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褐色的木头架子,活象被拔了皮的牛羊肋骨,一根根排列在那里,在夜色中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即使如此,也没有谁会觉得寒冷,那个季节已经过去了,接踵而至的只有凝滞不动的炽热气温,将整个海岸平地尽收其中。今年的草原旱季比往年提前了一些。
朦胧之中,者别忽然听到渐渐趋于安静的营地里忽然响起了一些人谈话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歌词他听得并不很清楚,只是隐约听到其中的一句:
〃战士啊,你再也见不到故乡的草原,延伸的征途会将你引往白骨皑皑的战场,血流成河的壕堑……〃
有人听得不耐烦,就小声骂起来:
〃唱什么唱,你的嗓子比黑乌鸦还难听,没准儿真的把鬼魂引来,让我们大家倒霉!〃
被骂的唱歌人立刻反唇相讥道:
〃不爱听的话,你就用三岁牛的毛塞住耳朵,然后滚回去挺尸吧,别在这瞎搅和!〃
〃老子去哪,用不着你来管!〃
〃嘘!都别吵了。那颜大人的病还不知道怎样,你们反而吵架,惊醒了他,一齐倒霉!〃
至此,者别听出这些人正是自己的那可儿们,他们应该是坐在帐幕的门口,燃起了一堆篝火,借助彼此聊天来渡过整个长夜。
〃大家都已经讨厌继续作战了。也许就此收兵是个好主意呢。〃
但是,他随即又想到大汗下达的〃寻找最后海洋〃的命令,又觉得在没有得到许可之前,是不能擅自做主的。
〃也许大汗派出的传令使者正在向这边感过来吧。但愿如此!〃
他就这样思索着,不久后再度陷入了昏睡之中。
※※※※※※※※※
接近清晨的时候,他被一阵喧哗声惊醒,立刻招呼自己的那可儿进来,问现在是什么时辰。那可儿告诉他,太阳刚刚升起。又告诉他,速不台那颜的诱敌部队已经撤退下来了。
〃快扶我出去看看。〃
者别说完这句话后,那可儿却没回答,只是愣怔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耳朵聋了吗?谁让你违抗我的命令?〃
者别有些生气了,他一生气,脸上就腾起了一团不正常的嫣红之色。那可儿看到他的样子,有些害怕,向后退了几步。
〃是我!〃
帐幕门口及时响起的话语在那可儿听来,如同大赦的圣旨,脸上的紧张神色有所消解。者别听出来,说话的人正是速不台,于是说道:
〃你回来啦。〃
〃是啊,我回来啦,也把罗斯人带来啦。〃
〃你为何要他违抗我的命令?马上就要展开最后一击了,我怎能置身事外?〃
〃你必须置身事外!这场战斗由我指挥,你的任务就是躺在这里静候佳音。〃
〃那还不如杀掉我算了!〃者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整个战场都是我亲手布置下的,你处来乍到,很难灵活调动。万一因此放过了罗斯人的主力,岂非前功尽弃?〃
〃你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事情,没必要再继续拼命了。打完这仗后,无论大汗是否下达命令,我们都要回去。这里的气候对你的身体没有任何好处!〃
速不台的态度也很坚决,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是大汗任命的主将,你没有命令我的权力!〃
者别一旦搬出这个身份来,速不台也只能住口了。他用激动的眼神看着被那可儿搀扶着艰难起身的者别,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直到对方走出一段距离后,才收回了目光。一转身,又迎上了另一双熟悉的眼睛。是自己的副手脱欢帖木儿。
〃感觉怎样?〃脱欢问道。
〃他怎么如此固执,简直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速不台抱怨着,希望能引起脱欢的共鸣。
〃你去偷金盔的那天晚上,我何偿不是这样想呢?今天也该让你有所体啦,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安慰!〃
丢下一时语塞的速不台,脱欢径自走掉了。虽然是以斥责的口吻进行了反击,但是他本人的心情也并不轻松。者别也好,速不台也罢,他们都是蒙古男儿之中的佼佼者,在为本民族而战的事业中宁可将自己置身于险地,也从不曾对个人安危稍有顾及。其实,自成吉思合罕以下的每一个蒙古男儿又何偿不是如此呢?否则,他们又何必跨越万里征途,来到这片遥远的异域,和素昧平生的异民族作战呢?——
我的征途是苍茫大地,我将在战场上寻求永恒的归宿!
