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当你再经过这座遗址的时候,除了一些星散于荒原之上、风化严重的小土堆之外,唯有属于桑扎儿算端陵寝的大清真寺还奇迹般的保有着较为完整的轮廓。但是,你再也不会看到那美丽和谐的青绿色穹顶,因为它已经在那次劫难中遭到彻底的破坏。如果你比较细心,你会不时在黄土之中找到一些斑驳的釉砖和残破的墙垣基址,它们默默地静卧于漫漫黄沙之中,以无言的方式诉说着这里曾经有过光荣与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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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排下马鲁的命运之后,拖雷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下一个战场。这又将是一场复仇之战,对象是著名的你沙不儿,原因则是这座英勇的城市偶然杀死了成吉思汗的女婿,拖雷的姐夫——脱忽察儿(7)。这个不期而至的胜利虽然最终导致第一次你沙不儿围攻战的胜利,却为此后的万千条生命灰飞烟灭种下了可怕的祸根。
果然,在毁灭马鲁之后,拖雷的大军立刻就转击此地,在回历618年的春天,一个本应万物欣欣向荣的美丽季节里,将无情的兵燹降临于这些敢于反抗的市民头顶。
你沙不儿人在击退了蒙古军的第一次攻击后不久,便从趁敌军撤兵混乱之际逃出的两名俘虏口中得知自己闯下了无可挽回的滔天大祸,于是在这一段暂时的平静之中也在积极备战。因此,当脱雷军围城之时,城壁上已经预备好了三千张强弩和三百具投石器以及弩炮,至于滚木檑石和随时可以烧焦敌人的火油更是不计其数。但是,当他们看到多如天上繁星的蒙古军和多余他们无数倍的攻城器具时,还是不由自主得心惊胆战起来。抱着一丝希望,他们派出使者向拖雷求情,希望通过金钱赔偿来赎取自己的生命。
这个要求被拖雷当场拒绝了。死去的脱忽察儿的妻子秃满伦是他最为亲爱的姐姐,即使将全世界的黄金都堆在面前,也不能动摇他的复仇执念。他以斩使毁书表示了诉诸武力的决心,彻底断绝了你沙不儿人的最后生机,战争就此在两个彼此均无意或无法和解的民族之间直接爆发了。时间是回历沙法儿月的12日(纪元1221年4月7日)。
被称作“人身之瞳孔,天空之金星”(8)的壮丽城市立刻被如天边黑云般蜂拥而至的蒙古大军所催逼着、压迫着,摇摇欲坠,危在旦夕。令守城者绝望的是,蒙古军可以随意从周边的村落城邑内征调当地人充任扯里克,来填入城壁下的壕堑之内,无休无止。人命在这种时刻甚至不及一匹战马的更具价值。
战况最为激烈的场所就发生于那座被称为“驼夫之门”的城门前。顾名思义,这里在和平的年代里有着无数牵着满载货物的骆驼所进出,如今却已经化作了尸体陈列场。各种种族、肤色、死状各异的尸体枕籍堆叠,形成一座又一座惨淡阴森的山丘。后续跟进的部队却对此完全视而不见,甚至于以这种山丘为壁垒,或将投石器、弩炮之属架于其上,继续向城内投掷死亡。
不久,城壁就被巨石砸开了几个大豁口。负责战场指挥的博儿客(9)此前曾以脱忽察儿的副将身份参加过第一次你沙不儿攻击战,心中一直在为自己护持不利导致主将阵亡而万分悔恨,此时他志在雪耻,恨不得一步便迈上对面的城壁。他手下的攻城部队大多也是参与过那次攻城战的人,心情也大多如他一般无异,是以虽战况激烈,犹自士气高昂,勇猛向前。
城壁上的守御方开始喷射火油,立刻将这片开阔地化作一片火海。燃烧的尸体发出浓烈的焦臭之气,铺天盖地,熏人欲呕。而正在城壁下准备登城的士兵们立刻全身起火,发出撕心裂肺惨呼哀号,不久后便被吞噬殆尽。
“混蛋!放火吗?那么也来尝尝我们的反击!”
博儿客怒不可遏,立即下令还以火箭。一声令下,万弩齐发,尖锐的啸声之中,城壁立刻被不绝于耳的爆炸声和烈焰燃烧肉体的古怪声响所充斥。原来,一些火箭正巧落入城壁上的火油桶中,引发了一系列的爆炸。那些适才还在燃烧别人的人,自己立刻便品尝到了同样的烈火焚身的滋味。这真是“不久将知其信息”(10)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趁城壁上一团慌乱之际,博儿客立即命令回鹘工兵们推着不畏烈火的轒辒车直薄城壁之下,迅速扩大着适才被投石器砸出的豁口。及至城壁上的火势被控制住后,几条足够骑兵突入的通道已被开辟了出来。
“关键时刻,不要放松!突击!”
