前十三年。得到名为回回炮的巨型投石机则在西征之后。
蒙古真正得到铁原料与铁匠技艺,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说:“鞑靼止以射猎为生,性悍勇,然地不生铁。故矢簇但以骨为之。辽人初置市场与之回易,而铁禁甚严,至金人始驰其禁,又刘豫不用铁钱,由是河东、陕西铁钱,由云中货于鞑靼,鞑靼得之遂大造铁钱云。”这个大意是说,蒙古原来没有铁,辽国人在与他们做交易时,铁属于禁止交易的。直到金代才渐渐放松了控制。金国人所立的汉奸皇帝刘豫废除了铁钱,因此山西与陕西的铁钱纷纷通过设在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的边贸市场流入蒙古。从此以后,蒙古人开始使用金属弓箭兵器了。同样的说法也可参见《建炎以来朝野朝野杂记》,所言均类似。可惜两本书都没有对铁车的外观以及制造方法进行记述,因此这铁车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依旧无从获知。
(4)本诗根据《秘史》原文改编,与原作略有出入。
(5)地在垂河(即今之楚河)北岸巴尔喀什湖西部。
(6)关于札木合之死,《拉施特书》有不同记载。铁木真将处死他的任务交给他的侄子亦勒赤台(《秘史》作阿勒赤台,Altchidaï;)。他出自对札木合的恨意先活生生得砍断了札木合的四肢,然后再结束他的生命。《多桑书》也采此说,并指出札木合对这加诸己身的酷刑并不反对。认为这样很公平,如果铁木真落在他手里,也会这样对待。也许,《秘史》在这里对于铁木真与札木合之间的安答友情进行了一厢情愿得进行了渲染,而《拉施特书》与《多桑书》才是对那个时代草原民族的对待敌人的野蛮残忍进行了真实的描述。不过,喜欢读英雄史诗的我还是宁愿相信《秘史》里面那一幕两雄告别时从心灵到头脑碰擦而出的闪亮火花。历史,往往也需要这种英雄传奇,不是吗?
【中篇完】
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四十六章 大海——成吉思汗
晨光,是蒙古人的号令。当东方黑暗四合的天际中透出第一抹微光的时候,勤勉的牧人们便开始了他们日复一日的忙碌。今天也不例外,牧人们甚至比住常更早得进出各自的帐幕。男女老幼们纷纷穿起只有在节日里才会上身的礼服,眉目间充盈着庄重而又喜悦的表情。没有人喧哗,也没有人交谈,熟人之间碰面也没有往日的寒喧客套与粗豪玩笑,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得用目光对视而已,即使是平日最调皮顽劣的孩童也屏息凝气,乖乖得跟在大人身边,迈着轻快得步阀向着那面立于斡难河滩上的九足白旄大纛(1)下聚拢过去。
聚于大纛之下的不但有身为主导民族的蒙古乞牙惕部,更多的则是那些陆续归顺过来或被征服的泛蒙古与非蒙古的从属民族——克烈亦惕、塔塔儿、札只剌惕、蔑儿乞惕、翁吉剌惕、乃蛮、泰亦赤兀惕、火鲁剌思、巴阿邻、兀良哈台、朵儿边、别速惕、阿鲁剌惕、伯牙悟惕、速勒都斯、亦乞剌斯、撒勒只兀惕、哈塔斤、巴鲁剌思、主儿乞、札合剌惕、格泥格思、捏兀歹、斡罗纳、那牙乞、斡勒忽纳、别述惕、兀鲁兀惕、忙忽惕、晃豁坛、豁罗剌等等,包括新近归附蒙古并结了亲家的汪古惕部在内他们共聚在大纛下,静静得等待着他们的共主铁木真的出现。
以十三岁丧父成为不儿罕孤儿为起点,到征服乃蛮为终点,铁木真穷三十年之功,凭借其无与伦比的坚韧信心、英雄气慨与谋略手腕,踏过无数人以鲜血和白骨铺就的通天大道,终于走上了全蒙古的致高无上的权力巅峰,跻身于历代游牧民族伟大首领的行列,结束了自十世纪回纥帝国崩溃以来长达三百年的草原乱世,将北亚草原失控的历史野马重新纳入时代的轨道。为了纪念那过去的三十年艰苦卓绝的岁月,更是为了将自己从此君临草原的消息召告于天地万灵,召告于蒙古历代祖先,召告于散居在整个草原上的诸部,他建起了象征着毡帐民族至高无上权力的九足白旄大纛于斡难河边,并在今天举行这个盛大、庄严而又神圣的典礼。
早在自乃蛮回军的路上,铁木真已经开始考虑要举办一个规模空前的典礼来纪念这个伟大的时刻。他认为,这不仅仅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至尊权威,更是为这三十年血雨腥风做一次总结。惟其如此,方可告慰那些如今已长眠于九泉之下的英灵。
在铁木真的心目之中,这些英灵所函概的层面是相当广阔的,其中既有为自己奋战捐躯、鞠躬尽瘁的蒙古勇士,也包括其他各族之中与自己逐鹿草原的敌手。汪罕也好,札木合也罢,甚至于脱黑脱阿、塔儿忽台、不亦鲁黑等人亦有其可资纪念之处。如果将这场历时三十年的草原争霸比作一出波澜壮阔的大剧,那么身为主角的铁木真在行将谢幕的时候,确实有必要请出这些配角来共享所有的荣耀与欢乐。
因为有了他们,可敬的敌手们!自己才能步上绝顶颠峰,迎接辉煌的新时代。正是他们精彩出演,造就了自己,也造就了今天——铁木真如是想。
秉承铁木真的意愿,两位众人之长——博儿术与者勒蔑会同众多执事人员花费一月之功来筹备这次典礼。眼前这个气度恢弘,井井有条的大会场即使在昨日还显得那样纷繁杂乱。来自四面八方的运送特产与贡物的车辆、马匹、骆驼以及民伕源源不绝地汇聚而来,全草原上的能工巧匠与与壮丁们为搭建看台与彩篷而彻夜忙碌。这些看台与彩棚从斡难河畔一直延伸到不儿罕山脚下。
