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意刚起,心中顿时凛然。难道竟被他们说中了?逸王赵承安,什么时候,变得能放不能收了?
一念至此,立即起身:“呃……明早就要出发,我得走了。”
丹青听了这话,挪到床边,跪直了身子,默默的把唇印上去。
引而不发。
这样的倔强和温柔。
承安心里涌起铺天盖地的伤痛与不舍,再没有能力思考其余。倒在床上之前,最后闪现的念头是“还有一个晚上”。
……香冷青猊,被翻雪浪。玉围暗解,罗带轻分……
“嗯,嗯……啊……”回旋往复,宛转纠缠。
丹青已经在承安手里狠狠领教了情欲的力量。当时美妙绝伦,过后心惊肉跳,可是也成就了《四时鸣玉山》妩媚含情的春,蓬勃热烈的夏。原本以为,肉体的试炼已经到此为止。没想到——不再收束心神之后,那纯粹的快乐竟可以攀升到如此极致,足以将飘在云端的灵魂拉扯撕裂开来,不复存在。
丹青放任自己的心随着身体在欲海中沉浮,一分一寸的感受着来自对方的温存疼爱。
至少在这一刻,彼此都是真的。
隆庆十三年九月,江自修在京城召开家族企业高层机密会议,商讨下一步规划并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动。
首先是常年跟在王梓园身边的罗纹,在乾城和几位老供奉朝夕相处,乖巧孝顺,引得几个不甘寂寞的老头子倾囊相授。虽然字画方面限于才力有所不足,装裱刻印的本事却一日千里,干脆转为入室弟子,调到“宝翰堂”给水墨当助手。装裱业务自从头年水墨丹青二人打开市场以来,江自修积极推广,已成为江家各分号新的经济增长点。
鹤哥、生宣、玉版三人从各自分号撤回来,对于不能从事酷爱的临仿工作感到非常郁闷。听说西北各国近年来十分崇尚中原文化,原先往来行商卖的都是丝绸茶叶瓷器之类,如今字画也大受欢迎,往往一卷千金,换得当地珍宝无数。本着“穷则变,变则通”的精神,三个年轻人和东家商量,想去遥远的异域开辟新的天地。
逸王府的这桩生意会如何收场,江自修心里完全没底。年轻人的冒险没准能够经营一条退路。恰好他们是“书画印三人组”,方方面面也都应付得来,这件事便定下了。
即使在这样山雨欲来的艰难时刻,会议仍然决定“宝翰堂”要参加今年的“新春赛宝大会”。非关金钱——江家积累的财富全体员工躺着吃一辈子也没问题,主要是为了信誉。只要“宝翰堂”还没有摘招牌,这样场合就不能缺席。但是今年不再拿字画了,准备出一颗古印,由留白执刀。
第 36 章
九月十八,是秋试的日子。各州通过今年春试的,加上去年秋试未中的,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五名士子参加了本次考试。
锦夏朝的科举取士隔年一次,一年两场。三月二十八,各地春试,在州府举行。春试录取的,才称为士子,有资格参加九月在京城举行的秋试。秋试未中,还有两次复试的机会。如果连续三次没被录取,则不允许再考,就此断了仕途晋升之路。当然,士子的身份在社会上仍然是高人一等的。
天下承平既久,民间休养生息之后,自上而下都恢复了大夏国重礼仪,推文教的传统。只要是供得起的人家,无不积极鼓励儿孙念书应试。各地州府公学和私学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涌现,哪怕是偏远地区也不乏莘莘学子济济一堂的喜人景象。
因为考生比往年都多,各州的春试竞争就异常激烈。在一些教育比较发达的地区,比如东南兖青越三州,录取率甚至只有二十分之一。舒至纯万分幸运的通过了越州春试,走进了设在京师国子监的秋试考场。
对了,舒至纯是他的本名。他曾经有一个艺名,叫纯尾。
当日成功把消息送进逸王府之后,“华宝斋”的伙计带回了丹青的话:要仲冬采下的“青霜玉”。仲冬,那是约定了接应的时间:十一月。“青霜玉”又指什么?回京一说,水墨道:“上回卖画给卢子晗,化妆时用了‘素颜堂’的粉,其中有一样就叫做‘青霜’。丹青的意思应该是这样。”
虽然丹青说“没有也没关系”,水墨和纯尾哪里能放心?立刻就去找了海西棠。西棠听说为救丹青,求怀山先生拿出了最好的易容改装药物,三人又细细研究了一番用法。
“师傅和我在蜀州也有朋友,要不要……”
水墨摇摇头:“听东家说,‘天南铁掌’韦莫在逸王府的高手面前都没法暗中递消息,恐怕不是易与之辈。若把江湖上的朋友牵扯进来,可能反而连累了人家。再说……”
西棠点点头:“没有功夫在身的人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
这里告一段落,纯尾立刻找到江自修,要求脱籍参加科举。
“你想好了?”