博儿客大喜之下,不由自主得便学起了成吉思汗在战场上的口头禅来。长久以来,大汗的战场英姿始终是蒙古军中最为称道的风景。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也是一种偶像崇拜了。也许,世界上最为古老的粉丝,就是这些情感率真简单的蒙古军中的各级兵将吧。
背后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骑兵们立刻发出震人心魄的呼喝之声,铁蹄踏破黄昏的残阳,战刀劈开遥远的天际,掠动摧枯拉朽的狂飚,向仇恨的焦点——你沙不儿城发动了总攻!
围绕着各条街巷的白刃战随即展开,自分必死的你沙不儿人鼓动起残存的勇气,将心中的绝望化作死战之意,以兵器、血肉对抗着这些来自异域的夺命煞星。这一场恶战较之城壁上下的攻防而言,更加惨烈上十倍百倍。放弃了所有侥幸之念的人们,将彼此的仇恨尽情倾泄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身上。刀刃折断了,就以手脚继续拼杀;手脚被砍断了,迸溅的鲜血之中露出牙齿的森森白光……上天造物主安排予人类进行文明沟通的种种器官,在这一刻全然改作野蛮厮杀的工具。人性在烈火中被燃烧殆尽后,留下的只有兽性的沉渣,浮泛荡漾于生死之间……
由于市民们的决死抵抗,蒙古军付出了重大的牺牲,耗费了比攻破城壁多三倍的时间才彻底压制了你沙不儿全城。
当这个消息被传递到位于三帕列散之外的脱雷的大帐时,他正陪着一位满面戚容的少妇说着宽慰的话。这少妇正是脱忽察儿的未亡人,成吉思汗的四女儿秃满伦别姬。算来,二人自成婚至今也不过数载,突然生死永诀,也难怪秃满伦会有着如此不绝的忧伤。
在战场上,脱雷是沉着勇猛、刚毅果决的常胜将军,但是面对自己的姐姐,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现在不免心生悔意,若是将自己的妻子莎儿合黑塔尼带在身边就好了。比较女人之间比较容易说话,也免得眼看着姐姐如此难过,却束手无策。
他终于无话可说了,只能站起身来在帐内来回烦躁得走动着,同时心中暗骂博儿客无能。正是此时,他等候已久的捷报终于传来了,他那越结越紧的眉头终于抒展了开来。
“姐姐!你听到了吗?”
他兴奋地大喊着,疾步奔到秃满伦的面前。
“听到了。”
秃满伦的声音里犹自带着哽咽之声,但脸上也露出了欣慰之色。随之,这种脸色被另一种骤然升起的神情所代替。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憎恨之意,经过一段时间的压抑之后喷薄而出,转化为无边的杀气!
“我们走,去城市!”
她的声音因脸色的转变,亦化作冷利的刀锋,仿佛瞬间就要斩向杀死他丈夫的仇敌之身。她知道,这个愿望距离实现的那一天已经为期不远了。
翌日,脱雷终于理解了这种脸色背后所潜藏的力量是何其强大,比之任何男人都毫不逊色。姐弟二人并列坐在设于城外的开阔地的金色大椅上,冷漠地看着士兵们押解着一队又一队的市民走来他们面前,集合起来,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从他们那惊恐的目光之中,可以看出他们早已对自己的命运有所预见,只是在还未降临之前依旧希图可以逃避。
“哼,这些该死的,如今知道害怕了。我现在就去好好的骂他们一顿!”
脱雷轻蔑的目光掠过这一张张被恐惧所折磨的扭曲变形的脸孔,发出小声的咒骂。
“没有和他们废话的必要!”
此时的秃满伦别姬无论是面色还是内心都如铁般坚硬,萦绕在内心之中的那团杀机通过瞳孔直透而出,如两道冰冷的利剑。她的嘴唇紧闭着,如两扇毫无容赦的修罗之门。
在他们谈论之间,更多的俘虏又被送到了这里。人群拥挤着,如同膨胀的棉花套,软弱而苍白。当汇合来的人流渐渐稀疏的时候,脱雷向姐姐示意,可以开始了。
秃满伦霍然起身,双目如电般逡巡一阵,紧紧闭合的嘴唇猛然张开,以全部的力量吐出了许久以来酝酿于胸的三个字:“全杀掉!”
脱雷默然无语,只是将手臂高高举起,在半空之中停顿片刻后,便如劈向敌人的头顶般奋力下落,如同截断命运的利刃!
