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饮一杯,祝君健斗无恙。〃
〃不必了。〃
舍云治摇了摇头,转身便行。步履如风,倏忽不见。
送走舍云治后,怯失力命人将本城两位著名的伊玛目阿里。宰的和鲁克那丁。伊玛目扎答请来。
〃为了不使名城涂炭,本官决定放弃外城,退守城堡与内城。你们可以作为市民的和平使者,出城向蒙古人投降。〃
〃投降?正教徒要向异教的蛮族投降吗?〃
阿里。宰的发出了惊叹。看来,他并不愿意照办。
〃这也是兵力不足的遗憾。与其因失守而造成平民的伤亡,使千载名城毁于兵燹,不如以投降换得大家的平安。至于我辈武人,当誓死守卫城堡,表示最后的决死之心。〃
怯失力以沉静的口调作着解释,但心中的情绪并不能平静。诚然,在这个告别之夜中,又有哪一个人会能做到心平气和的等待征服降临呢?
〃不必再做争辩了,一切就尊照大总管的意思办吧。真主会公正安排我们的命运,使之各得其所。〃
鲁克那丁的头脑相对冷静些,在权衡得失后,支持怯失力的主张。受到劝告的宰的无言地点了点头,但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
〃愿真主保佑你,仁慈勇敢的老将。〃
鲁克那丁高举双手为怯失力做出祝福后,便拉住还在迟疑着不肯举步的宰的告辞了。
当所有的人都离去后,怯失力又下达了一条命令:用湿泥覆盖城堡的表面,尤其是那些易燃的木结构处。在此之后,他便独自喝着闷酒,倾听着远处不断传来士兵们往来奔跑,军靴重踏地面的声音。无论是根据他的命令向城堡与内城撤退,还是听从阔里汗与哈迷的不儿之命准备突围,所有士兵的脚步中都透出一种慌张与匆忙。这种步调,与花剌子模目前的处境又是何其相似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退守与突围两派的部队已经从混杂转为分离,从那渐远的脚步声判断,他们已经集合到外城的城门去了。退守的士兵们也已经大部分进入城堡内,开始忙碌着进行守战准备。如果在平时,怯失力一定会亲自走到他们中间做阵头指挥,严格检查他们的工作情况。可是,现在的他没有这个心情。葡萄酒被一杯接一杯的灌入,胸腹之间火辣辣的,头脑之中更一片昏沉沉。视线渐趋模糊,他阖上了眼睛。
唯有听觉异常灵敏,于是他很快听到了来自城外的喊杀之声。突围部队与蒙古军在激战。在金铁交击与人喊马嘶之间,似乎还夹杂着妇女儿童的呻吟与啼哭。应该是有些市民也随军岂图撤出吧。
〃真是愚蠢者的死亡聚会啊。〃
被空出来的面向阿姆河的一面,绝不是留给守军与市民的生路。这些被恐惧感冲昏了头脑的人却偏偏要自投罗网。当有仓促的撤退前面的生的召唤与背后死的追逐所夹击后,也就会变成歇斯底里的溃逃。这样的溃逃在贯于狩猎蒙古骑兵眼中,无异于一群麋鹿般易于捕捉。
〃估计到不了阿姆河边就会被斩尽杀绝吧。〃
他预言着逃跑者的命运,眼前幻化出一幕暗夜死斗的惨烈画卷:
自以为得计的逃亡者们悄悄出城,向西面阿姆河的方向疾行。数里之外的一片荒野中倏地乱箭齐发,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们发出猝不及防的悲鸣,人仰马翻,化做死神之镰收割的生命稻谷,成排成片的扑倒下去。后面的人惊觉遇伏,急切间条件反射式的转身欲奔逃躲避,背后的两翼立时灯火通明,铁蹄踏踏,无数的蒙古军从三个方面一边放箭,一边冲杀过来。瞬间的接近处,标枪齐发,将新一波死亡之浪推入惊惶失措的人群中。
蒙古人在作战,如狩猎般作战。将无数尖锐的锋芒射入、刺入、砍入迟钝的肉体之中;
蒙古人在突击,化作战为屠戮。将无数梦魇的狰狞楔入、挤入、压入脆弱的灵魂之内;
蒙古人在进攻,幻人形为鬼魅。将无数凶险的诡异钉入、敲入、注入无备的意识之间!