“嗯。”
“为什么呢?”
纯尾沉默一会儿,恨恨道:“不过是个王爷,如此仗势欺人。我若位极人臣,就不必怕他。”
原来是为了丹青。江自修心中雪亮,不再犹豫:“好。你一向稳重,知道怎么办。”
纯尾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求下来了,湿了眼眶:“东家和师傅,永远是东家和师傅。”
回到故乡,亲族大多离散,父母早已去世。找到一个远房表叔,略施手段,便让人心甘情愿把自己认作过继的儿子,做保报名参加春试。
走出国子监的大门,舒至纯吐出一口气。看不少同堂应试的人苦着脸出来,议论纷纷,心中颇觉诧异。他并不觉得考试有多难。一共三门:艺文、经义、策论。以他在书法上浸淫十余载的功力,艺文科简直易如反掌。各家古籍早已读熟,经义也不费功夫。只有策论比较陌生,临时借了江通大少爷的参考资料看了几个月,发现来来去去就是那一套,上了考场照葫芦画瓢即可——没准我还真是块读书的料,舒至纯想。
可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不等放榜,收拾东西迅速南下入蜀。
在路上,舒至纯已经把自己稍加改装。进了益郡城,雇辆车驶到南城枇杷巷里一家朴素的门户前,打发走车夫,上前拍门。
一个青衣丫头打开门,愣了愣。
“小红,是我。”闪身进去,把门合上,“洪娥姐姐在家么?”
小丫头这才认出他,道:“这些天一直等你呢。快跟我来。”
偏厅里,洪娥和舒至纯低声交谈。
“听说王爷病了好些时候,八月底终于好了,奉天子敕令去蜀州北边视察秋收,差不多一个月了,还没回来。从下人那里得来的消息,王府的画师还在替王爷画画。”
洪娥早已铅华洗尽,远离风尘,这次为了救丹青却不遗余力。舒至纯深知这些消息来之不易,站起来端端正正鞠一躬:“大恩不言谢,请姐姐受小弟一拜。”
“什么谢不谢呢……毕竟是洪家最后一点骨血……”
舒至纯想,这位洪娥姐姐精明至极,当初为了取得她的信任,可是费了不少周折。东家和师傅把有关丹青身世的所有细节都给自己交代了一遍,师傅还亲自动笔画了一幅丹青的肖像——据洪娥后来说,和他死去的美丽的姐姐很有几分神似。
“至纯,你就在这里住下吧,只说是我弟弟。明天就上‘华宝斋’当伙计去。”
“还是不了,姐姐高义,可是总不能连累了夏老板。”
“华宝斋”老板夏寒山倾心洪娥多年,肯冒险出力已是十分难得,不必再把人拉进来。“我们自有办法,姐姐放心。”
洪娥不再说什么,半晌轻轻道:“还以为能见他一面,谁知……这样也好,免得节外生枝。有一件事,本想当面告诉他,便请你转达罢。好些年前——差不多八九年了,有人曾经找到我打听他们一家的下落,说是他的舅舅。当时我并不知道他还活着,所以……”
承安在广渠边驻足。
说是渠,其实规模足比得上一条小河,雨季蓄水,旱季浇灌。蜀州本自富饶,有了这两条水渠,粮食将大大增收。恐怕不出五年,这里就会成为一个新的天下粮仓。
刚到的时候,很是为这人力创造的奇迹激动了一阵子。想到眼前锦绣江山终有一日尽在掌握,饶是他历来自持,也不禁热血沸腾。前前后后忙碌了一个多月,接见地方官员,慰问修渠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了解水渠实际使用情况,顺便深入民间体察民情。
当日见到九阳先生李旭,又黑又瘦,挽着衣袖裤腿,和修渠的工人没什么两样,不禁失笑。随即一丝歉疚泛上心头。这个工程本是李旭的主意,由于逸王府从不插手地方军政,只好在印宿怀的默许下,让他改头换面参与修渠事务。
承安看看身后跟着的下属们。
——皆是良相将才啊。怎么可以辜负了他们?怎么可以委屈了他们?
