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说,她心底未尝不认为,相比写作才华,缺乏生活能力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赖雅倒下之后,她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这个能力,为之所苦的那些岁月,她对赖雅不可能没有怨恨。
张爱玲号称有一种大悲悯,那是一种写作态度,她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李瓶儿也可以知心,对于现世,亦有苍茫的同情,听到“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的戏词,会为“天真纯洁的,光整的社会秩序”而生落泪之心。在文字的世界里,她成熟、理性、深刻、温存,只因文字与人生到底隔了一层,以局外人的态度对待,是可以这样美好的。
现实中,她无法做得那样好。胡兰成有一句话说得对,她不喜欢小孩子小猫小狗小天使,是因为她自己是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住在她心里,跟了她一辈子,她愿意喜滋滋地仰起脸,看大人们走来走去,她害怕作为一个成人存在。
张爱玲的文章里有这么一段:
佣人、手艺人,他们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们之前特别地听话。常常阿妈临走的时候关照我:“爱玲小姐,电炉上还有一壶水,开了要灌到热水瓶里,冰箱上的扑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声“噢!”答应得非常响亮。对裁缝也是这样,只要他扁着嘴酸酸地一笑,我马上觉得我的衣料少买了一尺。有些太太们,虽然也吝刻,逢到给小账的时候却是很高兴的,这使他们觉得她们到处是主人。我在必需给的场合自然也给,而且一点也不敢少,可是心里总是不大情愿,没有丝毫快感。上次为了印书,叫了部卡车把纸运了来。
姑姑问我:“钱预备好了没有?”
我把一叠钞票向她手里一塞,说:“姑姑给他们,好么?”“为什么?”“我害怕。”
她瞠目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然而我已经一溜烟躲开了。
胡兰成的文中也说过类似的例子,说张爱玲不敢看车夫的脸,他解释为张爱玲的眼睛干净,不能看不洁的东西,我就不明白了,人家车夫的脸也许不那么干净,但怎么就“不洁”了?张爱玲的恐惧,是因为她害怕别人把她当成一个大人那样有所诉求,她是做不好大人的样子的,她每一个恋人都比她大。
现在,她却要在赖雅面前扮演大人,能干的、耐心的、不怕脏不怕累的大人,精神上亦有很大压力吧?虽然爱情以及爱情转化成的亲情可以使一个人变得慈悲,但那种大无畏精神能支撑五年吗?没有文章描述过这五年的光景,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烬余录》里的一段:
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情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地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地,颤抖地,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床前,问道:“要什么?”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给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他叹口气,静了一会,又叫起来,叫不动了,还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不是她心如铁石,她也不想这样,张爱玲完全白描的手法里,未必没有对于人性的失望,这篇描写战争中的人性的文章里,她同样有对自己的拷问,只不过人性由老天赋予,她有失望,但不自责。
在赖雅面前,是否也有这样“阴沉”的一瞬呢?不同的是,假如有,张爱玲过后是会自责的,毕竟她对爱情对亲情,对于感情有信仰。可事实证明,她的感情支撑不起现实的磨难,对于让她经受这种考验的人,她是有恨的,但爱让她觉得不可以恨,这种“不可以”的负疚,使她的恨更刻骨了。
当然,一定也会有阳光充沛的时刻,光线涌动,空气也变得甜柔,她与他相对,内心柔软,情感悠长,仿佛可以天荒地老。她对他的感情的底色,仍然是深沉的爱。没有一样感情不是百孔千疮的。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我们做不了自己的主。
作为作家的张爱玲早就参透了这一切,作为寻常女子的张爱玲长期以来却不肯相信,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她说过的这些,都是真的。
如果说,当年与胡兰成那段恩怨,还可以以鄙视他终结的话,与赖雅这些年来的磕磕碰碰,就找不到解脱自己的理由了。赖雅是个好人,“痴爱”她,也为她所爱,他去世多年之后,她还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他的姓氏,但正是这样,她心中的阴郁更难消解。
如此的挚爱,尚且生出各种磨难,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烦恼是注定的了,再交往又何苦来哉?她于是闭门谢客,守护住一方净土。她极少与人来往,接电话也视心情而定,即使是好友,或者她有求对方,她也习惯于跟对方书信来往,那些信,倒是写得有情有义的,她对于尘世,并非没有留恋,只不过不愿再与尘世贴得那么紧,她丧失了信心。
不料,她能拒绝人,却不能拒绝虱子。张爱玲的晚年,老觉得住处有虱子,她每个月要花两百美元买杀虫剂。这么着还不行,只好搬家,张爱玲的朋友,其遗嘱执行人林式同说,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三年半时间内,她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算下来她搬了有一百八十次家,这个数字也许有些夸张,但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里也写道:“我这几年是上午忙着搬家,下午忙着看病,晚上回来常常误了公车。”她还考虑过搬到沙漠里去,也许那里可以躲避虱子。在《对照记》里,她提到屡次搬家让她丢掉了很多珍贵资料。但每到一处仍迅速发现有虱子出没,看样子它们要跟她死磕到底了。
从少年时起,张爱玲就对虱子这东西印象深刻,那年在台湾,她还发现了虱子的同类—臭虫,并写进文章中,引起王祯和的抗议。台湾真的有臭虫吗?我的疑问无关台湾实际的卫生状况,而是根据张爱玲晚年对于虱子的疯狂逃避,无法不怀疑,那些臭虫和虱子一样,巢穴驻扎在张爱玲的内心。
虱子、臭虫这样的小生物,杀伤力有限,被咬上一口也不太疼,只是痒,还觉得脏。它象征着人与人之间鄙俗琐碎的纠葛,说不出口的细碎烦忧。张爱玲一辈子都怕这个,这种恐惧深入骨髓,她再搬家,也搬不出自己的内心。