花剌子模的逃亡者被这铁的狂飚、血的暴雨所扑打、凌虐、摧残、击破,哀号着、惊呼着、呻吟着、惨叫着逃窜或倒下。逃窜者的前途如夜色般难料;倒下者则陷入黑暗,永不再起!无情钢铁的炼狱中,人类没有躲避的余地,毁灭的宿命敲响了末世的警钟。
沿着以逃亡者们尸体铺就的路线,战场从城下向阿姆河边移动,并在这里划上了一个血腥的休止符。涛涛河水发出啜泣的丧音,与凄厉之风合唱着一曲大地的镇魂歌。百转千折、回肠荡气,直到天明!水为积尸所阻,风为血气所滞,歌声止歇,万物凝伤,唯余无数残破的游魂或冲腾天界,或沉没幽冥……
一缕惨淡晨光突刺在怯失力的手指尖端,他啜下了杯中最后一口酒,如饮敌血地咽下!
※※※※※※※※※
纪元1220年2月10日,清晨。
厚重的城门发出阴哑的嘶叫,不情愿地分张开来。黑洞洞的城门内闪出一片白色的影子。
是白旗。象征着降伏、恭顺、归命之意的白旗引领着这支沉默的队伍缓缓前行,沉重的脚步昭示着内心的彷徨与屈辱。如同一只升起白帆、被迫出航的小舟驶向那仿佛波涛起伏的大海般的蒙古军营,时刻都有倾覆的可能。
在距营地数里之处,一队蒙古兵象幽灵般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口调粗暴、发音古怪的突厥语响起:〃什么人?报上名姓与目的!〃
这一队人的首领之一,伊玛目阿里。宰的抬头仰望着那一张张精悍的表情刻写着不知容赦为何物的面孔,涩声答道:
〃我等乃是不花剌派出的使者,代表全城向贵国军门前来请降。请引领我们参拜成吉思汗大人,将向他当面递交充满诚意的降书和全城户口名册。〃
这些句子被挤出口唇后,他感到一股热辣辣的液体冲上眼窝……
以卑躬屈膝和肯求哀告构成的降书,在成吉思汗的眼中的价值根本无法与昨夜追歼数万敌之军民的胜利相提并论。因此,他只说了一句话——〃入城!〃
于是,从这一天起至十六日,蒙古军次第入城并迅速包围了无意降伏的城堡与内城。战争并未结束,只是战场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不花剌的市民也并未因此而摆脱兵祸,所有的男人被押出家门,填入内城外的护城壕中。所有靠近城堡的高屋被征用并被再度加高到接近城壁的位置,上面架起了弩炮与火炮。
弩炮确实是一种令人生畏的射击武器。它有一个用粗木柱制成的支架,架上有轴,有机牙与准星,由数人绞动巨轴,上紧用钢丝夹野马鬃编束而成的粗弦并以机牙暂时扣住。当上弦完毕后,由炮手进行瞄准,发动机牙,绷紧的弦倏然发动,将粗如儿臂的箭矢、火矢、火药箭或巨石弹向高空再落入敌阵,其射程和杀伤力远远超过单兵操作的弓弩。
所谓火矢,即在一般的箭杆后面绑上油脂、艾叶等易燃物品,点燃后用弩发射出去;火药箭即在箭杆后面缚上火药包,点燃火药包外壳的引线后,用弩发射出去。许多火箭在飞行中熄灭了,但有不少火矢和火药箭在射中房屋或仓库后,引燃了大火。一旦射中起火,炮手就瞄准起火处集中射击,加大火势。
当攻城指挥官忽必来一声令下,四面八方一齐发射,将沉重的巨石、带火的粗矢、爆裂的火弹向着顽抗之敌倾泄而去。那场景完全是宗教传说中世界末日的现世化——天空愤怒,降下死亡,殒石、烈火从天而降,毁灭所有的生物。守城兵们被吓呆了,直到发现同伴被巨石砸为肉酱,或被粗大的巨矢前后洞穿,亦或被火药箭落地爆炸烧成火人……无言地丧命、哀号着仆倒、惨叫着蹦跳、声嘶力竭地满地翻滚……
作为这场灾难性的攻城战的直接目击者,阿里。宰的和鲁克那丁怀着悲怆的心情闭上了眼睛。如果说不花剌是河中灿烂的多元文化的精华汇集地,那么内城则是这精华之中的精华。斐声中亚伊斯兰世界、甚至名传于欧洲的大图书馆在第一轮攻击中不幸中弹起火,又在第二轮攻击中成为重点目标,这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大型木石结构建筑几乎没能支持多久便在哀挽的悲鸣中彻底坍塌,千年以来各种文明所留下的不同文字与文体的典籍、文物在这场兵燹中灰飞烟灭,再无孑遗。穆斯林的圆顶在燃烧,东方的〃和平城〃在哭泣……
