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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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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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柯灵,故人别来无恙乎

于是,我们看到,张爱玲打碎了胡兰成,打碎了母亲与姑姑,打碎了“荀桦”,也打碎了她自己。若不是在那样的心境下,张爱玲回忆“荀桦”时,会不会也能闪烁一丝“故人别来无恙乎”的温存呢?

有次在北京,把我写的一本关于张爱玲的书送给一位前辈。前辈看着书名,呵呵笑了,说,听说柯灵还对张爱玲有过性骚扰?他跟柯灵打过不多的交道,想来只是无数有这种好奇心的人里面的一位。柯灵生前有那么多亲朋好友,只要跟文学界稍稍沾边的,现在大概也都知道这事了。九泉之下,被人指控为性骚扰已经够尴尬,更要命的是,在遥远的20世纪80年代初,柯灵还深情款款地写过一篇《遥寄张爱玲》,被很多人视为大陆“张学”之滥觞。最起码,这是与海峡那边遥相呼应,掀开了“张爱玲热”的帷幕。

在那篇文章里,他说起这些年他对张爱玲的关心与惦记:她四十年代出版的著作,他依旧珍存;她这些年来在香港出版的文字,他大体上搜集齐了;关于她的资料,无论是学者唐文标的,还是她的身边人胡兰成的,他也一一读过。他自己都感慨:若是能有一个读者对他像他对张爱玲那样,哪怕只有一个,他也心满意足了。

作为资深读者与老友,柯灵曾想延续这份友谊,新作在香港出版时,他特地挑了一本,在扉页郑重地写上“爱玲老友指正”,准备寄往美国。随后,想起张爱玲近年来深居简出,闭门谢客,这份情意即便发了出去也未必落得了地。他最后决定把这本已经写了题赠的书珍藏起来,作为他暮年天真未泯的一个纪念。

那个时候,柯灵已经在笑叹自己的天真。他意识到自己与张爱玲之间,不但隔着浩浩荡荡的时空鸿沟,还隔着一道悠悠忽忽的心理长河。但他依然说,直到张爱玲去香港之前,他们的友谊都善始善终。他曾为张爱玲编写的话剧出谋划策,张爱玲则赠以宝蓝色绸袍料答谢。张爱玲亦曾在他被日本宪兵队捕去时为他奔走,有胡兰成的回忆录《今生今世》为证。

看到这里,不由得要笑柯灵可能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天真。比如,当他深情回忆和张爱玲的友谊时,万万猜不到,有一天,张爱玲会在书里写一个名叫“荀桦”的人。

《小团圆》的荀桦,跟柯灵的人生际遇有太多重叠之处,都是文化人、剧作家,都被日本宪兵队抓过,都曾得张爱玲营救,都和桑弧很熟,等等。我不能说柯灵是不是荀桦原型,只说有人愣是从“荀”字里看出一个“苟”字来。这不能怪人家想得多,且看书中这位荀桦君的所作所为,确实有点“苟”的意思。

张爱玲生动而尖刻地描述他:来了就讲些文坛掌故,有他参与的往往使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窘真窘”是他的口头禅。他说话圆融过分,常常微笑嗫嚅着,简直听不见,然后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嘿嘿的笑声,下结论道“窘真窘”。

几句话勾勒出一个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的好事者。“窘真窘”的口头禅,好像是为了说明,他不是有意要掺和那些事,实在是迫不得已,实在是左右为难。所以他说的时候,要带几分嗫嚅,使他的讲述不那么高调。但他讲的事真有趣啊,说着说着就很配合自己地笑起来,最后再以“窘真窘”三个字收尾,以局外人的摇头晃脑,将自己洗刷干净。

听他说话的盛九莉,却是“书也没看过,人名也都不熟悉,根本对牛弹琴”,那种干瞪眼的无辜,透出对这个爱讲掌故的人的不耐烦。即便这样,毕竟在一个圈子里,荀桦又是个编辑,盛九莉也还跟他敷衍着,甚至于听说他被日本宪兵队抓起来后,还送了一封邵之雍帮他求情的信到荀家,让他的大小老婆送到宪兵队去。

荀桦不久便被放出来了。出来后,亲自来道谢,那谢还道得殷勤又暧昧,来了好几回,连盛九莉的姑姑都怀疑他是来追求盛九莉的了。

盛九莉本来就对荀桦的为人不以为然,他还弄了两个老婆同居着,乡下还有一个生了一堆孩子。姑姑这么一提醒,盛九莉不由得联想起小时候看的默片《多情的女伶》,说某个女孩嫁给军阀当姨太太,从监牢里救出被诬陷的书生,她怀疑在荀桦心里,她就是这“多情的女伶”。

