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还送他这么老远?”春儿忍不住笑了。“是为了那么一位客。”女人说,“你哥哥说是他的老师,一块到路西去的。老师来了还不算什么,后边又来了一个师娘,一个漂亮的小媳妇。”
“那是我们的教官和他的女人。”春儿说。
“没见过人家这样的夫妻,真是恩爱夫妻呀!”女人笑着说,“看样子一块儿从他们家里来,也是过了夜的。在家里有多少亲密话说不完,又陪伴着到这里!一把鼻子一把泪,你看那个哭劲呀,把我也哭得伤心了。我想:我和你哥哥结婚以来,地里是我,家里也是我,我不管多冷多热带着孩子们下地,省下工夫叫他在家里画画儿。锅里没米,灶前没柴,都是我一个人操心,有点好吃的,叫他和孩子们吃,受累的勾当,我一个人去作,还不到三十年纪,我就落下了痨病喘的病根儿。你说我还能不陪着那小媳妇哭一场?我这一哭不要紧,你哥哥对他的老师说:‘你看她,病病拉拉的身子,跟着我可没得过一天好。’大妹子!结婚十几年,这是你哥哥说的头一句人话,多么知心的话呀,我哭的更欢了!”
“就哭着送了这么远?”春儿问。
“可不。”女人咂着嘴,“我是送他去学习,去抗日。你们说的,只要打败日本,我们就能解放,就能改善生活,我没有别的指望,我就是指望那一天!”
七十五
走上抗日革命的道路,有些人是轻松愉快的,也有些人是负担沉重的。
对于变吉哥,更明显的是对于像芒种这样的年轻人,他出身贫苦,脱下破棉袄,穿上新军衣,扔下缺米少柴的愁苦,过一天一斤十四两小米口粮的日子。
过去不能进学堂,现在可以学文化,都是一种生活的提高,切实的改善。他没有妻子儿女,因此也就没有过多的牵挂。偶尔想到这些,也不过把希望寄托在革命胜利,革命成功了,什么也就会有的。张教官的情绪,就不能这样单纯。他好像每逢前进一步,就感到一次身后的拉力,克服这一点,是需要坚强的意志的。
他们走在路上,他的老婆一步不离的靠在他的身边。这年轻的女人,又从来没有走过这样长远的路,她的脚一颠一拐的,好像踩了水泡。张教官就只好常常停下来,甚至搀扶她。
这女人从家里给丈夫打整了一个很大的包裹,除去路上吃的东西,还包上单夹皮棉四季的衣服。变吉哥为了对老师的尊敬,只好背在自己身上,他的行囊是非常简单的。今天晚上,他们要赶到地委那里,办过路的手续。
如果情况紧急,今天夜里也许就要过路。他几次劝说师娘回去,而那个多情的女人一定要送他们到地委那里,她说那里有她一家亲戚。
到地委那里,已经是半夜的时分。因为这里接近铁路据点,在寻找机关的时候,很费了一番周折。最后,一个民兵把他们领到一家大梢门场院里,在一间像草棚的房间里,他们见到了李佩钟。
李佩钟自从受伤以后,调到地委机关来工作,因为她的身体还不很健康,就暂时负责过路干部的介绍和审查。她正守着一盏油灯整理介绍信。在灯光下看来,她的脸更削瘦更苍白了。虽然她和变吉哥认识,可是不知道是由于哪一个时间的观感,她对于这位“土圣人”印象并不很好。变吉哥把学院党委的介绍信交过去,李佩钟问了他很多的似乎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审查的内容。因为一天劳累,和还没有人招待他们饮食,变吉哥的态度变得很不冷静。
“我找这里的总负责人。”他说。
“总负责人是地委书记,你过路是部门的工作。”李佩钟说。
变吉哥抓起包裹来,就转身出去了。他到处找地委书记,结果他找到的地委书记不是别人,正是高翔和高庆山。
“我知道这里总没有外人。”变吉哥得意的说。
高庆山立时给他们叫了饭和安排了休息的地方,并且告诉李佩钟,除去一般的组织介绍信,再用他自己的名义给那边负责文化工作的同志写封信,说明变吉哥在美术工作上有一定的修养和成就。高庆山还告诉他们,明天晚上才过路,今天夜里可以好好睡一下。
第二天早晨起来,李佩钟把组织介绍信和那封私人的介绍信交给变吉哥。他把组织介绍信慎重的带好,打开那一封看了看,信写的很长,变吉哥对于这样的介绍信,并不满意,他认为李佩钟的文字,过子浮饰,有些口气甚至近于吹嘘。他想:虽然地委书记关照自己的情意是可感的,但对自己来说,这是不必要的,他把这封信扯毁了。
