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孛儿帖失身于蔑儿乞惕人的事实。然则,即使是这关乎男人尊严与爱情的事情,也依旧不能算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如何在脱斡邻勒汗与札木合这两大强势之间为自己找到一个平衡的立足点,才是当务之急,因为这事关自己小小家族的前途命运,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疏忽不但会令自身死无葬身之地,更会让刚刚有所起色的家族毁于顷刻之间。铁木真忽然觉得自己的肩膀好沉重,他甚至有点羡慕起别勒古台,他可以不必在心痛的时候还要想着这些事情,可以恣意发泄心中的悲愤,而这却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
第二天,中央空地上由脱斡邻勒汗与札木合亲自主持的分配战利品大会开始了,铁木真却没有去。他觉得这与自己无关。可是那方面却派人来请他了。一到会场,脱斡邻勒汗远远得就招呼他道:
“来吧,孩子,咱们三家按照古老的规矩来均分之些吧。我和札木合都已经各自挑选了一些,你也快来选吧,看见什么中意的就尽管拿走好了。这是你应得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札木合也一旁连连点头,让他去场中挑选。
“父汗啊,安答啊,你们的盛情我心领了,可是这东西我却万万没有分享的权力。战争中,流血的是克烈亦惕与札只剌惕,我却承了你们的大恩,得以夺回妻子,这就已经足够了,怎么还能贪得无厌得攫取非分的财物呢。”
“铁木真安答,你这话就不对了。”札木合依旧满面笑容,走上来拉起铁木真的手道,“按照长生天订下的古训,只要是参加战斗的人都要获得自己应得的一份。你亲手擒获合阿台却不居功,这样的情操本身就应该得到上天的奖赏。所以,我们今天请你来,完全是秉承上天的意旨,而不是打算对你进行什么施舍。”
铁木真也握住札木合的手道:“我慷慨的札木合安答啊,你对我的友情就是上天赐予我的最高奖赏,父汗给予我的关怀就是最珍贵的礼物。我已经蒙获了如此丰厚的奖赏,还需要什么呢?已经足够了呀!”
铁木真的坚持令二人毫无办法,只得依了他。
成千上万名妇女和无数的财物最终一分为二,士兵们为此忙碌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连羊群马匹也分割停当。唯一无法处置的就剩下了眼前这一片草原、山野、溪谷、丛林。脱斡邻勒显然是有意将此地据为己有,但是碍于札木合在侧,也只得遗憾地向这里打量了一番後,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来。
其实,觊觎此地的又何止是他。如非相距过远,札木合也未尝不想将自己的势力伸入此地。可惜,他的根据地在南面,不免有鞭长莫及之感。然而,一想到至少脱斡邻勒也得不到此地,他的心中便释然了。
相对于这两大豪强,铁木真眼前的势力无疑是卑微的。虽然通过这场夺回妻子之战,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领略了大规模作战的风采,更从脱斡邻勒和札木合的身上体会到了兵力运用的一些精妙所在,从而走出了重振家声的第一步。但是,距离他心中的目标却还有着一段遥远的距离。他也和两位强者同样看中了这片草原的种种便利优势,甚至也在心中规划着有朝一日占据此地后如何驻民育畜。只不过,以自己目前的能力而言,也只能做做梦而已——
(1)雄驼草原,今乌拉河(色楞格河支流之一)乌兰乌德市以东地区。
(2)拉施特《史集》(别列津译本)作台古察儿(Tokoutchar)。
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十九章 不期而至的“客人”
自从剿灭三姓蔑儿乞惕到现在,克烈亦惕与札只剌惕的联军依旧驻扎在这片名为“雄驼草原”的地方不肯离去。最初和理由还算说得过去,他们给被俘的刺惕部首领合阿台答儿马刺带上木枷,拷问他另外两名首领——脱黑脱阿与答亦儿兀孙的下落。然后派出几支部队按照他的供词进入西伯利亚泰加森林,搜索二人可能藏身的巴儿忽真河谷(1),可惜地理不熟,因此皆无功而返。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们宁可在毫无工作的情况下无所事事的对耗,也不肯率先退兵。
这样一来,铁木真也就不方便独自撤兵了。毕竟在脱斡邻勒汗与札木合的部队没有正式撤离前,自己先走,这是失礼的行为。这期间,铁木真打发沈白回本部落去向母亲报捷,却嘱咐他千万不要提起孛儿帖的现状。因为她怀孕了。
当最初的喜悦
