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里影射说,李鸿章的老婆也不干,跟老公哭闹,还骂他是老糊涂来着,但是李小姐愿意,说是相信爹爹的眼光。
据张爱玲寻根,《孽海花》的作者曾朴跟李家很有些纠葛,不知这“小说家言”的背后,可有几分事实依据。我只是设身处地地想一下,觉得,当时的李菊耦,未必如她女儿张茂渊想象的那样“不愿意”。
李菊耦结婚时,已经二十二三—跟张爱玲遇到胡兰成的年纪差不多,旧时女子到这个岁数,如花已开到十分,而李菊耦却还待字闺中。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父亲太看重她,想要多留她几年。另一方面的天机,则由张爱玲在以她姨奶为原型的小说《创世纪》中道破:姊妹两个容貌虽好,外面人都知道他们家出名的疙瘩。戚宝彝(影射李鸿章)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教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甚多。
如果说,张爱玲是以她的旷世才华外加矜持冷清容易紧张的个性使得自己高处不胜寒,李菊耦则是因豪门背景变成了剩女。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怎么着都会有点儿焦虑吧?现在,一个男人被指定给她,按照张爱玲的说法,她就会去想他的好处。
如果是这样,那么,张佩纶不见得就是一个不可爱的人,他是一无所有没错—2000两银子的流放费用还是李鸿章替他付清的,但李菊耦这样的千金大小姐对于权势金钱是见惯了的,不见得如未经过者那么爱好。他的潦倒仕途,与曾经激扬并张扬的生涯参差对照,亦有一种动人之处,仿佛是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淬火,一旦归来,就如王者归来,蹚过命运湍急的河流,他知道,原来,我还可以这样,我并不害怕这样,人生的极限被拓宽,他遥望着那苍茫的边缘,心旷神怡,无忧也无惧。
我承认,这所谓的为李菊耦“设身处地”,很有可能是我自己的YY(意淫,此处指想象),也许是人生相对顺利,也许是视野过于有限,我对于那归来的流放者有着相当的好感,他的戍边生涯,在我的想象中,亦有一种沉潜的寂寞的诗意,一如我读过的诗:
百年前英雄系马的地方
百年前壮士磨剑的地方
这儿我黯然地卸了鞍
历史的锁啊没有钥匙
我的行囊也没有剑
流放者张佩纶,太适合扮演这样一个沧桑的萧然的身影了。
然而,在张爱玲的《对照记》里,我看到他唯一的一张照片,正是流放归来时所照,非但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清癯—我总有个偏见,清癯的人才能智慧—反而有点儿脑满肠肥之相,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张爱玲说,画中人眼梢略微下垂,一只脚往前伸,像就要站起来,眉宇间也透出三分焦躁……眼睛里有点儿轻藐的神气。也或者不过是看不起照相这洋玩意儿。
他的老友陈宝琛也对他容颜尽改而感到吃惊:梦中相见犹疑瘦,别后何时已有髭?他年轻时可能没有这么胖,也没有这两撇小胡子。当然,肥胖和小胡子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最多不过颠覆了我心中的行者形象而已,可是,除了外表,他的内心,也与往日迥然有异。
当初的他,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狂歌痛饮,意气风发,便是对他还算佩服的李鸿章,私下里亦可以肆意针砭,毕竟他俩一清一浊,并非全然的同道。现在,他官场中箭,落魄归来,投到李的门下,承他不弃,依旧对他高看一眼,还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是,内心张狂如他,如何能扮演一个驯服懂事乖巧周到的女婿?何况李家还有上下人等,不是所有人都有李鸿章的卓越眼光,李家的大少爷李经方就对这位妹夫十分看不上眼。寄居在李鸿章的直隶总督府之中,置身于那样的眉高眼低之下,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李鸿章有时也会咨询他对于时政的看法,开始,张佩纶还愿意说说,但他很快就发现,他的说法丝毫不能影响李鸿章,他们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截然相反。若是在意气风发的过去,这些分歧也许不算什么,他内心的强势使得他能够做到和而不同,而现在,不一样了,他受李鸿章天高地厚的恩,应该扮演好一个优秀的幕僚,提出的主意不被采用,自然有种挫败感,可能,还会感到某种耻辱。