黄昏的时候,他们在树林里集合。他知道掩护他们过路的,是芒种带领的队伍,紧张的心情,就沉静了一半下去。他靠在一棵杨树身上,养精蓄锐的闭起眼睛来听指挥人的报告。
近来敌人已经在铁路两旁掘了封锁沟,在一些重要的路口,还建立了炮楼,安设了电网。在沿路的村庄设置保甲,在哪段发现八路军过路,哪村就要受残酷的刑罚。关于通过铁路,我们用过好多的方式。一种最简单利索,我们兵力强大,一阵炮火硬打过去。一种是在铁路上安设两处爆炸物,阻止敌人的铁甲车前进,我们从中间过去,岗楼上伪军的动作,是无足轻重的。
可是,在铁路附近,绝对保密是很困难的。村庄里“两面派”的人物很多,他们可以不让我们受很大的损失,可是也多少的让敌人知道点儿,好不担沉重。如果消息走漏了,敌人的铁甲车出动到爆炸物跟前,就停了下来用探照灯照射,用掷弹筒打过路的人们,我们前些日子就吃了这个亏。并且,爆炸有时会伤了普通客车,影响也不好。
这次是用一种新研究出来的办法。
现在是阴历月初,一钩新月升起的时候,他们集合好了,从树林里出来。新月遭到了普遍的诅咒,谁也希望快有一块黑云把它遮祝但当他们接近铁路的时候,月亮就像很懂事似的落在山后去了,这都是指挥人员事先算计好了的。他们在离铁路十几丈的地方,伏在地上掩护起来。变吉哥看见芒种带着队伍爬到路基下面那里去了。
大地有些颤抖。有一列火车隆隆的从南方过来了,不久他们看到北边不远是一座小车站,车站上的红红绿绿的信号全点着了。列车在他们面前还没有过完的时候,芒种的队伍就站立起来,列车一过去,战士们就跳上路基,一个人举起大锄刀劈开了铁丝网的栅栏,回头招呼人们快过。
他们在铁路上跑过,有些没有见过铁路的人,还俯下身子摸一下铁轨。
沿线的电灯和车站上的信号唰的一声全灭了,敌人已经发觉,可是它那一辆预备在车站上随时准备出动的铁甲战车,现在却开不出来,它的道路被刚刚要进站的这一列客车挡住了。铁甲车和列车,愤怒的慌乱的吼叫着,等到它们错开,我们的人已经过完了。
铁甲车还是冲了出来,芒种他们伏在地下向它射击。
过了铁路是一段急行军。因为不只要防止敌人的追击,还要通过敌人在山口的封锁。这是沙河滩上,人们一路跑着,脚下不是泥沙,就是尖石。
这里的河水,还在结凌,趟水的时候,刺骨的寒冷。
变吉哥替张教官背着包裹,还要随时照顾他。进入山口以后,本来是可以休息一下的,忽然下起大雨来,很多人头一次进山,就赶上了在大雨中爬山的艰难的时刻。
他们从冀中穿过来的薄底鞋,一着水很快就叫山石磨穿了,脚趾不断碰在石头尖上。下山的时候,越战战兢兢越容易被冲下来的红泥滑倒。这一段山路,对于张教官来说,真是艰苦的锻炼,变吉哥有时回过头来,看看他那作为一个画家的老师,在弥漫的风雨里,攀登着高山奇峰,竟没有了任何观察和创作的心情,他浑身流水,脸色苍白,嘴唇发抖,情绪可以说是低落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了。
绕过几座山峰,雨渐渐停止了,一下到山脚,就奉命休息,人们就不顾一切的躺在岩石上草丛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大家吃了些东西,换了换鞋子,就又开始行军。天已经放晴,现在是早饭前后的时刻。一夜的紧张、劳累、惊恐、痛苦,都雨过天晴的忘记了,人们又沉入一种精力恢复、肚子饱、腿有力量的幸福的感觉里去了。
现在,大家才有心情看看山区根据地的可爱的景色。太阳照射在半山腰里,阳坡上的茅草小屋的炊烟和流散的薄云分别不开。穿着浅蓝色布衣服的妇女们,站在门口。穿着白粗布棉裤的汉子们,披着老羊皮袄,悠闲的抽着烟。小孩子们抱住大雄狗的脖子,为的是不叫它们向新来的同志突奔吠叫。
七十六
随同部队,芒种和老温行进在荒凉和高险的山区。当部队继续向西北进发的时候,简直是一步一登高,好像上天梯一样。部队每一回顾,他们原来驻扎的地方,就好像栽到盆底去了。按照序列,芒种行军的时候,总是走在他那一连人的后面。老温现在是第三班的副班长,正好走在芒种的前面。
