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约二十年后,一位叫做蒙力克的老人在喝醉酒后吐出的真言。而当铁木真还在幼年的时候,他还是二十几岁的年轻汉子。他出身于晃豁坛一族,此时是也速该的一名得力部下。火灾那天,正是他和他的父亲察剌合扑灭了帐幕之外那一处的烈火,为也速该指出突破方向的也是察剌合。这一对父子,是铁木真童年记忆中待自己最为和善的两位大人了。
“你应该还记得吧?那时全营地的大人们都对你心怀戒惧呢。别看你那时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却比同龄人都要高大许多,肩膀的宽度都快赶上我了。而性格呢?几乎就是你父亲的翻版,同样的沉默稳重,不苟言笑。”
忽然听到别人讲述自己的过去,铁木真也很感兴趣,于是继续追问着。有了这样一个忠实的听众后,蒙力克谈兴大盛,就继续侃侃而谈起来。
“你在那个时候就有着与众不同的表现。尤其是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即使是大人也很难做到,可你偏偏做到了。那时候,你从不轻易与人发生争斗,可是一旦发生对立,就会立刻变成一头疯狂的恶狼。”
“呵呵,这个比喻倒蛮有趣的。”
一旦提及狼这种动物,尤其是有人将自己比喻为那种动物,铁木真就会从心底里生出极大的快慰来。于是,他促使蒙力克继续讲下去。
“别着急,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对峙的时候,你不象别人那样口沫横飞地大叫大嚷,反而很安静,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站着,即使是再难听的侮辱与咒骂你也不会因之稍动。除了以刀子般闪亮的目光盯视对方之外,什么也不做。到了这样的时候,对方就会以为你胆怯了,于是愈发得意洋洋。然而,就趁着对方这松懈的一刻,你就立刻如一头捕食黄羊的黑豹般猛扑上去,劈头盖脸地以拳脚相加,直到将对方打倒在地。”
“原来我居然还有如此‘英勇’的时候啊。”
铁木真笑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对儿时行为的几分检讨之色。
“还不止如此呢。”蒙力克大笑一阵后又道,“一般来说,架打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完美的胜利了,可是你却根本没有罢手的意思。对手倒地后,你就一跃而起,骑在对方的身上,随手抓起身边可以摸到的一切东西,石头啦、砂土啦、木枝啦等等,然后一咕脑地砸向对方。如果暂时什么也没捞到,你也会揪住对方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狠命地往地面撞下去。或者干脆用脚去踩,脚尖碾、脚后跟跺、脚掌踢,直到把对方弄得口鼻出血,全身打颤,满口求饶后才罢休。现在想起来,我小时候打架的时候也没见过手这么狠的人呢。那简直是……简直是……”
蒙力克忽然意识到听众的身份,便想措一个稍微温和一点的词,但大脑之中的酒劲上涌,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因此只得住口不言了。
“没关系,继续说吧。今天你说什么也不会受到责难的。”
铁木真以鼓励的口吻打消老人的顾虑。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野蛮……哦,对,就是野蛮。有时候,这种情况被大人们看到了,就会跑上来拉开。有些人情急之下,也没认出你来,还以为是哪家的大人打自己的孩子呢。说来,还是因为你那时真的长得太高大了,以至于错将你当作一个自己的同辈人啦。那时候,部落里面的人们都说你过于倔犟任性,甚至有些凶狠残暴,因此纷纷向你父亲去告状。而你呢,就一个人偷跑出去,躲在旷野里不回家,直到诃额伦夫人喊着你的名字,四处寻找到天黑,才总算将你找回来。你那个时候啊,真是部落里少有的问题儿童呢,状况出的那真叫一个没边儿。”
“嗯,好像是这样吧。”
铁木真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不过,我父亲却对你有着不同的看法。”
“哦?察剌合爷爷怎么说?”
