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高疤说,“我不明白,你是给日本人做事,还是给中央军做事?”
“其实是一样。”姓白的笑着说,“原先我是投靠了日本的,当了汉奸,觉得有点对不起乡亲。中央军过来,田耀武对我说,我走的路子很对,还推许我是一个识时务有远见的人,叫我也给他们做些事情,这样一来,我的路子更宽,胆量也就更大起来了!”
“我是个粗人,”高疤说,“现在的事情,真有点儿不摸头,从今以后,希望白先生随时指点。”
“其中并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姓白的说,“你这样看:中央军和日本,合起来就像一条裤子,我们一边伸进一条腿去走道就行了。这个比方你不懂,我们再打一个:你原先不是一个走黑道的朋友吗?你的目的是偷,是发财。
我们不管别人说长道短,不怕官家追捕捉拿,有奶便是娘亲,给钱就是上司,北边的风过来向南边倒倒,东房凉儿没有了,到西房凉里歇去,中国的事情越复杂,我们的前途就越远大!”
“白先生真是一把老手。”高疤说。
“这一篇书叫汉奸论。”姓白的笑着说,“你学会了,就能在中国社会上,成一个不倒翁!”
两个人讲究着到了子午镇村边,由高疤引路,避开自卫队的岗哨,把姓白的送到田大瞎子家门口,他回到俗儿这里来。
田耀武也刚偷偷的回到家里。他的母亲正把李佩钟通知离婚的信,交给他看。田耀武说:“你们不要生气,她乍不了刺儿!”
“人家是县长啊!”他娘说,“衙门口儿是她坐着,还不说个什么就是个什么?天下的新鲜事儿,都叫她行绝了,头回是审公公,二回是捕她父亲,这回是传自己的男人去过堂!”“她传她的,我不会不去?”田耀武说,“我们不承认她们这份政权。论起官儿来,我比她大着一级哩,我是个专员!我是中央委派的,是正统,她是什么?邪魔外道,狗尿苔的官儿!”
“对,”田大瞎子说,“不理她这个碴儿!”
“可是哩,”他娘有些怀疑,“你做了官儿,你那衙门口儿在哪里呀,就在咱家这炕头儿上吗?”
“我们就要进攻县城,把她们赶出去,”田耀武说,“这不是白先生来了,你和日本联络了没有?”
“联络过了。”姓白的说,“我还给你们引来了一个向导高疤,明攻明打,恐怕你们进不去,就叫他带头,冒充八路军,赚来这座县城!”
“你们在村里,也要做些工作,”田耀武对他的爹娘说,“要尽量破坏八路军的名誉,在村里,谁抗日积极,就造他的谣言,叫群众不相信他!”
“反对共产党,造八路军的谣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田大瞎子说,“我研究了一年多,也想不起什么高招儿来。现在不像从前,那时候共产党不公开,红军离咱这有十万八千里,你编排它什么也行。眼下共产党就在村里,八路军就住在各家的炕上,你说它杀人没人信,说它放火看不见烟。村里穷人多,穷人和共产党是水和鱼,分解不开。像我们这样的户,在镇上也不过七八家,就在这七八家里,有很多子弟参加了抗日工作,他们的家属也就跟着变了主张,现在人们的政治又高,你一张嘴,他就先品出你的味儿来了,有话难讲。”
“田大先生的分析,自然有道理。”姓白的说,“可是我们也不能在困难面前认输,群众也有反对他们的时候,妇女出操,碰球开会,演戏扭秧歌,男女混杂,那些当公婆的就不赞成,当丈夫的也有的会反对,我们就要看准这些空子,散放谣言,扩张群众对他们的反感。再如征粮的时候,做军鞋的时候,扩兵的时候,都要看机会进行破坏。”
“白先生很有经验,”田耀武介绍说,“他在东三省破坏过抗日联军的工作。”
“常言说:没缝还要下蛆呢,”姓白的说,“有缝你再拉不上,简直连个苍蝇也不如。
干部也好打击,男的积极,你就说他强迫命令,女的积极,你就说她有男女关系,无事生非,捕风捉影,混乱黑白,见水就给他搅成泥汤儿!”
“我看那个叫春儿的,就是个好对象。”田大瞎子说,“咱们那小做活的芒种,是她鼓动着参加了八路军,那天作战受伤,现在她家里养着。我看这就是个好题目,一敲两响,既破坏了八路的名声,又打击了村里的干部!”
“这些事儿,”田耀武的母亲说,“我不好出头。我得去找俗儿。”
“就去找她。”姓白的说,“她丈夫成了我们的人,她自然也得是我们的了!”
