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巴孩汗!”
从察剌合老人绘声绘色的形容中获得的印象使铁木真立刻认出了他,并脱口叫出声来。面前的俺巴西孩汗,精赤着浴血的全身,好血映在夕阳中,愈发显现出一种炽烈得刺木感。
被铁木真的叫喊声所惊动的他,缓缓侧过头,用一种略带忧伤的温和语调问道:
“孩子,你是谁?为何认识我?”
“我叫铁木真,是也速该把哈兀儿的儿子。您的名字和事迹则是来自睿智博学的察剌合老人的教诲。”铁木真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激动与惶恐,尽量用平静坚定的声音回答。
“也速该的儿子吗?难怪如此勇敢。孩子,你父亲和察剌合都还好吧?你称他为老人?”
随即,他便自问自答道:
“哦,是了。我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俺巴孩汗的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
“他们都好。他们从来没忘记您的仇。”
一提到仇恨,铁木真心中的恐惧感便被彻底克服了,代之而起的是同为苍狼白鹿子孙的亲切感以及对这位惨遭迫害的先人亡灵的哀悼。他甚至伸出一只手去与对方的手相握,但他仅仅握住了一团灼热的气流。
俺巴孩汗诧异得打量着眼前这个大胆的孩子,沉默许久方道:
“铁木真啊,你的正直和勇敢丝毫不逊于你的父亲,而我又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智慧的火光,你的未来将比他更有做为。记住我的话吧,不要轻信除了你的亲人、朋友和部下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要让蒙古人团结在一起,停止仇杀,共同对付我们的敌人金国和塔塔尔。不要怜悯你的敌人,要将他们斩尽杀绝,否则后患无穷。记住我的这些话吧,愿万能的长生天保佑你。”
话音方落,他那以血气凝结所成的身体便开始发生了崩坏。一片片肉从骨骼间剥落下来,落地便化做了脓污的血水。瞬间,俺巴孩汗的躯体只剩下一副若虚若实的骨架。然而,随着一阵阴风掠过,这副骨架自脚部起渐渐分解、破碎成细小的残片,跟从风的流向,飞向如血的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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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怀疑与笃信、矛盾与统一、愤怒与沉思、幻想与真实之间,数载时光倏然远逝,铁木真已经九岁了。他的弟弟合撒儿七岁、合赤温五岁、帖木格三岁,而妹妹帖木伦还只能坐在摇车里呀呀学语。
在这一年迎接新春的宴会上,诃额伦望着那已经完全具备了成人面容与身材的铁木真,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她向身旁的也速该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孩子已经长大了,是该给他说门亲事的时候了。”
也速该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后,以颔首表示认同。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后,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的准备。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除了选择求亲的目标以外。
“你认为应该向哪一家的姑娘求亲呢?”
也速该征询着妻子的意见。还未等诃额伦开口,一旁忽然闪出了豁儿赤。他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但说出来的话却很有条理。
“还用考虑吗?当然是以盛产美女而著称的斡勒忽讷部(1)。”
“有理!”
也速该答应地相当痛快。对于这位以风流出名的俊俏人物的眼光,表示出极大的信任。于是,对女人丝毫不在行的也速该很快就将这位侄儿当作了为子求婚的参谋。两个男人一边喝酒,一边讨论,倒把身兼母亲和始创议者双重身份的诃额伦排除在外了。
看着两个起劲交谈的样子,令诃额伦感到哭笑不得。欲待插嘴,却根本无从置喙,只得住口不言。直到酒宴散后,她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向丈夫抱怨起来。
“我才是你的妻子,铁木真的母亲啊。怎么反而不来和我商量呢?”
“有什么不同吗?反正选择的也是你的娘家,你也不会不同意吧?”
也速该对妻子的抱怨全然不以为意。
“我当然不会反对你的决定,只是这个提议会不会引起别人的不满,认为是我在对你施加影响呢?”