一旦提及这位老人的名字,铁木真就会万分关注。
“我父亲说,那些大人对你过于苛责了。你虽然表面上沉默安静,但内心里却仅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而已。再说,你又不是主动去惹是生非,只是在别人触犯你的时候才会进行反击,虽然方式过于激烈,但终究是情有可原。不信的话,你留神他在母亲面前的样子吧。身为兄长,每当年幼的弟妹们缠着母亲的时候,他就会主动让出自己的位置,躲得远远的,静静观望着,象一只守护羊群的牧羊犬。在诃额伦夫人的膝头前、手臂上,你永远不会找到他的身影。但是,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尽量坐在靠近母亲身边的位置上默默看着诃额伦的脸庞,那目光是温顺的,就像一只即将哺乳的小羊羔。这种性子,在这个草原上也是少见的,也许将来会有出人意料的表现呢。现在想来,父亲说的可真是一点不错呢。”
其实,蒙力克还是漏掉了一些情节。然则,就其内容所牵涉到的某个人,他的疏漏也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可见,他的头脑还未完全被马奶酒给弄胡涂,至少他知道什么事可以提及,什么人又必须避而不谈。
在这疏漏的内容里,牵涉到两个铁木真最早的朋友,也是仅有的两个。在这期间,铁木真在蒙古部中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包括他的弟妹们都对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少数与之保持着友情的人中,一个是来自另一部落的孩子——札只剌惕(Djadjirat)部族长之子札木合;另一个则是出自兀良哈惕部有名的打铁匠人札儿赤兀歹的儿子者勒蔑。当铁木真初生时的襁褓与那座帐幕一同毁于火灾后,这位老人送来了一块貂皮制作的新襁褓,铁木真至今还记得那种温暖与舒适的感觉,更记得同时受赠的另一件活礼物,也就是者勒蔑。老人将这个儿子许给他做仆人。然而,在铁木真六岁的时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札儿赤兀歹突然离开营地,举家搬入不儿罕山深处,过起了离群索居的隐士生活。这一搬迁自然在同时也带走了者勒蔑,让铁木真失去了一个稍稍合得来的玩伴。
关于这些,铁木真是不会忘记的。但是,现在他不想提,因为察剌合的名字已经引发了他的另一段回忆。这个名字是铁木真心中永远的痛,每当他想起那位老人的音容笑貌,内心就会涌起许多复杂的情绪。这位老人也是铁木真人生的第一位导师,他的那些睿智的话语和古老的故事,使童年的铁木真第一次接触到了蒙古人的过去。
大约是在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听察剌合讲起本族的历史。那时,老人已经年近花甲,须发皆白,年轻时代的力量与敏捷都如风飘逝,但岁月积淀下来的智慧,却只能令人对他更加尊敬和爱戴。
做为当年随同俺巴孩汗和忽图剌共同出生入死的前辈,老人获得了毋需参加日常劳动的特权待遇。这就使得他有了许多闲暇,而打发这些闲暇的最好办法就是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对聚集在身边的孩子们讲述关于蒙古部落的历代英雄史诗和传说。他本人也将这种事情当作一种人生的享受。而做这位老人的听众也同样是一种享受。你只须注意看看那些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包们拖着长长的鼻涕,安静听讲的姿态,就足以彰显其故事的魅力所在了。其实,这种魅力又何止对孩子们具有磁石之力,既便是那些与察剌合同辈的老人或者晚辈成人们也会在一有空的时候就会聚在他的身边,倾听着故事,回忆着往昔。
察剌合老人的确有着广博的见闻和惊人的记忆力,又善于把握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利用渲染和烘托来营造故事的气氛,往往讲至悲处可以令人潸然泪下,一旦进入喜剧情节却又能逗得听众们开怀大笑。一段枯燥的陈年旧事通过他的述说,却立刻焕发出引人入胜的神采,那些出现于故事之中的人物仿佛立刻就能跑出来,站在听众面前现身说法似的。而听众们呢,则如同亲历,进而发出感同身受的共鸣。这样的口才也许被蒙力克继承了几分,然则终究在老人归天后成为了一种绝响。