该如何对待这件事情呢?自己还该不该当她是妻子呢?如果带她回去,又怎样解释她那此时已经高高挺起的肚子呢?战场上的激情相逢,使铁木真一时间忽视了这个实际问题,即孛儿帖此时已经怀上了身孕,据豁阿黑臣判断,应该再有一至两个月就会分娩了。这样的判断如一个炸雷般直劈在铁木真的头顶,使得他双脚发软,双手如遭电击般抖然推开了孛儿帖,不住地向后倒退。如非此时正逢合撒儿带人赶到,从背后一把扶住,他很可能已经跌到在纷乱的人流之中,进而在无数只脚下化作了一团血泥。
铁木真用混乱的视线随意在孛儿帖的身上扫了一眼,便确认黑臣所言无虚了。眼前的妻子虽然依旧保持着美丽的姿容,但是身上那一袭松松垮垮的肥大衣着却根本遮掩不住她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仿佛在向他发出残酷的宣告:这里面正有一个不期而至的生命在孕育、生长,并将最终凸现于自己的面前。天啊!这是一个何其任性的存在啊,毫不顾忌自己的感受,反而以其自行其是的风格将自己逼迫到一个无地自处的困境之中。
合撒儿很快便发现了眼前的尴尬。对于这种事情,他比铁木真更不在行,根本不可能提供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他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静候兄长的指令。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兄长此刻已是方寸大乱,更不可能做出任何决定。
三人之中,做为当事人之一的孛儿帖却显得很平静。看那泰然处之的情形,似乎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早有预见。看着两个目瞪口呆的男人,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最终打破这僵局的还是黑臣。这位头脑清晰的妇人对着合撒儿大声叫道:
“愣着干嘛?还不快将你嫂子安顿起来!没看到她快要生了吗?”
合撒儿微微一怔,随即便意识到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便照着黑臣的话去做了。他特意挑选了两名出身于翁吉剌惕部落的男子将孛儿帖搀扶着送入一间帐幕,将她安顿在一张看上去还算舒适的床榻上,又寻来了被褥给她盖好后,这才退了出来。再找铁木真,却已不住何时失去了踪影。
几天来,铁木真白日里周旋于克烈亦惕和札只剌惕之间,晚上的时间便完全陷入了对孛儿帖的矛盾思虑之中。他仔细掐算着日子,希望籍此来寻找答案。然而,无论他怎样计算,但结果还是一团乱麻。他又认真地回忆着孛儿帖遭劫前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什么可资参照的细节。随即,他又想到,如果孛儿帖真的有怀孕的迹象,那么盼孙心切的母亲又怎会毫无觉察呢?难道是蔑儿乞惕人来袭之前的那个夜晚种下的种子吗?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将他原本冷静无比的头脑搅得乱作一团。
迷乱之中,铁木真的眼前又时常会浮现出孛儿帖的影子,她的发丝与肌肤依旧光彩夺目,但曾经窈窕纤巧的腰肢此时却已变得臃肿不堪,铁木真每一想到这些,心就如同被几千几万把钢针同时穿刺一般,痛不可言。
接受这个孩子吗?他很可能是蔑儿乞惕人的种;从此离开孛儿帖吗?发生这种事情又不能完全怪她。由此又联想到自己那引为终身之痛,至今仍是晦暗不明的血统问题,这真是新痛牵出旧痛来,旧痛还比新痛深了。
“要是母亲能在身边就好了。”
铁木真这样想着,可惜母亲远在家中,根本没法向她征询意见。而身边又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件事情上与之共商,铁木真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孤立无援。即使是在不儿罕山那些困苦日子中,也总有弟弟合撒儿可以议事。但是,此时,此事,却只能埋在自己的心中独自煎熬。这滋味不好受。
然而,此事又是必须做出决断的,否则,自己又以什么样的名义将孛儿帖与她腹中的小生命带入营地呢?别人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和她呢?即使是为了孛儿帖,自己也要尽快做出决断。
被这样的心绪困扰多日后,回营地报捷的沈白来向铁木真复命了。当他看到沈白的瞬间,便下定了决心。他又仔细得向沈白询问了关于孛儿帖被俘后的一举一动,沈白倾其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得又复述了一遍,最后说:
“铁木真啊,我以自己的性命担保,孛儿帖当时确实并非出自情愿啊。否则蔑儿乞惕人不会绑她的手。所以,孛儿帖的心到现在也是贞洁的。”
铁木真点了点头,眼睛盯视着地面,沉默良久方道:
“你去把孛儿帖带来吧。”
沈白面露喜色,大大的脑袋连连点了好几下,这才转身快步奔出。不一时,合撒儿进来了。
“孛儿帖就在旁边的帐幕中。”
合撒儿面无表情得说道。在他僵硬的面部表情上,无喜亦无悲。合撒儿近年来愈发象铁木真了,在喜怒不形于色这一点上而言,似乎犹有过之。但是,铁木真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反常的异样,却不追问,独自步出自己的帐幕来,来到孛儿帖现在所居的帐幕前。还没来得及进入,他的耳朵便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哭声。他心中一惊,然而立刻又分辨出这哭声不是来自大人的口中,而是——婴儿!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才会发出如此洪亮高亢却又不会给人带来任何悲伤的啼哭。铁木真的脚步僵住了。
“已经出生了吗?那孩子是……”
铁木真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勇气,又在倏然之间消失无踪。他可以接受孛儿帖的被迫失贞,却始终无法面对这个孩子。
幻觉袭来,铁木真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母亲月伦生下自己的那一刻,父亲得知此事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表情呢?当时的父亲与此时的自己相比,距离他的妻子更远一些,正在与塔塔尔人作战的疆场上。也许是因为的战争牵绊会令他分心,比现在的自己更容易接受这些,更何况,他的妻子是从别人手中抢来的,而自己则是原本属于自己的妻子却曾被别人抢走。父亲是从无到有,自己则是有无循环,其间的起伏跌荡又有着某种本质上的不同。
“进?还是不进?是敞开胸怀接纳妻子和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命中的婴儿,还是就此掉头走开,从此与母子二人永不再见?”
铁木真发现,自己的心情在走了一个圆圈后再度回到了十字路口的起点。
“铁木真啊,你还发什么愣啊。”
背后忽然传来的声音惊动了铁木真,他回首一看,见说话的正是当日偶遇并为自己打开心结的豁儿赤。几年不见,他比当年流浪的时候胖了,衣裳也光鲜了许多,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忽然想到,这次出兵的时候在札只剌惕人的队伍中曾经瞥见了他,但是始终没得机会说话。
见铁木真愣愣的样子,豁儿赤一笑道:“恭喜啊,夺回了妻子又得了个孩子,双喜临门呀。该请我喝上一杯马奶酒嘛。孩子是男是女呀?”
“我还没看过,不知道。”铁木真下意识得回答道。
“哎呀,你这算是哪门子当爹的呀。”豁儿赤立时换了一副教训的口吻道,“还愣着干嘛?进去看看呀。大家现在除了想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个射箭的之外,其他的根本不关心呢,都等着问你这做爹的呐。来都来了,还是进去吧。”
“哦。”
铁木真心头一震,豁儿赤这番别有深意的话一下子点醒了他。
是呀!别人不在意我是谁的孩子,我又何必在意这孩子是谁的呢?自己承受过的苦,又怎能再将这苦传给下一代的人呢?念及于此,铁木真再不犹豫,低头钻入帐幕。
见铁木真进去了,豁儿赤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拍了拍手,仿佛将粘在上面的一种被称做麻烦的无形尘土悉数抖落一般,口中喃喃自语道:“年青人啊,就象匹犟驹子,不推不上路啊。”
一边说着,掉头走开了。
简陋的帐幕里,除了孛儿帖躺着的床外,再无它物。为了防止产妇受风,细致的黑臣老妇已经将所有的窗户都严密的封闭起来,使得原本狭窄的空间更见压抑。除了一盏明明灭灭的昏灯窥伺着婴儿的模样之外,黑黢黢的空气里满是暧昧的气息。
就在铁木真与豁儿赤对话期间,婴儿已经停止了啼哭,在黑臣的安抚下沉沉睡去。她见铁木真进来,向她轻轻摆手,然后指了指床上的孛儿帖,做了一个熟睡的姿势。
铁木真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轻手轻脚得走到床边,低下头来,深深得凝望着孛儿帖那张不曾凋敝的朱颜。她脸上的气色并不算好,显然是在分娩期间耗尽了全力,即使处于昏睡状态下,那疲惫的神色依旧难以掩去。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