“所以我才会和豁儿赤商量嘛。这样就没人能说什么闲话了。”
听丈夫这样解释,诃额伦心底之中的那一丝不快立时消解了。同时,她又想到,丈夫表面上看起来粗枝大叶,然而一旦做起事情来却又相当的周到,甚至是体贴入微了。
于是,铁木真的婚事就这样确定了下来。不久后,也速该便带着铁木真前往诃额伦的娘家斡勒忽讷部向自己的内兄们求亲。
十三岁铁木真此时还没渡过自己的青春期忧郁症,所以对与一个女人之间缔结所谓的婚姻关系感到无聊和不满。幸而,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三河之源间的草原,向陌生的地域进行远途旅行。一路上,迥然不同的风景和地形令少年目不暇接之余,复觉天地之宏大,一已之渺小。其实,便是将父亲也速该、同行的十数随从以及胯下的马、负载粮食的十峰骆驼都包括进来,也不过是一个蠕动于浩渺苍穹之下的小小黑点而已。
几天后,他们一行便完全脱离了三河源头那些树木苍翠的溪谷地区,穿过开满狼毒花的丘陵,在戈壁与沙漠中前进。眼前不时闪过绿洲和湖泊的影子。新奇的旅行生活激发了铁木真的少年心性,使他首次摆脱了日常枯燥的生活,看到了大自然最为雄奇绚丽的一面。也速该看到儿子那兴奋的表情,便命令一行人缓缓行进。同时,他还在宿营的时候,带着铁木真在附近的森林原野之中去射猎,使他尽情包揽这些难得一见的景色。
当他们的路途即将进至过半的时候,一次偶然的路遇,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世界的命运。当他们正越过赤忽儿古和扯克彻儿两山之间的峡谷时,迎面与翁吉剌惕部首领德薛禅(Daisetchen)(2)的狩猎队伍相逢。
当德薛禅听说对面的人就是勇名轰传的也速该时,这位一向以温厚和善、豪爽好客闻名草原的首领立刻盛情相邀,将一行人请到不远处的营地中。丰盛的酒宴前,也速该谈起了自己这次出行的目的,并将铁木真唤至薛德禅面前行礼。
德薛禅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边看边点头,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浓。然后,他捧起酒碗,向也速该奉酒后,便以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
“雄鹰般勇猛的也速该把阿秃儿啊,您的儿子双目中放射出太阳一般的光彩,脸上闪烁着明月一般的辉煌,这一切正好验证了我昨夜的梦境。我梦见一只爪擎日月的白色海东青鸟(突厥语读:AqSonqor)(3)飞过我的头顶,它在我的头顶上盘旋数圈后,便落下来站在我的手上。我相信这是万能的长生天在指引我,让我将自己的小女孛儿帖嫁给眼前这位令我万分喜爱的年青人。我邀请您和您的儿子前往我在东边的部族营地,我那可爱的孛儿帖将用她的美貌和智慧来证明这是一桩注定受到长生天赐福的恩爱姻缘。”
也速该听着这一番沉稳、恭谨而又不失哲理的言词,心中赞许着对方的直率和诚恳。同时,他也久闻翁吉剌惕部的富庶,这种武力与财富的结合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有益无害的。当下,他立刻表示同意。至于对任可女子都没有兴趣的铁木真,他即无权,也无意反对。于是,双方的队伍合为一股,折向东北,往翁吉剌惕部落的聚居地——兴安岭山麓之侧哈剌哈河下游的捕鱼儿湖畔。
前文提到过,翁吉剌惕部乃是蒙古的分支,与乞牙惕部源出同宗,双方是远亲的关系。虽然他们没有乞牙惕部那样显赫的家世,更没有强大的武力,但是与尚处于半开化状态的蒙古诸部不同,由于他们靠近金国边境,通过与金国的通商交往,使自己的文明水平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在文化与经济方面都居蒙古诸部之冠。更令也速该满意的是,他们本身也是以盛产美女而著称,乞牙惕部中也久有与之联姻的传统。
当铁木真进入翁吉剌惕地区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兴安岭山麓柔顺动人的缓坡以及铺排其上,略显倾斜的大片草场。与本族的草场相比,显然不曾遭受过兵燹蹂躏且得到了精心维护,因此显现出一种和平繁荣的明丽景象,无数的羊群马匹安闲舒适得放牧其上,比蒙古人的更多更健壮。在兵凶战危的草原上,这里简直就是一片世外桃园。
德薛禅首领和他的夫人朔坛——一位贤淑热情的中年妇人——共同在他们宽敞豪华的帐幕中为也速该父子举办了盛大的欢迎宴会。