他渐渐地沉默了,在李鸿章的府第里,刻意地将自己隐遁,甚至李鸿章的七十大寿,阖府上下张灯结彩,衮衮诸公络绎不绝,连皇上和太后都送来了匾额贺礼,真个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张佩纶却躲在房间里,和李菊耦下了一天的棋。谁会喜欢这样刻意反高潮的人?除了对他无比欣赏的李鸿章,李家的人很难喜欢这位“古怪女婿”。
最讨厌他的,还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大舅子李经方。张佩纶貌似低调,俯首敛眉之间,却有一种让人很不爽的坚硬。他深刻地得罪李经方,是在甲午年间,当时中日双方各自屯兵朝鲜,战争一触即发,中方有将无帅,李经方跃跃欲试,而张佩纶以自身经验知道,李经方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一旦挂帅,十分凶险。他坚决地向李鸿章提出了反对意见。
这事最后是被搅黄了,李经方的恼怒可想而知,以至于有他要“手刃”张佩纶的说法。此说真伪且不必细辨,估计李大少知道在老爹面前说道没用,索性辗转到皇上那儿放水,光绪帝于是降下旨意,说“革员”张佩纶发遣释放之后,又在李鸿章署中,干预公事,屡招物议,实属不安本分,要李鸿章立即把他撵回老家去,不许逗留。
张佩纶已经在学着沉默了,但还是没忍住,“非如此不可!”这旋律是不是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让他忘记自己的尴尬窘迫,艰难但又坚定地,发出声音?
李鸿章上折辩护无效,张佩纶只好离开,不过他没有回原籍,而是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南京,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花遮柳掩的江南,适合栖息疲惫的灵魂,张佩纶自言:从此浪迹江湖。
是有很多文人,经历过这样的路途,从“热中”的朝臣,到淡定的隐士,比如诗人王维,亦有过意气风发的年轻时代,帅哥,才子,状元,高官,站在人生的制高点上,应有尽有。然而,一场安史之乱,以及延伸出的变故,改变了他的走势,他决然地从喧嚣中转身,与山水草木耳鬓厮磨。
张佩纶似乎也想走这条路,他和李菊耦感情之好是公认的,日记里亦常有两人饮酒煮茶赌棋读画的记载,还合著武侠小说《紫绡记》及食谱一部,虽然在张爱玲眼中,那小说枯燥无味,食谱也乏善可陈,但旧时婚姻,能够如此和谐,已经难得。不过,我总觉得他是在刻意“秀恩爱”,不能够意气风发,那就走风雅闲适路线吧。可是,到底,他也没有因为这美满姻缘而变得快乐强大起来,阴郁的表情,几乎贯穿了整个晚年。
张爱玲说她祖父母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诗酒风流,“我姑姑对于过去就只留恋那园子,她记得一听说桃花或是杏花开了,她母亲就扶着女佣的肩膀去看。”这宅子原是一座侯府,按现在的话叫二手房。民国时候,刚搭上张爱玲的胡兰成感觉良好,也当自己是个“高干子弟”了,兴头十足地跑去怀旧,却见“一边是洋房,做过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则是旧式建筑,完全成了瓦砾之场,废池颓垣,惟剩月洞门与柱础阶砌,尚可想见当年花厅亭榭之迹”。
这座宅子如今在江苏海事职业技术学校院内,初夏时节我一路寻去,传说中的三座小楼还剩下一座,曰“小姐楼”,挂着“老年活动中心”的牌子,连废池颓垣都已不见,四周皆是崭新锃亮的现代建筑。我去的时候不对,大门紧锁,从木格的窗子望进去,不过是一个个不算很宽敞的房间,也许是后来隔成的。
草草看罢,转身离去,一回头,隔着翠绿的浓荫,看那朱漆斑驳的云头儿与栏干,在匝地蝉声中一语不发,忽然有一种恍惚,想很多年前,张佩纶是否就站在那云头儿与栏干之间,望尽斜阳?而他的命运转折点正因为“海事”,旧居如今为“航海学校”征用,也像是命运的讽刺。
张佩纶到底不是王维,虽然都是从高处跌下,但王维自小喜好佛教,他的生活方式是有哲学思想支持的,经过了那些历练之后,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王维的淡泊是主动的选择。