柯灵也写他曾被宪兵队抓走,张爱玲去探望以及胡兰成的帮助营救,等等。但他说并不知道有送信这件事,很多年后看到胡兰成的回忆录才知晓。

事实上,对待此事他没有撒谎的必要,就算有追求之意,也与军阀姨太太什么的无关,我这张爱玲的铁粉,也不得不说,她可能是想多了。

柯灵劝张爱玲在孤岛时期的上海要谨慎从事。《小团圆》里引了荀桦的信“只有白纸上写着黑字是真的”,盛九莉脑补他的意思,是说跟邵之雍什么的都是假的。不管柯灵或者说荀桦的信,是劝她远离胡兰成还是远离那个是非圈,信上的话既是实话也是好意,但盛九莉却当作一个无谓的警告,付之一笑了。

她心里认定自己是一个无聊的人,一言一行都不做善意的理解。

而邵之雍落魄之后,盛九莉在电车上遇见荀桦,后者的表现则更能证明她的看法没错。

他从老远的地方挤过来寒暄,荀桦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话:‘只有白纸上写着黑字是真的’。”盛九莉看出了他幸灾乐祸的得意。然而,这还不算完,更让盛九莉也让后世读者震惊的事是:荀桦趁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的两只腿。

按书中描述,盛九莉是坐着的,荀桦站着,我暗自模拟了一下,用膝盖夹坐着的人的腿,应该不是拥挤使然,也就是说荀桦是有意为之。性骚扰的罪名就此落下,而在盛九莉的理解中,似乎还有势利的成分:汉奸妻,人人可戏。

真的有这么龌龊吗?当然有一点儿。可是荀桦这样做,就是看准了汉奸妻可以调戏吗?窃以为未必。无论是从张爱玲的描述中,还是柯灵写的《遥寄张爱玲》里都能看出,柯灵对张爱玲有十足的好感。比如柯灵被宪兵队释放后,看到张爱玲留的字条中说,她来看望过他,兴奋异常:“我立即用文言复了她一个短笺,寥寥数行,在记忆里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

他究竟写了什么,让他觉得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如今已不得而知。但是,我们若猜测,柯灵对张爱玲有那么几分爱慕之意,想来也不算太离谱儿吧?

电车上膝盖夹人双腿,固然猥琐,但这是未被确定的小说家言,而且确实有些男人表达爱慕的手法就是如此拙劣。我曾听一个女友说,有个男人在饭桌下摸她的腿,但她当时正心仪对方,两人一拍即合,倒也成就一段露水情缘。

书中人荀桦虽然有一妻一妾,还有乡下的糠糟之妻,但他未必就知道如何示爱,结果弄巧成拙。也许他曾在自己的大小老婆那儿得手过,盛九莉恨不得当众扇他一耳光,他却只是笑着点点头,看她下车了。

《小团圆》里,盛九莉和荀桦又见面时,荀桦做了文化局的官员,人也白胖起来,两个女人都离掉了,另娶了一个。燕山约了盛九莉去他那儿吃饭,饭桌上荀桦不跟盛九莉说话,饭后立即走开了,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

四个字用得雅,所以讽刺的意味更足,是在说荀桦疏远落魄的她。但也许荀桦只是回想起电车上的事,觉得尴尬。

以上种种还可能是小说家言,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张爱玲与柯灵之间,一定不像柯灵所言的那样,是一个大才女和一个仰慕者之间的单纯美好。虽然柯灵不自觉地启动选择性记忆,但应也不会忘记曾有过的芥蒂。那么,柯灵何必写那样一篇文章,他是借张爱玲给自己脸上贴金吗?他欺负张爱玲不会翻脸吗?