这间帐幕的考究气派,令也速该瞠目惊叹不已。尤其是自幼生长于贫脊落后的蒙古部落,从未见过什么大事面的铁木真来说,更有如入天堂之感。对比起寒酸的自家来,其间之差别不谛于霄壤云泥。在这财富的殿堂中,脚下所踩到的不是坚硬的土地,而是厚实绵软的地毯;头顶上挂着的不是粗毡麻布,而是细滑如水的丝绸;举目所见的俱是金银酒器餐具,嵌玉镶珠的涂漆桌椅几柜,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陈设与装饰。
无论是什么,都无一例外地光彩夺目,那种富贵豪奢的气息化做汹涌的冲击波,将铁木真逼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当他听说这些物品仅仅是依靠贸易从金国交换而来时,他再度眩惑于那个神秘大国的无穷魅力之中而无法自拔。
此次翁吉剌惕之行,使少年对于“财富”二字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这种了解震憾着他的心灵,使之浮想联翩:
贸易,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词汇啊!这在此前闻所未闻的新奇名词已经足够这少年想上很久了。翁吉剌惕人就是以此来获取富足安定的生活。他们开辟了商路,将毛皮、骏马和羊毛、驼绒输入金国,换来金银器物、宝石明珠、丝绸布料。他们也与西方的商人交易,得到无光自明的美玉、晶莹剔透的玻璃、细致柔软的绒毯乃至锋锐无比的兵器。因为他们不必通过中间商的盘剥,可以直接地进行贸易,因此所获之利往往十倍于其他的部落,想到自己家里为了换取一块茶砖却要用五匹好马为代价,他就感到了因环境闭塞而导致的巨大差异。如果每个蒙古部落都能通过贸易来致富,那么大家又何必为了一小块草场的归属就会大打出手呢?看来,贸易是一种比战争更加有效的手段。总有一天,自己要将这个道理说给所有的牧民们听,让他们明白战争只能让人们仇上加仇,贸易却可使和平吉祥之光普照草原。
然而,少年也清醒地认识到,这条梦想之路并不平坦,会有重重障碍拦阻,万般凶险暗伏。泰亦赤兀惕、塔塔儿乃至金国,都是必须要搬开的绊脚石。而在它们的后面,还不知道隐伏着多少潜在的深沟壁垒,或许穷自己之一生,也要与这斗争不休。然而,“大义当前,舍我其谁”的念头已经在这一刻深植于少年之心,只待假以时日便会荫荫如盖了。
正因为沉浸于幻梦之中,以至于少年根本没有在意父亲与薛德禅夫妇之间的谈话内容和包括未赤新娘孛儿帖的入帐见面以及因此达成的许婚协议。
孛儿帖是年十岁,比铁木真长一岁。但出身于如此不虞匮乏的优渥环境,使她比草原上其他姑娘发育得更早,高挑健美的身材,白晰细腻的皮肤,渐趋饱满的乳房,疏朗柔美的面容,衬以一头闪烁着亚麻色光泽的秀发,还有与之名字相匹配的一双灰蓝色眸子(4),展示出一位少女全部的青春魅力和照人光彩。也速该几乎是在看了第一眼之后就相中了这个健康伶俐的女孩,他恨不得当即就提出求亲之事,但行事稳重的他还是强自按奈了下来,而是尊照草原习俗,在翌日才正式行了求亲之礼。
对于德薛禅而言,可谓是梦寐以求。虽然是富甲一方的部落首领,但是能与乞牙惕这样高贵门阀攀上亲,尤其是与威震草原的也速该连姻,其荣耀绝非是金钱可以衡量的。然则,这位老于事故的人物全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一丝半毫的诸如欣喜若狂、受宠若惊等等的神情,语气也依旧不徐不缓:
“十匹病马也不及一头健康的驼骆,百句轻佻的言词也不如一句真心的请求。多不足贵,少不为贱。上天赋予女人的命运便是不可老死于生身之家门,因此我将顺从天意,将孛儿帖许配予你的儿子铁木真。”
这不卑不亢的态度令也速该愈发敬重眼前的这位亲家。两人的手紧握于一处,彼此俱怀相见恨晚之感。当下,德薛禅又提出了一建议:
“我翁吉剌惕一族,向来有门婿入赘的风俗,也速该亲家能否也将你那铁木真留在我的营地中,直到他们夫妻完婚之日呢?”
“既是风俗,自当尊从。”
也速该一口应承,没有丝毫犹豫。于是,铁木真今后数年间的居留行止问题,就在他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决定了下来。
次日清晨,铁木真跟在德薛禅夫妇的背后,目送父亲离去,心中几天来的兴奋与新鲜感被离别亲人的失落感和身处异乡的孤寂感所取代。他多么希望父亲能对自己说些关照的话,但是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即使在此种伤情时刻也依旧没留给他只言片语。眼望父亲的背影在草原深处渐渐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