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笑话,见过大汗自有分晓。”
“好,那我就信你一次。不过要是大汗不要你,你可就是我的床上肉垫啦。”
“一言为定!这赌我打了!”
“哈哈,这大概是我这一辈子最轻松的赌博呢!”
纳牙阿仰天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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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吹过,纳牙阿浑身打了个冷战。眼前是草原,背后是灯火通明的大营。紧紧困缚双臂的绳子告诉他,他真的不该和那个叫忽阑的蔑儿乞惕女子打什么赌。
“真是输得莫名其妙啊。”
他苦笑着想。真不知道自己当时中了什么邪,居然听信了她,如今却落得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下场。铁木真那一双凌厉的眼神和饱含怒气的话语不时闪过他的脑海与耳畔。
“兵荒马乱,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三天之久,居然还敢说什么毫无私情。况我早有军令,凡得女子财帛一律上缴,再依军功分配,你居然隐匿此女达三日之久。欺瞒第一,违令第二,还敢巧言令色,该当何罪?箭筒士,给我将他推出去斩首。”
铁木真对纳牙阿的辩解全然无视,凛然宣布对他执行死刑。
“那个女人真是个害人精啊。”
正苦笑间,背后传来断喝声:
“到地方了,跪下领死吧。”
纳牙阿沉默得跪倒在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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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帐内,铁木真严厉得逼视着忽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娇滴滴得女子居然敢对着自己发出愤怒道指责:
“你们这些男人,除了杀男人、奸女人外,还有什么本事?几乎每个蒙古人都想奸淫我,你们都是不要脸的禽兽!”
自从称汗以来,铁木真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当面痛斥过。即使是当年那个极端敌视自己的桑昆,也不曾如此,何况是一个女人呢?然则,她的话却也并非没有道理,每一次战争过后,到处都会充斥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这样一个无拳无勇的女子置身于如此环境之中,等待她的将是何种命运,是不言而喻的。唯其如此,铁木真就愈发坚信忽阑是在撒谎,为遮掩自己失身而撒谎。她的身子本来是作为一件求和的礼物,一件理当献给自己的礼物,却被别人抢先偷偷享用了,而最可疑者莫过于那个被自己判决了死刑的纳牙阿。遭到一个被征服民族的女子的冷遇,这对铁木真而言是破天荒头一遭,单从这一点而言就足以令他怒不可遏。更有甚者,她居然在遭到别人的强暴后却将一腔怒气发泄到自己的头上,堂堂的蒙古汗,草原的主人,却要代人受过,遭到一顿没头没脑的辱骂。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等我处死那个纳牙阿之后,就轮到你了!接下来,所有碰过你的家伙都要被揪出,然后统统处死!”
铁木真的声音里有着惊人的狂暴之意。众将惊讶的发现,一向深沉稳重的可汗居然一反常态,性情大变。这种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令他们的面色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此时,整个帐幕内唯一没有任何动摇的惟有忽阑一人。她依旧维持着冷利的神情,眼只射出面对纳牙阿之时同样的泠泠青光。
“我的身子是青白的!还有纳牙阿,他是无罪的,如果没有他的三天保护,我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可以随意毁灭一条生命,但不能随意毁谤一个无缺的人格!”
“你胡说什么?蔑儿乞惕的贱人!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一样,为了活命,那怕让她们去跟公狗交配,她们也不会迟疑的!”
铁木真哪里肯相信忽兰的话。在他的思想中,所谓的坚贞不屈,以死自守只能出现在男人的品格中,女人永远只是在一时间属于某个男人,而当这个男人再也无力保护她的时候,那个女人便会立刻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用自己的肉体与姿色来免除一死。这些话他从来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碍于母亲和妻子的那些往事,始终不曾说出口来。今日不知怎地,居然在这个小女人的言词讥讽下脱口而出。是她扰乱了自己的心,更是她将自己一贯保持的冷静驱赶一空。这个女人怎么可能如此大言不惭得向自己撒谎呢?
忽阑镇定自若地看着狂躁暴烈的铁木真。她的脸上分明有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她的目光又是那么莹澈平静。这种生于乱世,身为女人的宿命,忽阑自从经历了战场的一幕以及沿途的种种惊险后,已经有了相当的觉悟。
“我不要你相信我。你的信任对我毫无价值。我的话是面对万能的长生天所言,只有神明才能对我作出公正的评判!”