张佩纶起头就在仕途上奔驰,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爬得高跌得重,他毫无设防地跌下来,不能像王维那样心如死水。他最初的抗拒与低调,未尝不是一种撒娇,只是,当撒娇无人理会,就可以换一个名称叫作自取其辱。【】
他后来变得那么冷,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害怕再次被内心的热情灼痛。来到南京的张佩纶几乎不与故旧联络,他的恩师李鸿藻就跟李鸿章抱怨,张佩纶都不给他来一封信。李鸿章笑笑,其实张佩纶对他这个“恩师”岳父,同样有所保留,李鸿章一度邀他出山,协助自己,张佩纶以需要避嫌推脱,实在躲不过,去了一趟,很快就找个理由溜掉了,我一点儿不认为他这是淡泊,而是,一个曾经那样恣肆纵放的人,怕是很难心平气和地在别人的帐下听喝吧?他是鸿鹄,做不好燕雀。
张爱玲的晚年,同样选择了离群索居,那种心意如铁的坚硬,与乃祖如出一辙。难怪她说,遗传真是神秘飘忽。
1901年,李鸿章去世,对于张佩纶来说,这个世界上最欣赏他的人去了,而自己始终没能拿出什么来印证他的赏识。张佩纶越发纵酒,当是在月光如水寒蛩细吟的夜晚,那个胖胖的中年人慢慢地浮上一大白,纵横心事,如脚前枝杈的投影,欲说还休,不说也罢,斟酌处,便是一生。
1902年,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住在南京。二十多年前,他俩分别是清流的两只“牛角”,命运却推动着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如今一个是封疆大吏,声震四方,一个却宦海潦倒,成为笑柄。按照陈宝琛为张佩纶写的墓志铭里的说法,张之洞几次提出要见张佩纶,皆遭拒绝。但也另有一种说法,张之洞为了避嫌,并不愿意在正式场合与张佩纶来往,甚至托人带话,建议张佩纶搬到苏州去,张佩纶断然拒绝,大为不爽。
不管是怎样一种芥蒂,在那个旧历年的年底,得到了消弭的机会,张之洞终于来拜访张佩纶了。
以张之洞的精明世故,应该是一次非正式的见面吧,我一定要再次冒着矫情的风险,想象那官声显赫的两江总督,在已过去的大半年里,俗事缠身,心有顾忌,想起那近在咫尺的故人,总有五味杂陈之感。直到岁末,急景凋年,许多旧感情纷至沓来,如歌岁月里的细节,已经漫漶成一片,他突然很想见那个人,他激扬青春的见证,实践着他生命里另外一种可能。于是,他悄然脱下官袍,换上便服,轻装简行,走上那条寻访故人的路。
他们见面了。
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往事,还有彼此心中有数的恩怨芥蒂,四目相对的一刻,是否有泪盈睫?故人别来无恙乎?怎能无恙?时间的锣鼓兜头而下,充塞着四周的缝隙,“就谈身世,君(张佩纶)累郗不已”,张之洞这样回忆。这是一次残酷的见面,张之洞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张佩纶不如意的一生,仕途蹭蹬是其一,而且,他还是那样的不彻底,从“热中”,到颓唐,从清流,到淮戚,他说自己孑然孤立,一无倚著,我想,这倚著,指的应该不是某个人或某个集体,而是他在湍急的命运中,只能随波逐流,逐渐丢失了自己。
不是所有人,经过命运的淬火,都能练成金刚不坏之躯,有的是焚毁,有的是夹生,张佩纶属于哪一种?和张之洞谈话时,张佩纶流露出了生不如死之叹,看来,烟柳繁华温柔富贵皆不能安慰一个负荷太重的灵魂,他在黑暗中的挣扎,越发使自己伤痕累累。
和张之洞分别不久,张佩纶去世,死在大年初七,享年五十四岁。
14 谁没有做过王佳芝
王佳芝的虚荣在于,妄图将庸常人生,套入传奇的剧情,装作自己是一个有着伟大情怀的人。但是,做革命者,她不是有着坚定信仰的秋瑾,所以会悔恨自己的傻;做痴情女人,她也不是崇拜爱情的小人鱼,所以会“牺牲”于一种错觉。她不过是比着葫芦画瓢,即使一开始像模像样,但总会有那么一刻,一个失手,画虎不成反类犬。
有次我坐在办公室里,听我的同事和一位来访者谈话,他俩第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这位来访者,一直在不断地转换戏路,我的感觉是她打算找到一个最佳姿态,把我的同事忽悠住。
从细声细气的清纯女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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