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蒙古军将轒辒车推到城壁下。轒辒车下面有四个轮子,车顶为尖顶,上覆生牛皮,牛皮上附有一层湿泥。士兵躲在车中,完全不必惧怕守城者的滚木檑石、火把弓矢以及开水沸油,可以挖掘城壁,打开一个缺口。另一部分士兵把火车和钩撞车推到城门下。火车上架有用薪炭烧烤的铁锅,铁锅中盛着翻滚的油,锅旁还有干柴,点燃干柴,引燃锅中的油,熊熊大火直烧城门。如果城门仍未被烧毁,可用钩撞车悬着的粗木柱撞击城门。由于粗木柱一端裹有铁皮,很尖硬,足以撞开被火车烧坏的城门。
被压制的守城者们仅仅乘对方装填弹药的空隙对城下的敌兵进行少量的还击,但是面对这种妥贴的保护而言,显得过于无力,几乎未能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杀伤。至天明时分,内城的城壁被打破了数个大大的缺口,待命已久的突击队指挥官朵儿伯多黑申立刻下达突入令。
骑兵们立刻撒开始终紧勒的嚼环,跨下那些听到战吼就会焦虑地用铁蹄刨地的战马不待主人的催促,便电射前冲而去,发出震人心魄的奔腾声浪。
最先冲入的阿巴该是主动向大汗要求参战的,迎面正遇到带着百十名残兵,身被两处烧伤的舍云治。他双目充血,如喷烈火,挥动着半月刀跳在半空,疾斩向阿巴该,却被对方灵巧地侧马闪开,随之寒光一闪,长枪的锋刃刎过他的颈项。虽然是花剌子模知名的勇将,但却在实力不得发挥的情况下败军身亡了。而以其身死为标致,内城也跟着陷落了。
然而,这场悲剧还远远没有结束,对城堡方面怯失力军的围攻还在继续着。有别于内城,城堡是整体性的建筑,外石内木的结构颇具防火性能,而富于经验的怯失力事先在外层上覆盖湿泥的策略更是大大减弱了原始火器的伤害。这样,蒙古军的工兵们不得不以投石器为主要攻击手段,不断地将巨石砸向城壁,掩护着攻城部队破坏城堡的大门。
因为没有着火,城堡内的人心较为稳定。尤其是当士兵们看到怯失力汗稳坐如山,指挥若定的姿态后,大家的心都放了下来,纷纷窃语着互相打气:
〃大总管还是一切如常,相信我们一定也能够守住的。〃
〃当该是算端那边就要发援兵来了吧?〃
〃如果是那样,只要多顶上几天,这些该死的异教徒们就会撤围的。〃
听到这样的议论,怯失力只能在心中苦笑。他知道,不会有援兵来的,能守多久更是毫无把握。现在的镇定姿态只不过是为了稳定人心而戴在脸上的面具而已。当然,他的心中却也并无恐惧。将这座华丽的城堡选做自己的墓地,在悲壮的战斗中壮绝而死,这也算是对半生戎马的自己安排了最好的殓葬之礼。
由于城堡至高于周边建筑物,攻城的巨石多半不及顶端,因此守城者还可以站在城壁上向下发射弓矢木石,阻击潮水般攻上来的蒙古军。带有掩护木幔的云梯尖端有巨大的铁钩,钩住城壁的边缘,下面的士兵举着牛皮巨盾护住全身向上攀登。
〃咚咚——〃石快与箭簇被被纷纷弹开,下面的人全然无恙,于是脚步加紧,继续向前。忽然,人们的耳中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如同打破了玻璃器皿。随即,为首者感到盾牌上骤然遭到一击,但并不比落石的冲击更严重。但是,这并非打击的完结,身上几个部位同时剧痛。那种剧痛如同被蝎子毒虫所叮咬,火辣辣的炽入肌里,并不断将这种难忍的痛向全身扩散出去。
〃是沸油!〃
负责指挥城堡攻略的主将脱忽察儿看地很清楚。城壁边缘处露出多口黑色的大锅,其上飘散出诡异的青烟。对准各架云梯,拨洒下来。立时,长声惨呼此起彼伏,无数人体直线堕落下来。幸运者就此直接摔死,也算一了百了;而不幸残生者拖着溃烂迸裂的肉体,伸着已露少许白骨的手臂在空中无助地摇晃。
〃快杀了我吧!〃
是怎样的疼痛会令这些敢与肉体面对刀锋的苍狼发出如此狂叫,丧失生的勇气啊。脱忽察儿只许稍加想向,身心便抖然一颤。生何足喜,死何足忧,但是求生不能、求地不得的境地,即使是无虑生死的苍狼也会心惊肉跳吧。
他忽然看到了一张脸,准确的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翻卷的皮肉与横流的脓血,即使是在地狱里逃出的冤魂,也会对之噤若寒蝉。脱忽察儿一看之下,顿感呼吸不畅,胸口与肠胃上下翻腾,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敌人放火烧云梯啦!〃
因着士兵们的叫喊,他再度睁眼望去,果然见城壁内探出许多火把,抵上了云梯。染了油的木头立刻燃烧起来,并迅速向下蔓延。远远看去,无数条火线在飞快地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