她在笑,从话音落地后就在笑,笑容中饱含着自信与嘲弄,语气之中更是冷傲毕现。
铁木真第一次看到忽阑的笑,这笑令他的心轻轻颤动起来,一种莫名的感觉涌动在心头,那是他此生久违的感情,似乎只有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在一间红烛摇曳的帐幕中,首次看到一个美丽女子的时候才第一次产生的那种情愫。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有如今这种对待女人的态度。眼前这女子的面目被尘土泥沙所遮蔽,看不出她的容颜是否俏丽,但那笑容却真正得拨动了铁木真的心弦。愣怔许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者勒蔑!这个女人交给你看管!”
说完这话,他又低声吩咐道:
“把那个纳牙阿也暂时放回来吧,我要好好审问他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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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清的月色透过仄仄的小窗,照入幽暗的帐幕。窗影落在地面,切割出一片惨淡诡异的白影。白影的一角里,依稀映出一只雪白的赤足。同月光一起钻入小窗的,还有九月草原的夜风,如矛刺般森寒锐利,贪婪得寻找着无衣裳遮蔽的每一个人体毛孔,狠命得刺入,饮血般吞噬着人体的热量,哪怕是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尤其当它发现眼前这个仅着一袭单衣的娇怯女子,更是如饕餮与盛宴般忙不迭得将自己插入那血肉之躯,忘情得吮吸着,嘶咬着,绞杀着。但是,很快它就发现了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情景,这女子无论从面部表情还是身体反应上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混不在意,行若无事。
这是什么人?她有血肉之躯,应该属于人类,但她的反应却更象一尊花岗岩石雕就,历千年风霜而不动如山的神佛塑像。风好奇得接近她,突然掀起那覆面长发,露出的是一张清水芙蓉般美绝人寰的粉面,其上血色淡泊,苍白如纸,但依旧无法遮掩那肌肤下涌动着的青春活力所绽放出来的足以颠倒众生的风姿。这张面容上,无喜也无悲,更无一丝绝望与悲愤,有得只是一种腾汲思海之水般的冷峻与傲岸。惟有一双眸子中偶尔升腾起的烈火光影,透露出她心底的无边恨意。
自从被铁木真下令关押到现在,忽阑已经在这个小帐幕中待了十几天,铁木真似乎忙于对蔑儿乞惕人的围剿,已经将她淡忘得一干二净。最初几日,忽阑对这样的境遇并无不适,除了时常惦念失散于战场的父亲和留在家中的母亲以及本族族众的安危之外,日子过得倒也安静。然而在最近几日里,她不断从帐幕的小窗中目睹到陆续有操着蔑儿乞口音的男女俘虏被押解到大营之中。初时,忽阑没看到什么本族中人,是以心情尚可。但是过了一天后,她发现俘虏队伍中渐渐出现了兀洼思族人的面孔。她着急得隔着窗户向他们叫喊,却没有什么人敢于停下来回应她。负责看押她的箭筒士则立刻封闭了小窗,只有到晚上才能打开透一透气,见一见天。
忽阑知道,本族俘虏的出现表明巴儿忽真谷地已经遭到了蹂躏,营地恐怕已是全毁。那曾经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的营地生活全然如一场家园没了,亲人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呢?如果能在俘虏队中看到他们,至少能证明他们还活着。可是如今,这种因生死不知而牵肠挂肚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联想到造成自己及家人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的元凶便是关押自己的铁木真时,她又怎能不恨意从生,满腹忧思呢?
“亲人们啊,你们倒底在哪里,都还平安得生存着吗?巴图儿,我的爱人,你一定要活下去啊!这个乱世何时能够终结?我的未来又是怎样的?”