非也非也,人跟人不一样,人的承受力与自洁力也不一样,那些事,对张爱玲来说也许像几十层羽绒被下的豌豆,在柯灵那儿不见得算是一件事。就算当时彼此尴尬、难以释然,我们不要忘了,柯灵写这篇文章,是在他自己也是劫后余生的20世纪80年代初,隔了那么久的时间,从前的恩也好,怨也罢,总归是一段交情,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对方都是曾同你共度一段时光的人。

就像京剧名段《赠绨袍》里,战国时人范雎在魏国时被须贾坑得差点儿送了命,他九死一生地逃到秦国,改名换姓,做到了秦相。后来须贾使秦,范雎敝衣闲步去拜访须贾,须贾惊道:“范叔固无恙乎。”以绨袍相赠。

之后的情节不用说,王蒙先生曾叹那一句“固无恙乎”里有万千感慨,在大难之后,在岁月尽头,仇人也是故人的一种,时光软化了爱怨情仇,只剩下一句,别来无恙乎?柯灵写《遥寄张爱玲》时,心中便是那种“别来无恙乎”的柔软吧?可是张爱玲不能以常人度之,她的字典里没有“故人”这个词,也没有“亲人”这个词。在文字间杀伐决断,是她毕生的爱好,她对自己尚且不放过,又怎能放过别人?

我们还必须注意到的是,据宋淇回忆,张爱玲写《小团圆》是受了朱西宁的刺激,朱西宁给张爱玲写信劝她和胡兰成和好,引耶稣以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做喻,讲耶稣给一个人是五饼二鱼,给五千人亦每人是一份五饼二鱼,意指博爱的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五饼二鱼,若再爱起一个女人,复又生出另一份五饼二鱼。他不因爱那个,而减少了爱这个,于焉每个女人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爱。

想张爱玲早已在给宋淇的信里称胡兰成是“无赖人”,看了这封信必然大怒,更让她惊怒且不安的是,就是这个朱西宁,居然还想写她的传记,可以想象他笔下的自己必然循了胡兰成的那个腔调。张爱玲一边回信拜托他不要写,一边考虑写《小团圆》的事了。

她要写个跟《今生今世》、跟朱西宁有可能写的那种传记完全不同的自传,虽然她也说,她要写一个热情的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但我们能看到,《小团圆》里,一定有赌气的成分,有要把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打碎的决心。

于是,我们看到,张爱玲打碎了胡兰成,打碎了母亲与姑姑,打碎了“荀桦”,也打碎了她自己。若不是在那样的心境下,张爱玲回忆“荀桦”时,会不会也闪烁一丝“故人别来无恙乎”的温存呢?

09 母亲黄素琼:哪一种爱不百孔千疮

没有哪一种爱不是百孔千疮的。这句话在张爱玲总结她和母亲的关系时出现,问题是,百孔千疮的爱也是爱啊,也能够温暖人心。作为资深张粉,我对她最不赞成的,就是她这种感情上的完美主义。她一向反对文艺腔,可是,我得说,她对于完美整齐的感情的追求,实在是太文艺腔的一件事。

我那天写到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时,她的老师佛朗士给了她八百块港币作为奖励,张爱玲得到极大鼓舞,拿去给她母亲黄素琼看。她母亲没说什么,只叫她放在那里。张爱玲惴惴然放下,离开,过两天再来,听说那钱已经被她母亲在牌桌上输掉了。

无法形容张爱玲心中的震荡。我说过,佛朗士也许是张爱玲的初恋,起码是她这一生里最为仰慕的人之一,在她惶惶然的少女时代,他给她的这份鼓励,被她视为一张“生存许可证”,这世上“最值钱的钱”,她母亲难道看不见她眼中的光彩,为何要做这残忍之事?

有个朋友看到这段对我说,也许她母亲觉得她太得意,甚至于她母亲觉得她与这教授有私情,要用这种方式小小地打压她一下。我一下子就很赞同这说法,因为我想起自己的一次经历。1998年,我接到省城某家报社的就职通知,高兴得发了疯,全家人都很高兴,只有我妈说,现在这么高兴,不知道哪天都不想去了呢。

我当时大不快,我爸也批评我妈太不会说话,可能是看群众不满情绪过于强烈,我妈解释说:“我是觉得你们高兴得过了头,给你们泼点冷水……”好吧,母上大人,你的用心是好的,但真用不着这样不合时宜。

看张爱玲和她母亲的一生恩怨,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这四个字:不合时宜。她母亲对她不算不好,也最大限度地尽到了义务,只是永远都不在点上,她们互相跟不上对方的那个节拍。

最初,张爱玲对她母亲亦曾崇拜有加。最初的记忆之一是她母亲站在镜子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张爱玲看得艳羡,声称:“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她母亲给她提供了一个很梦幻的成人模板。

张爱玲四岁时,黄素琼携小姑出国,四年时光里,对于张爱玲,母亲都是个影影绰绰的传说。仆人们当然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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