老温是顶爱说话的,更好在别人感到疲乏的时候,说个笑话。对于芒种,虽然他时刻注意到: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在田大瞎子家牲口棚里的关系,而是正规军里的直属上下级,应该处处表现出个纪律来。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和芒种那一段伙计生活,不应该忘记,那也是一种兄弟血肉之情,和今天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一有机会,他还是和芒种说长道短。在芒种这一方面,老温看出来,变化是很大的。根据他们那些年相处时的情形,老温觉得芒种没有按照他的预计发展,而是向另外一条他当时绝不能想到的道路上发展了。这小人儿好像成熟得过早了一些,思想过多了一些。当然老温明白,这是因为他负责任过早了一些也过重了一些的缘故。芒种现在的脸上是很难找到那些顽皮嬉笑,在他的行动上也很难看见那兴兴撞撞的样儿了。
老温想起:他们有一次在田大瞎子家地里割谷子的情景。那时天气还很热,地块离家很远,他们提来一破锡壶凉水,主要是为了磨镰,也为了实在干渴的时候喝上一口。芒种割谷的时候,很卖力气,他紧紧跟在老温的后面,老温前进一步,他就前进一步。当时弄得老温很不高兴,他想:如果我不是“二把”,这孩子就把我漫过去了。老常领青,照例走在最前面,也回过头来说:“芒种,慢着点,干什么那样急,没大没小的!”“他想挑了我的饭碗哩!”
老温苦笑着说,“你这孩子,就不想想,你就是忠心保国,累死在谷地里,田大瞎子也不会给你买口柳木棺材的。”
老温觉得说话重了些,他看见芒种立时就像撒了气的皮球,半天没精打采。这孩子显然是还有些不明白这长工生活里的种种底细和艰难,他直起身来,低着头到地头上磨镰去了。
他磨镰磨得时间特别长,老温割到地头,看到这孩子正提着那把破锡壶,用里面的清水,冲灌一个田鼠的洞穴。他爬在地上,仄着耳朵倾听那水灌进洞口的嘟嘟的响声,就好像看见了那些小动物因为突然的水灾,家庭之间发生的慌乱一样。
老常的镰也需要磨,老温口渴,很想喝水。芒种却把水全灌了老鼠洞。
老温非常生气的说:
“你这孩子实在是废!那老鼠洞是个填不满的坑,你一壶水,十壶水也灌不出它来!没有水磨镰,我们今儿个的活别做了!”
芒种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还是注意着那洞口,手里紧握着镰柄,等候田鼠跑出来。可是等到水渗完了,田鼠还是没有动静,只是从洞里慌慌张张的跑出一只大肚子的蝼蛄来。芒种一镰柄把它拍死了,笑着说:“看样儿这蝼蛄就像田大瞎子一样。我们为什么还给他出力做活呢!”
闹的老常和老温全笑了。
现在队伍还是向高山上爬。前边的人们不断的停下,用手挥着汗水,有的飞到后面人的脸上,有的滴落在石头道路上。山谷里没有一丝风,小块的天,蓝得像新染出来的布。“我们要爬到哪里去呀?”老温说,“我看就要走进南天门了。”
芒种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老是放到最前面,放到他那一连人的领头那里。他注意大家是不是很累了,是不是快到休息的地方。
“指导员,”老温看见芒种不回答,就改了一个题目,“你说是六月天锄高粱热呀,还是六月天行军热?”
“热是一样的,”芒种说,“可是意义不同。”“怎么意义不同呢,指导员?”老温说,“不是一样的出汗吗?”
“是一样的出汗,”芒种说,“那时出汗是为了田大瞎子一家人的享乐,现在流汗是为了全中华民族的解放。”“是。”老温说,“一切问题都应该从抗日观点上看。可是,指导员,这民族解放是不是包括田大瞎子那些人在内?”
“谁真心抗日,就包括谁在里面。”芒种说,“田大瞎子反对抗日,自然就没有他。”
“我看没有他。”老温说,“我们抗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