在这些先辈业绩与远古传说中,有初代祖先巴塔赤罕创业的故事;也有十代先祖脱罗豁洛真发家致富的经历;更有他的儿子独目千里眼都蛙锁豁儿如何帮助弟弟善射者朵奔蔑儿干抢来美丽的阿兰豁阿神女的传奇;至于阿兰豁阿那神奇的感天受孕和教子折箭的故事,铁木真此前都听母亲讲过,但此时再由察剌合老人口中听来,却又别具一番韵味。然则,在这一切之中,最令他感兴趣的,记忆也最深的还是老人所讲的本族起源传说——苍狼与白鹿。勇猛坚毅的苍狼娶了美丽善良的白鹿为妻子,他们渡过大湖,在这片草原上生下了蒙古人的始祖巴塔赤罕,从此蒙古人就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扎根发芽。
每当这个故事被提起的时候,就会有其他老人情不自禁得吟唱起来:“上天降命生苍狼,其妻白鹿伴身旁。共渡大湖来此乡,幹难河畔不儿罕。同生同息难同当,巴塔赤罕是儿郎……”
听这些老人们唱和这些神秘而不可思议的故事,是铁木真童年时代最为重要的一件大事。诚然,对于这些神秘主义与英雄主义相结合而成的高乃依式的哲理,七岁的孩子并不能完全理解,于是他只能求助于诃额伦母亲。但是,在这低沉庄严的歌里,铁木真幼小的心灵总是会得到巨大的震撼和无限的安宁。在他的眼前,经常幻化出苍狼和白鹿的影子。
那狼是一只雄奇英武的神圣生灵,目光之敏锐胜过千里眼都蛙锁豁儿,犀利的眼睛足以穿透一切的障碍与伪装,被盯视到的生物无论上天入地都无所遁形;那双眼睛中所放射出的光彩中,蕴涵着坚毅的性格和强烈的意志,一种为了信念与理想,不惜搏杀,何惧挑战,哪怕是有着千万层的防护,也将一往无前得突破,再突破,不达目标,势不罢休;那对灵敏便捷的耳朵,时刻关注着远方和近处的动静,就是一片草叶被折断的声音也无法避开它的听觉;狼的身体就是一架完美的战斗机器,无论是筋骨血肉还是毛皮爪牙都是因战而生长,为战而存在;他那灵巧有力的四肢,既可以奔行于雪野,穿梭于风暴;又足以翻山越岭,横渡河湖。他的一举一动,代表着草原的灵魂与气魄,他是真正的草原之神!
再看他身边的那只母鹿,草原上所有美丽事物都集合在她的身上,洁白如雪的毛皮上零星散落着灰色的斑点,一如草原上那些闪亮的湖泊;婉约华丽的身姿比月光更明丽动人,即使是怯绿连河水也不及她的温柔。与狼不同的是,她没有凌厉的目光,但会以娴静淑雅的眼神去鼓励丈夫的斗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忠实地守护在因疲劳而酣睡的丈夫身边,以警惕的目光睃巡着四周的风吹草动,不允许任何敌意来伤害苍狼。她以超凡绝伦的美丽取悦于丈夫,又以博大的母爱包容着丈夫,更以其忠诚赢得了对方的无比尊重。她虽然没有丈夫的孔武有力,却有着无比的机智与审慎,天然的差别使她无法成为象丈夫那样充满攻击精神的战士,但她凭借自己敏锐的头脑成为苍狼不可多得的坚实后盾。称其为草原之母亦毫不夸张。
这两只无论从性格还是形体都有着巨大反差的动物,以他们那刚健与婀娜并存、神奇并现实共舞的形象彻底占据了铁木真幼小的心灵,令他为自己体内也流趟着他们的血脉而自豪,因自己身为苍狼白鹿的子孙而感觉无比荣耀。在他的心中,这个传自悠远蛮荒时代的质朴故事,比之经过人为修饰和夸张的神女阿兰豁兰感天受孕的故事更能打动他的心灵,苍狼白鹿的形象比之渺不可触的神更为生动具体,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这种认识在今后几十年的岁月中逐步完善为一种思想,那就是——全体蒙古人都是由同一条血脉来维系,无论是孛儿只斤,还是泰亦赤乌惕,及至兀鲁兀惕、忙忽亦惕、别速惕、札只拉惕、巴鲁剌思、巴阿邻、朵尔边、撒勒只兀惕和哈塔斤等等据说是出于阿兰豁阿门下的尼伦族系(尼伦:蒙语意为光明之子,圣洁之子),甚至包括阿鲁剌惕、伯牙悟惕、火鲁剌斯、速勒都斯、亦乞剌斯和翁吉剌惕等等非尼伦部落的都儿鲁斤(蒙语:远亲)们都有着平等的出身,共同的祖先。不知不觉间,一个庞大的蒙古草原随着古老的传说被子装入了少年的心中——
(1)全名术赤合撒儿(Jö;chi…Qasar),为区别日后出现的铁木真的长子,只写合撒儿。
(2)速赤吉勒的名字是由佩里奥特在1941年所作的考证而得,特此说明。
后来,这位本来不甚出名的夫人却在一次重大事件中表现出草原女子难能可贵的精神,甚至因此而被中国道者们所赞赏,因而载入《元史》。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三章 少年的烦恼
时光如三河之源的逝水,滔滔远去,再不回头。草原的良辰美景依然短暂,酷暑严寒照旧漫长。贫脊依旧,荒凉依旧,生活依旧,困苦依旧。但是,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