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员牲口,一到天明,就又出发了。
交通站的战时的紧张情景,很使张教官感动。大批柴草粮食的堆积,从各地来的民兵的呼喊争吵,毛驴排队走过河滩的叮叮的蹄响,使他看到了一幅塞外抗日的图画。这一天休息下来,在睡觉以前,他坐在老乡炕上,草成了一篇通讯,题名《交通站》,和变吉哥研究了一下,寄回报社去了。
昨天行军路程远,夜晚又写了文章,第二天起来,张教官感到有些疲倦。又遇上下雪,路上很难走。情况有些紧张,他们往北走,遇到的行人很少,看见有的居民往山上逃,打问一下,只说敌人出动了,离这里到底有多远也说不清。他们决定今天赶到目的地,找到机关,如果错过,那就麻烦了。
变吉哥在政治上负的责任更重一些,就更着急。但在路经一个大村庄的时候,老乡们又说没有什么敌情,街上还出现了一家小饭馆,张教官提议吃一点东西再前进。
这几天,他们吃的都是派饭,老乡们供给过往干部的不过是几个糠面窝窝,一盘干辣椒,行军一天,非常干渴,实在吃不饱。他们走进小铺,每人要了一碗汤面。
小屋里很暖和,一条小炕,上面放着一个火盆。张教官放下被包,上到炕上去,脱下湿鞋来,烤在火盆旁边。
掌柜的是个老大娘,动作很慢,还要现合面升火,看来很费时间,变吉哥想提议不吃了,但老大娘已经卷起袖子,把面倒在盆里,又看见张教官那十分疲乏饥饿的样子,只好也坐在炕上等着。
他看着大娘合面。大娘好像从来不洗手,只在替客人做饭的时候,才尽量把她手上的积蓄搓揉到面里去。变吉哥一来着急,二来嫌脏,就说:“大娘,我来替你合面,你先去升火,好不?”
大娘勉强答应了,变吉哥洗了一下手,插到面里去。张教官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灶火里刚升起烟来,街上忽然大乱,人群跑过小铺的门口。张教官一惊醒了,他从小窗里往外一看,对面山头上有一大队人和牲口。
“日本人来了!”大娘喊。
张教官抓起被包和烤得半干的鞋,变吉哥带着两手面,跑了出来。他们翻过右手的山坡,下面是一条冰河,趟了过去。过了河,棉裤袜子冻冰,成了挺棍,用力砸碎,才能行走。回头望去,村里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老百姓又往回走了。“这是误会。”张教官说,“但对我这个好吃又不沉着的人,却是一次实际的教训。赶路吧!”
他们已经找不到正路,隔着一条河,也不便回到村里找向导。他们在一条小山沟里穿行,想翻过一个山坡,插到大道上去。山很难上,他们先把东西投了上去,然后变吉哥托上张教官,再由张教官拉上他去。上到山上,筋疲力尽,却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只好在山背上走。天气渐渐晚了,雪又不停。
一直走到天大黑了,也望不到村庄,遇不见行人。他们担心遇到狼群,或是栽下山去,他们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
“我们用笔墨参加了抗日战争。现在看来,会放枪才是最有用的人!”张教官说。
话虽然很慷慨,深知老师性格的变吉哥,却从里面听到了那情绪低落的弦音。
“我年轻流浪的时候,曾经在山里迷过路。”变吉哥像是安慰他说,“那时孤零零就我一个人,现在我们两个人,遇到敌人和狼,拣石头砸它就好了,这个武器是取之不劲用之不竭的。”
“是那样。”张教官说着,从地下拣起两块石头来,拿着走。走了几步,感觉沉重,就把它丢了。然后又拣起两块来拿着。
“我们总会遇到人家的。”变吉哥说,“雪下得很好,它可以照明前面的路。”
不久,他们望见远处山腰里有闪闪的火光,在风雪中,这像寒星一样的一点点光亮,有时显现有时掩没,他们又振奋又担心的奔着那里跑去,好像这是撑在他们手里的一盏灯烛,唯恐一阵劲风把它吹熄了。
他们欢乐起来,身上有了力气,也暖和了。冷饿、惊慌,不过常常是通往幸福的道路上的临时的点缀罢了。
这是一间靠着山坡的孤独的小屋,里面挤满了附近村庄逃难来的人。