〃愿战神速勒迭与火神噶赖以及长生天上的诸神加恩于所有的蒙古健儿,使我们在刀丛箭雨中平安归来吧!〃
脱欢在心中默祷着,走上了附近的小山丘,那里正有一群随军而来的珊蛮巫师正围着一团篝火婆娑起舞,并不断向火中洒着马奶酒。他们踏着古老的韵律,唱起神秘的歌词:
啊,红色的火神噶赖啊!
你的父亲是小粒的玉髓,
你的母亲是锻过的铁块。
我向你敬献牺牲;
一勺金黄色的奶油,
一杯青黑色的奶酒,
一掬皮下的油脂。
求你赐战士以幸运,
求你赐马匹以力气,
求你赐手臂以准确,
把厄运的乌云驱向敌人的头顶!
珊蛮们重复地唱着,每唱完一遍,就会发出〃哈咻〃、〃哈咻〃地长声尖叫,脸色也从最初的平静转呈为狂热。一些士兵们敬畏地跪在圈子外面,不断地叩首。脱欢看了一阵,发现速不台居然也在其中,就准备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却被身后跑来的一名那可儿给叫住了。
〃大汗的使者来啦,同时带来了大汗的命令。〃
〃人现在在哪?〃
〃就在山下。〃
〃向者别那颜禀报过吗?〃
〃还没有,他已经赶到河谷那边去啦!〃
脱欢点了点头,然后吩咐那可儿们分头去找者别和速不台,自己则先行赶过去迎接。在山下,他看到一伙人正驻马四处张望,为首的高个子骑士正立在半明半暗的树荫下,用手背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脱欢一眼就认出这是成吉思汗身边最得立的怯薛将领阿巴该。
在出示了成吉思汗的金箭后,阿巴该说道:
〃愿长生青天保佑你,脱欢大人。我从大汗的金帐出发,奉命前来向你们这些远征的把阿秃儿们转达英明圣主的不可违抗之令!〃
〃请先进帐幕中休息一下吧,我已经派人去请者别与速不台二位那颜去啦。〃
两个人一齐走入帐幕,坐在同一块毡子上,脱欢命人奉上了马奶酒。阿巴该喝了一口后,发出了长长的满意的叹息声:
〃想不到在这里还能尝到家乡的味道,看来你们走得虽远,日子过得还蛮不错嘛。〃
正说之间,速不台也到了。于是阿巴该就先拿出成吉思汗赐予他们的大珠和银罂粟说:
〃大珠是给速不台大人的,银罂粟是给者别大人的。另外,大汗允许你们三个人保留此次西征中所喜爱的战利品,毋需上缴。〃
速不台和脱欢连忙跪下望空谢恩,待站起后,阿巴该问道:
〃者别那颜怎么还没到?他在哪里?〃
速不台连忙告诉他,现在马上要与罗斯人与钦察人的联军开战,者别正在前线。
〃来得真巧啊!〃
阿巴该喟然长叹了一声,就向眼前的二人说出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信件?〃速不台微微一怔,追问道,〃大汗在信上怎样说?〃
〃这是大汗给你们的信件,我岂敢私自拆阅。大汗命我要当着你与者别两人的面才能宣读,就是这样。〃
阿巴该具实以告,却使得速不台紧张了起来。大汗之令,绝不可违,但若是命我们即刻退兵,那又该如何是好?
门外骤然响起马蹄声,随即帐幕的门被推开,一名那可儿飞步而入,大声说道:
〃罗斯人来啦,马上就要进入我们的伏击圈!者别那颜现在无法赶回来,特命我前来请速不台那颜与脱欢那颜准备出击,截断敌人的后路!〃
听到这句话后,速不台的神情立时为之一振,同时在心中也有所决断。他大步走到阿巴该身旁,对他低声说道:
〃无论大汗的信件内容是什么,都是不可违抗的。也许他只是鼓励我们继续前进,也许是命令我们立即返回他的身边。可是,追赶了我们十二天的罗斯人已经来到了面前,倘若这时退却,敌人会怎样的夸口呢?他们会说,号称无敌的成吉思汗大军一看到那些大胡子就不战而退,逃之夭夭……〃
速不台的话使阿巴该陷入了沉默之中。速不台没再多说什么,因为交战在即,一切已刻不容缓。他和脱欢疾步走向门口,忽又转身说了一句:
〃明天吧,如果万能的长生天保佑我明天还能活着,到那时就请你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大声诵读出信件的全部内容吧!现在,再见!〃
然后,他就与脱欢一起走了出去,迎着正午时分的干热风,走在无云遮蔽的万里长空下。头顶上是毫无怜悯之意的太阳,脚下是炙得发烫的土地,前方是汹涌而来的敌人。
一场双方均期待很久的大战迫在眉睫!