近几天来,不计其数的屠夫、厨师、侍女和造酒师父们穿梭来往于营地与会场之间,为庆典后的大宴张罗着美味的饮食:几十口足以生煮整头小牛的大镬中冒出的白色蒸汽,弥漫于整个营地的上空,形成了大片的蒙蒙雾霭;数百把切肉剔骨的利刀锐斧一齐做响,其声可传数里之外;沿着会场的外侧,搭起了百余间帐篷,里面摆放着数不清有马奶酒桶,直待大库勒里台召开之际,任与会者狂斟豪饮。这景象落在观者的眼中,即使是那些最年长的老者,任他们如何见识广博,也是有生第一次见到规模如此宏大的宴会。三百年来,草原上的毡帐民族从未有过同在一面旗帜下共饮的盛举,这种情况只有在统一后的和平年代中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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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色的阳光将不儿罕山的起伏有秩的群峰染作富丽的金翠色时,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列着整齐的队形沿着斡难河边的茵茵绿草驰入会场,有见识的人立刻认出这便是蒙古精锐之中的精锐,直属铁木真汗的怯薛军。骑兵们在统领阿儿孩的率领下绕场一周后兵分两队,在正中的观礼台前左右分成两队,在台的两侧做燕翅形分列。骑乘者故然具是马术精绝的勇士,而那些坐骑亦是训练有素的良驹,虽然一路疾驰,却几乎没有淌起半点轻尘。人如苍狼之迅捷无伦,马如白鹿之轻翔灵动,二者搭配,相得益彰。看到他们的到来,众人都知道铁木真即将出场了。
果然,在他们入场不久后,以几十面象征着草原诸部的旌旗为先导,铁木真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下如众星捧月般出现在会场之中。在他身后是母亲月伦与妻子孛儿帖;紧跟其后的便是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脱雷;再之后,是以忽阑为首的诸位别妻:也遂、也速干、合答安答勒都儿罕、古儿别速等人;随在她们身后的是月伦额客以心血扶养得来自草原各地的四大养子:失吉忽都忽、孛罗兀勒、阔阔出和曲出;行在这四名业已成长为健壮有力的青年身旁的是铁木真的几位弟弟妹妹:合撒儿、别勒古台、合赤温、帖木格以及已经出嫁的贴木伦,在她的身后半步远行着她的丈夫不图;队伍的最后是以博儿术、者勒蔑、木华黎、赤老温、沈白、者别、速不台、忽必来、主儿扯歹、月忽难、豁儿赤、蒙力克、锁儿罕失剌等数千名那颜和别乞所组成的队伍,他们有的是在多年战争中为新帝国建立功名的谋臣名将,有的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老人,还有来自各个部落的代表人物。他们象征着草原诸部从今而后,正式团结在以铁木真为首的蒙古乞牙惕部落之下,形成了新的游牧人帝国的政权。
当他们来到彩台前下马,登台就坐后,选举铁木真为蒙古共主的大忽里勒台便宣告正式开始。众人一致认为,蒙古汗一名已不足涵盖铁木真之功业德望,应该向他献上一个更为庄重威严的尊号。因为如今的他,不仅仅是蒙古人的可汗,更是整个草原上所以毡帐人的王者,而如此重要的称号,必须通过一位珊蛮巫师来向万能的长生天来求取,于是众人公推来自晃豁坛一族的与四养子之一阔阔出同名的一位巫师来进行这个神圣的祈祷活动。此人修为有年,多现神迹,据说常乘一灰斑色马至天上,并能与神通话,因此有通天巫(帖卜腾格里Teb…Tengri或Teb…tenggeri)(2)之称。
在台下数万观者的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身材修长,面色清癯的神秘人物摇摇摆摆得走上了会场中心的祭坛。炙烤牺牲的烈火在他身前霍霍燃烧,腾起的黑烟在他的面前盘旋往复,使他整个人愈发显得神秘莫测。见他出场,铁木真侧目去看坐在不远处的蒙力克,正好那老人也将头转过来望大汗,二人目光交汇,彼此心照不宣得点了点头。其实,之所以选择阔阔出作为盛典的主祭,完全是因为他与蒙力克的父子关系,有此一层关联,至少可以保证上尊号的仪式可以一帆风顺得进行下去。
“苍天降命,
草原安宁。
百姓和庆,
万畜充盈。
奋其威灵,
惩凶罚佞。
扬其武英,
寰宇清净。
其功沛于天地,其德播于四野,宜上尊号以彰其功德,上达万能之长生天。”
通天巫口中念念有词,每一句的末音都拉出长长的尾调,在鸦雀无声的会场上远远近近得发出阵阵回声。这时,一旁有一名助祭双手捧着一柄雪亮的钢刀走到他面前,跪下,将刀搞搞托起。通天巫接刀在手,向那头已经被烤得焦黄的作为牺牲品的羊砍去。“嚓”的一声,羊头落下来,掉在早已摆放其下的托盘中,打了几个旋,停滞不动。
通天巫复又数刀,很快便将那羊支解完毕,刀尖一挑,将一块髀骨扫落火堆。他在台上动作之时,其他的珊蛮祭法师们则围绕着祭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