无数人的命运在这瞬间被判决——不,自从那不知来自何处的一箭射入脱忽察儿的胸膛的一刹那就已经被决定了!甚至是在那个贪婪的亦纳勒术使蒙古商人流出第一滴鲜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而眼前的这场屠杀只不过是因之而生的种种连锁反应之中的一环而已。恶梦的锁链绞紧了新的一扣,下一扣又将落在谁的头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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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一旦燃烧便不再由人控制。何况点燃这火的人也根本无意控制什么。因而,它任性地蔓延着,向着那些残存的地域一路奔去。
当呼罗珊四大名城之中的巴里黑、马鲁和你沙不儿相继化为齑粉之后,硕果仅存的赫拉特(38)居民们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徒劳无益的抵抗除了招致毁灭之外,再无其他任何意义可言。人心惶惶之下,逃亡的风潮席卷了全城。然则,一个新的问题又横在了逃亡者们的面前:逃向何方?
这个名叫花剌子模的国家主体已经随着算端摩诃末之死而趋于消亡,再没有哪一个政府足以为流亡者提供保护,即使逃向天涯海角,又怎能躲避蒙古人的箭簇刀矛呢?正当人们彷徨无地之际,一个传闻却如同黑夜之中的星火,点燃了人们心中的希望。
——前算端的长子札阑丁王子已经在哥疾宁登基继位,成为花剌子模的新算端。总共有七万大军集合在他的旗帜之下,他的副将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阿姆河英雄铁王。
诚然,假如消息无误的话,那么确实可以为纷乱的人心注入一道微弱的阳光。然而,当他们追逐着若隐若现的光影而来的时候,却被突然降临的巨大阴云所完全笼罩其中。
——蒙古军杀到了哥疾宁!
——确切的说,是成吉思汗亲自统领的蒙古大军出现了!——
(1)马鲁(Merv),或称马雷(Merï;)。在今土库曼斯坦共和国境内。
(2)桑扎儿(Sanjar),前塞儿柱克朝算端,曾以马鲁为都并葬在这里。
(3)抹智儿木勒克,全名“抹智儿木勒克。舍里甫丁。木扎法儿(Mujīr…al…MulkSharaf…ad…DīnMuzaffar)”。
(4)撒剌哈夕(Sarakhs),今土库曼斯坦共和国境内。《多桑书》言,“距马鲁六日程”
(5)薛合里思坦门(ShahristānGate),马鲁一城门。
(6)木尔加布(Murgab)河,《多桑书》一做马鲁水(Merv…er…roud)。
(7)脱忽察儿(Toquchar)这个名字,在此前已经出现过许多次,但是就此人之真实历史身份犹有多种说法。讷萨市的《札兰丁传》指出,脱忽察儿确系成吉思汗的女婿,朱思札尼也提到,成吉思汗的一个女婿死在了你沙不儿城下,但没说其名字。巴尔托德则认为,包括《志费尼书》在内的波斯文现中的忽哈察儿古列坚(ToghacharK_regcn)与《秘史》和《拉施特书》中的脱忽察儿就是同一个人,而“古列坚”一词本身就是“女婿”的意思(见柯立福、田清波,《梵蒂冈秘密档案所的三份蒙文文件》,第474页)。《秘史》之中提及,此人曾经受成吉思汗之命与者别、速不台共同追击摩诃末,却因违反了成吉思汗的禁令而遭到罢黜;《拉施特书》则将他的死亡安排于阿富汗的群山之中。二者之间共通之处在于都未将他的身份联系于成吉思汗女婿的地位之上。另外,《秘史》第280节上说,窝阔台继任汗位后,命脱忽察儿与阿剌浅(Arajen或Arachan)共同主理驿站事务,那么二者很可能不是一个人。这种重名情况在蒙古与中亚史上也是屡见不鲜的。比如诃额伦的养子阔阔出和克烈亦惕王子桑昆的马夫以及忽必烈的儿子,三个人的名字完全相同。推究起来,真正与脱忽察儿较为吻合的是翁吉剌部(成吉思汗正妻孛儿帖的母系)族长之子古列坚古列坚(KūregenKūregen),他迎娶了成吉思汗的第四个女儿秃满伦(T_mel_n)(见《拉施德书》,斯米尔诺娃译,第70页)。这是一个相当奇怪的名字,因为“古列坚”的本意就是女婿。即使是作者拉施特本人亦表示了惊讶之意。关于这一点的解释,我们可以向蒙古风俗之中去寻求答案。很可能,脱忽察儿的死使得这个名字成为了一种禁忌,以至于他的亲人们不愿再提起,只以另外一个象征性的称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