只是,这几天闲下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失落和空虚迅速占领了所有时间,思念如同疯长的野草,一头往下扎根,一头向上牵扯,仿佛要把心生生撕碎。
原来……拿是拿得起,放却放不下。
承安望着眼前蜿蜒奔流的渠水,霍然转身,对贺焱、李旭、冯止三人道:“我要回府。现在,马上。”
三人静等下文。这些日子李旭虽然不在府里,却已从另两人处听得了始末。
承安深吸一口气:“三位先生请放心。我要回去解决这个问题。”
留下其他人了却未尽事宜,承安带着赵良和赵俭策马狂奔。胯下神驹如疾风过耳。承安伏在马上,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这份感情,没能扼杀于萌芽状态,不能压制在初生阶段,那就想办法把它消耗殆尽吧。
望着年轻王爷远去的身影,贺焱喟然长叹,眼中满是悲悯之色。
一个君主,可以对天下有情,却必须对自己无情。即使他们不是相逢在这样尴尬的时刻,即使一方已经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恐怕同样不可能……这是一个注定的悲剧。就当是逸王走向帝王之路的试炼吧。
承安风风火火的下马入府,不理会照影的惊诧,问:“他怎样?”
照影当然知道这个“他”是谁,犹豫了片刻,看殿下已经不耐烦,终于道:“病了一场。让小月看了一回,好转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楼上,不肯见人……”再抬头时,承安已经消失。不用说是往“藏珠小筑”去了,赶忙追上去。
十月的后花园一片萧瑟。黄花凋尽,红梅尚未含苞。因为好长时间不让下人接近,无人收拾,满地枯枝败叶。湖面背阴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北风从石头缝里吹过来,仿佛带着刃一般往衣服里钻。
无边沉寂。
承安几乎不敢上楼。一步一步挨上去,轻轻推开门,看到那个立在书案前的纤瘦身影,心“扑通”跌回原处。
“……怎么瘦了这许多……”
丹青回过头,手中的笔“啪”的一声跌到地上,露出一丝笑容,配合着大大的眼,尖尖的颔,竟让承安觉出十分凄艳。
“你……”第二个字没说出来,胸口一滞,疼痛难当,只得双手撑住书案,一口鲜血尽数洒在纸上,身子软软的顺着案边滑下去,倒在承安怀里。合上眼的那一霎,似乎看见他惊慌失措的脸,心中无比安详:“他肯回来……他竟然肯回来……”
第 37 章
后半夜的时候,丹青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刚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闭上眼,梦里的一切历历在目,唯独看不清人脸。可是那所有忧惧爱恨似乎还在心头萦绕,把胸口撑得酸痛酸痛。一点点支起身子,让自己斜靠在床头——呵,透支了。
夹壁热烘烘的,屋里温暖如春。四下里打量,烛台上没有点蜡,却架了一盏烧着香油的长明灯;屏风后高几上的香炉里熏着安息香,隐隐飘过鼻端——一片安闲宁静。就连床上的被褥也全换了最厚最软的丝棉。
丹青没有机会见识到,自从下午他昏过去后,逸王府里是一片多么忙碌的景象。下人们都被主子的焦躁惶急带得手忙脚乱,幸亏照影照月和君来三个人还镇得住场面,完全不管承安的咆哮怒吼,迅速而有序的采取有效措施:君来去请常住益郡的蜀州名医,也是王府的专用大夫宫铁磨;照月立即取了老山参煎汤给丹青灌下去;照影领着一众丫头仆从把暖阁的火墙烧起来,把屋里冷冰冰硬梆梆的家什换了个遍……
一低头,丹青看到沉沉睡在身边的人。
承安连日奔波,马不停蹄,一回来就被丹青吓了个魂飞魄散,直到宫铁磨捻着胡须慢条斯理的说:“无性命之忧”才松了一口气。挺到半夜,看丹青气息平和,终于倒在旁边,和衣而眠。
“他回来了。”丹青望着身边这张平日里俊彩遄飞的脸,此刻凭添了几分憔悴。过去这些日子经历的试探猜忌,胶着纠缠,甜蜜苦涩……件件桩桩在脑中回旋。
啊,终究不是梦——若真的只是一个梦该多好,你我都不必再受煎熬。
丹青想:“你肯回来,我却不得不走了。”心好像被酒泡过的青梅,酸涩绵软,然而带着一丝甘醇的回味。
慢慢俯身,把承安腰间系着的玉牌托在掌心,仔细端详……
良久。
丹青反复细看,确认没留下一点痕迹,这才直起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