※※※※※※※※※
《全史》一书对这场战争有如下之记述:
〃当罗斯人还未集合在战场上,大批的蒙古人即向他们发动了进攻。于是,双方就以百倍的勇气投入了战斗。〃
率先抵达沟壑纵横交错的迦尔迦河畔盆地的正是加利奇公大密赤思老,或称之为〃胜利者〃密赤思老及其部属。与他同期到来的还是亚隆所部的钦察骑兵。他们一眼就发现了那座被假意遗弃的蒙古营地。
〃那就是蒙古人的宝库,即使他们在撤退时带走了一些,剩下的部分依旧堪称惊人,因为以他们的人力根本不足以带走全部的宝物!〃
在亦勒赤台的大声蛊惑之中,罗斯人与钦察人的眼睛都有些发红了。他们再也顾不得加利奇公的军令,开始自行其事。人群蜂拥而入,在营地中到处搜索着,很快就有人发出了惊呼:
〃圣母啊!这是什么?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黄金!〃
那袋被故意撕开,丢在原地的金子闪着充满诱惑的绮丽而又危险的光彩,彻底夺取了观者的视觉。在短暂的沉寂后,不知是哪一个人先从震惊中醒来,发出不类人声的嚎叫后,就一下子扑到了黄金上,开始大把大把地抓起,向自己的衣服里塞。这下,其他人也从愣怔中恢复了过来,那声嚎叫就象是发起总攻的号令一般,唤醒了所有人心中的贪欲与疯狂。他们冲上去,扯住那位先驱者的脚脖子,将他从金币上拖开,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从另外的方向又有数人冲上来,填补上了空位。于是,这人咒骂着丢开手中的人腿,也冲了上去,抓住其中的一人,一拳将他打倒在一旁,自己递补上这个好不容易获得的空位,加入抢夺的人流,直到他被后来者拖开,又被打得鼻青脸肿为止……
此后,更多贮有金币的袋子被发现了,同时还有承满了各色宝石、珠玉、绸缎和毛皮的箱笼被粗暴的捣毁,被财富之火烧光了理智的人们悉数卷入了这场聚财比赛。
〃哈!鞑靼人真是宝藏呢,他们从哪弄来这么多东西?〃
亚隆带着自己的亲兵飞驰回来,冲着满面怒容的加利奇公大叫道。他和他的部下,每个人的马上都多了许多耀眼的宝物。他的聚财方式与众不同,甚至堪称〃高贵〃。他们决不效法那些普通士兵们去拥挤在一处亲手抓取,而是盯准了一些满载而归者,直接上前劫下他的〃劳动所得〃,然后据为已有。说实话,对于这种劫掠手段,他们确实很在行。
还未等公爵说话,另外几个声音几乎同时对他发出了喝斥:
〃加利奇公,你怎能允许这个彼洛维茨孬种坐享其成?〃
这些人正是被财宝吸引过来的其他诸公爵。他们的部队加速飞奔着,全部挤入了这片盆地。现在,他们开始后悔自己贪恋那些牧群的小利,晚来了一步,于是就搬出了临出兵前在基辅立下的那个誓言,要求加利奇公立即命令自己的部下交出一切财宝,所有公爵们平分。
看着绕伺于周的一双双被贪婪烧光了廉耻与理智的眼睛,加利奇公从心底中生出了绝大的厌恶之情。他用冷淡的口调回答道:
〃我倒希望现在依旧可以指挥自己的部队做这做那,但是很可惜,没人肯听我的命令。你们想要,就去自己拿吧、抢吧!杀光了他们也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他就崔马飞快地离开了这些人,仿佛在躲避着某种不洁之物。对他而言,彼洛维茨人的抢劫行为并不可恶,因为那就是他们的天性。可是这些平时为自己披上高尚的贵人、虔诚的教徒、美德操守的典范等等华丽外衣的家伙此时不惜赤膊上阵,露出污秽丑陋的躯体。这是多么令人作呕的场面啊!是在基辅的宫庭中永远无法看到的最为真实的一面!
这种愤怒的情绪自从出兵伊始即开始郁结,此后随着征程的展开,每前进一程就堆积起数分,直至今日充塞胸臆,无法排遣。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离开他们,很可能会控制不住情绪而做出可怕的事情来。于是,他催马在混乱的部队之中穿行着,一方面为了散发郁闷,另一方面也打算通过对敌营的观察来判断蒙古人的动向。
他看到,蒙古人在这里丢弃了许多东西,除了那些装满财宝,被烟熏火燎染得漆黑的帐篷之外,还有许多倒扣在地面上,底部破了大洞的锅子。旁边东倒西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