她曾说,小时候读《红楼梦》,看到的是一点热闹,现在再看,看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烦恼。没错,《红楼梦》里的烦恼太多了,王夫人的,邢夫人的,凤姐的,连贾宝玉和林黛玉在一起,也都是重重叠叠的烦恼,但与张爱玲不同,曹雪芹回望这些烦恼,并不当成华美的袍上的蚤子,而是当成生命河流上的美丽的波纹,过往不可追,但可以记下,他的栩栩如生的描摹里没有嫌恶,净是柔情。
张爱玲和曹雪芹之间的差距,是林黛玉和刘姥姥之间的差距。
《红楼梦》的前八十回,都在用林黛玉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唯美,精细,眼里容不得沙子,有什么经得起这样的打量?所以她常常伤感、尴尬、耿耿于怀,大不自在。
突然冒出一个打秋风的刘姥姥,认低伏小地弓着腰,皱纹纵横的脸上是卑微的笑,明知被人恶搞仍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配合到底,只为一点点残羹冷炙—你们拔根寒毛比我们大腿还粗呢!粗鄙得连凤姐都听不下去。
林黛玉鄙夷地称之为“母蝗虫”,高洁的她看不上刘姥姥的猥琐,可是,刘姥姥哪有资本像她那样高洁?躲不开的尘土,避不开的风雨,到处都是虱子和臭虫,这就是现实“浊世”,没有一个幽篁深处的“潇湘馆”给刘姥姥们隐身,她发现了虱子也没有搬家的条件。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如将自我哀怜当成无用的盲肠割弃,选择与虱子们共生共存,把虱子的出现当成生活的常态,它还能给你带来困扰吗?
那年五祖让诸门人做偈,最被大家看好的神秀苦恼了几日,在粉壁上写道: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五祖看了,说凡所有相,便是虚妄,这个偈子还在门外,没有到门里。
=》文《=那个被打发在后院劈柴的惠能,也做一偈,道:
=》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书《=五祖知道他悟了,就将衣钵传给了他。
=》屋《=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又曰,心不随境转,得大自在。张爱玲像林黛玉一样“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东躲西藏,坚壁清野,导致的后果是,越发感觉虱子的存在,那些虱子其实是驻扎在她心里,连医生都对她的“虱子说”将信将疑。
1995年9月初,张爱玲感觉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于是把重要资料放进手提包里,留在门边—她永远有这样的理性。一日,她在睡梦中辞世,遗体几天后被发现,这之前她已经写好遗嘱,要求把她的骨灰撒在空地,不开追悼会也不立纪念碑,如此,方是真的干净了吧?但容我再补一句,只要心中存着干净的念头,便无法得到真正的干净,好在,生命解决不了的,可以交给死亡解决,她紧张的、有着无限禁忌的一生,终于安然,得大自在。
05 炎樱:有一种友谊,只能共青春
像张爱玲和炎樱这种友谊,是只可以共青春,不可以共沧桑的。年轻的时候,元气沛然,忽略那百孔千疮,踮起脚尖,去够那像月亮一样的,生命本身的喜悦,而中年之后,沉重的肉身朝下拖,让你不能够多承担一点点。
20世纪90年代初,在一本《青年文摘》上,我看到张爱玲写炎樱。文章开头第一句是: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作为一个文艺小青年,我当即为这句话倾倒,再朝下看,这位炎樱妙语如珠,她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第一次看人用“叫喊”形容月亮带来的欢喜,却也道尽了它的璀璨。她也有调皮的时候,在报摊上翻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报贩讽刺她说:“谢谢你!”她毫不客气地回答:“不用谢!”
她去犹太人的店里买东西,讨价还价,把钱包翻给老板看,说:“你看,没有了,全在这儿了,还多下二十块钱,我们还要吃茶去呢。专为吃茶来的,原没有想到要买东西,后来看见你们这儿的货色实在好……”
张爱玲写道:“店老板为炎樱的孩子气所感动—也许他有过这样的一个棕黄色皮肤的初恋,或是早夭的妹妹。他凄惨地微笑,让步了。‘就这样吧。不然是不行的,但是为了吃茶的缘故……’他告诉她附近哪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几句话,描绘出一个慧黠、灵动、神采飞扬的女孩,在张爱玲那些满目疮痍的小说进入我的视野之前,惊艳现身。然后才知道,这位炎樱,又名獏梦,即吃梦的小兽,这是张爱玲为她取的名字,可见对她的爱。她姓摩希甸,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人(今斯里兰卡),在上海开摩希甸珠宝店,《色·戒》里描述的那个珠宝店,就是炎樱父亲的家业。她母亲是天津人,所以她有一半中国血统,她在香港大学与张爱玲同窗,在张爱玲的早年生活里,炎樱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张爱玲的散文《气短情长及其他》里有她。
有一位小姐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欢孤独的。”獏梦低声加了一句:“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
獏梦说:“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线条,整个地就像一张床—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
是刻薄了点儿,但刻薄得机智又幽默。而在《双声》里,她和张爱玲从俄罗斯与日本的民族文化,谈到死去时要穿什么样的礼服,两人灵感频发,显见得是无须多言却又言之不尽的灵魂伴侣。张爱玲的《传奇》再版时,炎樱给她画封面:“象(像)古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象(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象(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两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用来代表书中人相互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炎樱只打了草稿。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我心甘情愿地象(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笔临摹了一遍。”
“震慑”和“心甘情愿”,都是用得很重的词。
虽然她也写到两人吃蛋糕时各自付账,且为乘三轮车的费用争执不已,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