四十八
医生又来给芒种换药,芒种的伤已经大见轻了,春儿站在一边,笑着说:“先生,你为什么不参加八路军呢?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手艺贡献给国家呢?”
“年岁大了,”医生收拾着药箱子说,“腿脚又不得劲儿,八路军不要我吧?”
“请都怕请不到哩,”芒种说,“要是先生参加,为了工作方便,我看是应该给一匹马骑的!”
“那你回到队上,就和我姐夫说,”春儿说,“叫先生去参加!”
“先不用!”医生笑着说,“我还得和家里商量商量,一大家子人,全凭我跑动着养活哩!”
“你去了,她们也饿不着,”春儿说,“我那妹子能织能纺,还愁吃穿吗?
你不要犹豫了,抗日战争,人人有份,你更不能落后,我们就一言为定吧!”
“不行,不行!”医生有些慌张,“我给芒种同志看病,这不也是抗日的工作?大姐,你不知道,各人家有各人家的困难,她们离开我不沾!”
“怎么就不沾呀?”春儿说,“你把我们妇女看的太落后了,你才来了几年?你不来,我那妹子,还不是长到了十七八,也没见得饿死吧?”
“不能那么讲,”医生说,“我还得和她商量。”“和她商量什么,”春儿说,“她能限制你抗日吗?我和她说去!”
医生不再言语,提起药箱子来走了。芒种对春儿说:“你怎么那样急呀?叫人家回去商量商量,安置安置不好吗?你这不是逼人家?”
“怎么算逼他哩?”春儿说,“抗日是光荣的,一听人家动员,应该提脚就走!这样为难哪?”
“那得是一个好党员。”芒种笑着说,“你应该到他家里去,看看人家到底有哪些困难,有哪些地方想不通,帮助他们解决。不能只是一句口号:抗日是光荣的!”
“接受你的意见,”春儿笑着说,“我去找他媳妇儿,这个人惧内,我那个妹子说一句话,管保比圣旨还灵!”“对了,”芒种说,“你多做些妇女工作,叫她们的眼界放大,心地开展起来,动员参军的工作,就好办多了!”“你不要小看我们妇女!”春儿说,“你怎么看着我们就心地狭窄,眼界不开呢?男子大汉,自己没有主张,一定得媳妇在枕头边念咒,才去参军吗?
“那是你自己说的呀,怎么又往我身上推?”芒种,说,“实际上是这样:妇女同志在推动参军工作上,起了很大的作用!”
“你自己呢?”春儿笑着,眼睛却看着别的地方。“我是完全自愿。”芒种笑着说,“自然也不能忘记,你对我有很多的鼓励和帮助。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多做些妇女工作,从两方面着手。”
“哪两方面呢?”春儿问。
“一方面是组织她们参加政治和文化的学习,使得她们知道抗日战争的道理,我们为什么作战,斗争的结果是怎样。一方面组织她们参加生产。”
“我们这些妇女里,没有二流子,”春儿说,“天天早晨纺,夜里织,看孩子做饭,推碾子捣磨,喂猪喂狗,照顾丈夫公婆。你看,哪一个不是累的头不梳,脚不洗,跟斗趔趄,喘不过气儿来?”
“还要组织她们学习种地,”芒种说,“她的男人参军去了,就不再牵挂家里的吃食,地里的庄稼!”
“是你们爱牵挂。”春儿说,“只剩下妇女,我们也不能叫田地荒了!”
“这要做很多工作,”芒种说,“不是你一个人在这屋里保证,就算成功了。要说没有二流子,那更是睁着眼儿说瞎话。
俗儿是一个什么人?”
春儿出来看看阴了天,想先抱下些柴禾。她走到柴禾垛跟前,听见吱吱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是藏在柴禾里的老鼠,下了小耗子,要不就是家雀儿安了窝。她走近一看,在抽去柴禾的窝洞里,有一条绿色的带子拖下来,她一扯带子,掉下一个沉重的包裹来,哇的一声,里面是一个刚刚下生的小孩子。春儿慌的不知道怎样好了。
正好大娘来了,大娘拿着包裹一看,是一个八路军用的绿色挂包,小孩子饿的快断气儿了。
“这是怎么回事?”大娘惊慌的说,“快把他丢到河滩里去!”
“一个活活的孩子,怎么能丢了?”春儿把他抱到屋里,放在炕上,端来芒种吃剩下的挂面汤,喂了小孩子两口。“我劝你不要行这个善心,”大娘站在一边说,“这不定是哪个黑心肠的给你安的赃哩!”