遥望窗外的苍茫夜色与脚下的黯淡月影,她的泪水渲然欲滴。虽然明知这个杀戮世界中并不相信眼泪,但是在袭上心头的思亲之情与独孤之感的两面挟击,终非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所能坦然面对的。
帐门忽然被人打开了,大片月色涌入,将原本幽暗的帐幕中映得雪亮。忽阑心中一悚,目光急速闪过去,铁木真魁梧高大的身影正欲举步入门。
“站住!你再敢向前一步,我就立刻自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阑已经飞快得从床上站起,身子向后退到帐幕中唯一没有被月光所站领的角落,似乎要以这一隅之地与保有大片月光的铁木真分庭抗礼。
见这情景,铁木真不禁在心中暗想,蔑儿乞惕人还真是难缠,哪怕只剩下那么一小块地方也要和站有绝大多数领地的自己来对抗。眼前这个女子无意间所表现出来的场景,又何尝不是当今草原大格局的一种缩影呢。想到这一点,见过千万人以各处各样的方式来死亡的铁木真一时间对这女子会选取何种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了兴趣。他问道:
“死有很多种办法,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我的牙齿不止是用来咬碎食物的,它也可以切断我的舌头!那时,长生天就会将我的灵魂召唤回去,使我远离这个污秽的世界!”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阑的神情一如多日前在宫帐中所表现出来的镇定与决绝,看来她确实已经抱定了必死的觉悟。这使得铁木真——这位令整个蒙古草原各部族惊怖震颤的战争之神兼死亡之神在她面前威势顿失,踌躇着居然不敢跨前一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蔑儿乞惕女子,希冀可以发现她是怎样拥有这种迥异于其他女子的凛然殊不可犯的神情与决心。
借着月色,铁木真发现此时的忽阑同他初次遇到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那张洗去污垢的脸蛋儿竟然有着不输于自己几名宠妃的俊俏容颜。她的发色胜过金丝缎,即使隐身于暗处亦不能夺其辉煌,一双黑亮的眸子如黑珍珠般闪耀着华贵的神秘之光,而脸上那因轻嗔薄怒而勾勒出来得刚毅线条及其散发出来的魅力则是她们所不具备的。可以说,她的美丽蔑儿乞惕一族的范畴,而是整个草原上最为不可思议的存在。
铁木真曾经为妻子孛儿帖那光艳绝伦的姿色所陶醉;也曾眩惑于也遂与也速干这一对塔塔儿姊妹花的异族风情;包括在巴泐渚纳所纳之合答安答勒都儿罕与杭爱山顶所纳之古儿别速这两名成熟美妇的万种风情亦令他赏心悦目;如今,眼前这位蔑儿乞惕姑娘较之她们更为美丽,更加聪颖,而尤为打动人心者是她那雕塑般玲珑剔透的面孔上,笼罩着那几名女子所无的忧郁阴影以及她们所欠缺的倔强与圣洁。
怀着不忍打碎珍宝的谨慎之心以及些许挫败感,铁木真退出了帐幕。此后,连续数日的夜晚,他都会在同一时间重复着这样的拜访。每次,忽阑都会采取与第一日完全相同的态度对待他,而铁木真似乎也仅仅满足于这种对峙的程度,并无任何强迫与威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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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灭蔑儿乞惕人反叛之火的战争在腾汲思海一带零零星星得持续达两月之久。直到整个秋天接近末尾才以脱黑脱阿父子授首而告于结束。在这期间,铁木真几乎每天都要去探望忽阑,如果有一天因为事务繁忙而无法前往,当夜便会失眠上许久。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为何会对这样一个女俘在无能为力之余而心生一种近乎年青人恋爱那样的感情,就如同自己当年对孛儿帖所发生的那种感情冲动。铁木真一直以为,在孛儿帖为蔑儿乞惕所掳后,这种久违的情怀便已在自己的身上永远死去了,再不会萌发。不想今日,却死灰复燃,重现心头。铁木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可救药得爱上了这个蔑儿乞惕女子,从精神到肉体都对她产生了深深的迷恋,渴望每天见到她,哪怕每次都会遭到冷遇,也会甘之如饴。
这夜,当他再次被忽阑以一以贯之的冷漠与仇视推出门外后,一边嘲笑着自己这种近乎自虐的心态和不当发生却实际存在的少年情爱,一边怅然草原夜色所独有的浩渺苍穹以及悬缀其上的点点繁星。
“星星啊,你们也在嘲笑我吗?没关系,想笑就笑吧,因为我确实是个可笑的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这原该是十七、八岁毛头小伙子才会产生的冲动啊,怎么就发生在我的身上呢?杀害人家的亲族,占领人家的土地,还偏偏想从人家那里获得爱情,这简直就是妄想啊。难道是万能的长生天不满于我的行为,故意降下这个女子来惩罚我吗?蔑儿乞惕人啊,就连女子也不好惹呢。”
正想间,天边闪过一颗流星,拉着长长的光尾扫过。这闪光映入铁木真的眼帘时,他的脑海中似乎触发了某种念头,但这念头闪得太快,以至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