小屋外面拴着一群牲口。经过一番查问,老乡把他俩让进来。小屋的门窗全破了,风和雪不停的扑进来,可是那些妇女们,就紧紧抱着孩子,靠在角落里睡着了。稍微大些的孩子,为了抵御寒冷,把身子紧靠在他们牵来的山羊身上,还有老大娘们抱来的鸡,在寒冷中不安的扑着翅子。
“日本人把我们整个村子都烧光了,要在这里制造无人区。”一个醒着的老年人说,“我们今年冬天就要在这里过。这里很安全,鬼子们到不了这里,同志们走了远路,坐下睡一会儿吧,我这里有张破羊皮,来,盖上你们的脚。”
“谢谢你,大伯。”张教官说,“我们都带着被子。”
他们坐在地下,摸索着把被包打开,匀出一个,盖在那横七竖八躺在地下的妇女和孩子们身上,张教官眼里忽然充满了热泪。他觉得自己刚才在山顶上,感到自己是在受苦受难,十分可耻。在抗日战争里,身受更重更大灾难的,是他身边这些妇女和孩子们。
天明时,老乡们留他们一同吃饭。几家人伙用一个临时搭成的锅灶,小屋活跃起来,靠着它的四面墙壁,都升起烟来。小孩们奔跑在山坡上,拣拾着柴火。张教官和变吉哥,帮助他们到山涧里取来冰块,放进锅里,把他们米袋里的米也倒了一些进去。
吃饭的时候,老乡们围在一起吃。有的拿干的换稀的,有的把饼子放在别人家的灶火里烧热,有的给小孩讨一碗粥汤。大家很亲热,知道互相照顾,帮助那些有困难的人。灾难的生活把人们团结起来,平常在村里分居度日,为一些小事隔着墙争吵,现在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
吃过饭,老乡们指给他们道路,张教官和变吉哥走下山来,在路上,遇到一支前进的队伍。他们闪在一旁,想找一位负责同志打问一下前边的情况,就看到了芒种和老温。平原的老乡们在山沟里见面,分外亲热高兴。芒种把他们带到团部,团首长叫他们随着队伍前进。
八十九
冀中区的抗日军民,尽力抢救了水灾,排除了积水,及时播种了小麦。
政府调剂了小麦种子,使被灾重的、贫苦的农民,也因为明年麦收有望,情绪安定下来。在冀中,每逢水灾以后,第二年的小麦总是丰收的。今年因为时间紧迫和地湿不能耕作,农民们就在那裂成龟背花纹一样的深阔的胶泥缝里,用手撒下麦种。妇女儿童都组织起来,参加了这一工作,在晚秋露冷的清晨,无数的农民低扬旋转在广漠的大平原上。
小孩子们还带来用柳条和粗纱布缝制的小网拍,捕打那因为天冷伏在地上的肥大的蝗虫,装在小布袋里,拿回去做菜吃。
因为山地水灾更严重,部队又集中在那里作战,冀中人民虽然被灾,但有些过去的余粮,还是按时交纳了公粮。春儿帮助村干部们,向群众解释:“我们少吃一口,也要叫山地的人民度过灾荒,叫我们的部队吃饱。”
“我们明白这个道理。我们每天每人省下一把粮食,集到一块就能养活很多人。我们苦一些,总是可以吃到麦收的。”
群众都这样说。
春儿和村干部们都在行动上做了真实的表率。
但是征收到田大瞎子家的时候,田大瞎子提出他的地已经减少三亩的问题。
村干部找到老蒋家去,老蒋知道了田大瞎子不认账,说:“你们不来,我也得找你们去。这三亩地是我买的田家的,有文契中人在。可是,我把地租给吴大印了,说明是死租,租米他还没交,这公粮也应该由他负担才对。”
村干部们又只好去问吴大樱吴大印一听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后来他说:“根本没有那么回事。原先是老蒋不会种瓜,才找我帮忙,我算个短工的性质。忙了半天,没落一个钱,怎么倒叫我拿公粮?我不管这地是谁的,反正赖不到我头上。”
“就要赖在你头上。”老蒋说,“我是把地租给你了,当面说得很清楚。”
两个人吵了起来,气得吴大印当天晚上没吃饭。村干部研究了这个问题,认为现在这块地里还没有播种小麦,地在老蒋手里,迟早也得落个半荒。
吴大印家中缺地种,就叫他承租下来,根据边区法令,减租减息,好年头地主也不能随便收回,佃户有很多保障。至于公粮的事,这块地确是因为种瓜,寸草没收,可以请求上级减免。
村干部提出这样一个建议,老蒋在火头上答应了。晚上他去报告了田大瞎子,田大瞎子喊:“你简直是一个老混蛋,你拿着我的地去送人呀!”