“他给我安的什么赃?”春儿说。
“你这孩子!”大娘说,“怎么不解理儿呀?一个十八到九的大姑娘,炕上放着一个血娃娃,算是怎么说的呀?”
春儿一下红了脸,没有说话。
“你不去,我去把他扔了!”大娘抱起小孩儿来。“我不。”春儿说,“我们不能造这个罪,他们给我安赃,安得上吗?”
芒种也不同意把小孩抛弃。他爬起来,端相着小孩子的脸,用手指把一根面条抹到小嘴里去,笑着说:“你们来看,这小人儿长的像谁?”
“我看不出。”春儿说,“管他像谁哩?”
“我看很像老温,”芒种说,“你看这鼻子!”“瞎说八道,”大娘说,“他一个穷光棍,上哪里弄孩子去?”“那也说不定,”芒种说,“穷人就不该有个小孩儿吗?”“别拉闲篇儿了!”大娘说,“你们不愿意扔,就抱到我家里去吧,我七老八十的,他们没的说!”
大娘把小孩子裹好,抱了出来。刚一出门,就看见俗儿从田大瞎子家的房角拐过来,一步一探头,像一个等鱼吃的鹭鸶,大娘赶紧往回一闪。
“闪什么呀大娘,”俗儿笑着走过来,“怕我冲了你们的好运气吗?”
“有什么好运气?”大娘用袖子一盖。
“那么大的玩意,盖得住吗?”俗儿走到跟前,伸手一扯说,“啊,这是谁家新添的大胖娃娃呀?”
“这是拾来的,你不要胡说。”大娘往前走着说。“从春儿的炕上拾来的吗?”俗儿跟在后边说,“她家炕上躺着一个大八路,怎么又弄出了一个小八路儿来?哈,还用挂包兜着,这么小人儿,就穿八路军的军装吗?
“你嘴上留些德行吧,”大娘说,“冤枉了好人可有报应!”“叫别人听听吧,”俗儿说着拐到大街上去,“整天价在一块儿,我准知道就不能干净,大娘,谁拉的皮条纤呀?”
大娘是个热脸皮的人,又从来不能跟人吵架拌嘴,只好返回来。把遇见俗儿的事和春儿说了:“真倒霉,碰上这么一个扇车嘴,管保嚷的一村子也知道了!”
“不怕她嚷,”春儿说,“我们要调查这件事。”说完就到街上去了。
四十九
俗儿像一个屎蜣螂,带着臭气一路嗡嗡着,她的谣言已经发生了影响。
有几个妇女围在临街的碾栅门口说话儿,一见春儿过来,就散开进去了,故意拿大腔吆喝拉碾的牲口。春儿走过去,她们又从门口探出身子来。
春儿不理她们,走到医生家里来。医生出去看病了,医生的小媳妇儿,上下打量着春儿。
“我怎么了?”春儿笑着说,“你在我身上看出什么毛病来了吗?”
“没有。”医生的小媳妇说,“有句话儿,我不能不告诉你。”
“有话说吧。”春儿坐在炕沿上。
“姐姐!”小媳妇站在对面,把手搭在春儿的膝盖上,亲热的说,“咱俩虽然不是紧邻当院,从小可像亲姐妹一样。”“你有什么话,就直截了当说吧,”春儿说,“怎么学起田耀武的说话来?”
“我们小时一块儿到人家地里拾麦穗,”小媳妇说,“披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来,歇晌的时候,我们俩坐在一棵柳树下面,分着吃一块糠饼子。
田大瞎子那老狗,拿着棍子追我们,骂的我们多难听:别叫大麦穗突破了你们的裤裆呀!你还记得吧?”
“记得。”春儿点点头。
“我们穷人家的孩子,要争昂赌气。”小媳妇说,“名帖儿要正,脚跟儿要稳,衣服是要自己穿破,不能叫人从背后指点破!”
“我觉得我这当姐姐的,并没有给你丢人!”春儿说。
“我的姐姐,在妇女群儿里,是一个英雄。”小媳妇说,“可是,刚才我听见人们喧嚷,你和芒种哥添了一个私生!”“你白寻了一个医生男人!”春儿推起她来,说,“那孩子身上还带着脏东西,顶早也是夜里添的,前天我才打过仗,爬到崔家老坟的大杨树尖上。
你看我的模样气色,像刚坐了月子的吗?”
“不像呀,”小媳妇说,“可人家都那么说哩。”“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