“你怎么骂人?”老蒋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竟敢和他顶撞起来,“你设的圈套,你自己去解吧,别想把我勒死在里面。”
“我去解?”田大瞎子说,“我要你干什么?”“我是你的什么?”老蒋立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你的奴才吗?下人吗?狗腿衙役吗?你这个老奸臣!”“我的酒饭都喂了狗!”田大瞎子抓起桌上的一把锡酒壶,就掷到老蒋的头上去,一下打破,老蒋血流满面,跑到区上告了。
区上先找人用棉纸和一些草药面,给他糊上伤口。问了情由,同意村里的建议,决定由村里帮助吴大印,赶快在这三亩地里播种小麦,第二天,田大瞎子听见了,像疯了一样,提着一口大铡刀,站在地头上说:“看,谁敢种我的地!”
区上派人把他逮捕起来,因为他罪恶累累,决定交付公审。公审地点就在子午镇村边毁坏了的五道庙遗址上,这里是一堆烂砖瓦。这一天,天气很晴朗,没有风。附近村庄的农民都赶来了,凡是租种着或是租种过田家土地的人,凡是给田家当过长工或是打过短工的人都来了,他们挤到人群的前面。农民的怒火在田野里燃烧起来。
会上,由村干部控诉了田大瞎子历年来的罪恶:破坏抗日,勾结汉奸张荫梧,踢伤工人老温,抗拒合理负担,把政府对他的宽大当做软弱可欺。
建议政府从严法办!
“不叫汉奸地主抖威风!”群众呼喊着同意了这个提议。
卷在抗日暴风雨里的、反抗封建压迫的高潮大浪涌起来了。一种积压很久的、对农民说来是生死关头的斗争开始了。一种光焰炽烈的、蔓延很快的正义的要求,在广大农民的宽厚的胸膛里觉醒了!
另外一个阶级,在震惊着,颤抖着,收敛着。他们亲眼看见田大瞎子,像插在败土灰堆里的、一面被暴风雨冲击的破旗,倒了下来。
送公粮到边区山地的大车队伍,在腊月初的风雪天气里,绵延不断,浩浩荡荡的前进。
细看起来,这队伍并不整齐,而且有时显得纷乱。其中骡马全挂的车辆并不多,最多的是单套牛车,有的多加一匹小毛驴拉着长套。还有的是在车轴上拴一条绳子,车夫一边赶车,一边低着身子往前拉,他是心痛他那力气单薄的牲口,初次走这样长远的道路。然而,如果从头看到尾,看到这一支从冀中腹地,甚至是从津浦线,一直延长到平汉线的、昼夜不息鼓动前进的大车队伍,我们就可以真正认识它的雄壮的气魄和行动的重大意义。
子午镇和五龙堂的车队,只是其中的一个小队。高四海是小队长,春儿是指导员,她的任务除去政治工作,还要前后联络这些车辆和照顾那些车夫们,使得行进和休息的时候,人和牲口都能吃饱喝好,找到避避风雪的地方。她穿着一件破旧的灰布面羊皮袄,束一条搭包,头上戴一顶新毡帽,剪好的毡帽边缘,紧紧护着她的耳朵,露出的鬓发上,沾着一层厚厚的霜雪。
大车行军,遇到风雪是最大的困难。车夫们宁肯艰难的前进,也不愿意站在风地里停留休息。他们一心一意要赶到铁路边上,交割了任务。而大车前进,也像军人行军一样,前面顶住了,就要停止半天。每逢这样的时候,车夫们喊叫着,袖着手抱着鞭子站着,有的就在车底下升起火来,烤手和烤化冻结的抹车油瓶。
他们走到定县境,平汉路上隆隆的、彼伏此起、接连不断的炮声和爆破声,使远近的大地和树林都震动起来,拉车的牲口们,竖起耳朵惊跳着。
车夫们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激烈的战斗的声响,炮火的声音,完全把寒冷赶走了。
这是向敌人进攻的洪大的声响,是华北抗日战场,全体军民出动作战的声音。这一年冬季,日本向蒋介石进一步诱降,投降的空气笼罩着国民党的整个机构。响应敌人,他们发动了反共高潮。
我们发动了粉碎敌人封锁的大战,拔掉敌人据点,破坏敌人的铁路公路。这是一次强烈的总攻,战争在正太、同蒲、北宁、胶济、平缓,平汉、德石全部铁路上,同时展开。
芒种所在的部队调回了平汉线,两位记者同志也随同前来。各地民兵、民工,都来参加战争和破路工作。炸毁凿断,两个人抬起一段铁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