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惟演此时四十多岁,容貌却颇有老态,穿一身家常服,五绺长须,满面堆笑看着梁丰。梁丰急忙过去深施一礼道:“小民梁丰,见过演公。”
“免礼免礼,早闻梁郎大名,恨不识荆,此番冒昧邀来,望勿嫌老夫怠慢之处啊。呵呵!”钱惟演捻须微笑,自到上首坐下。
“岂敢,梁丰前番正yù来京一游,不意贱名惊动演公,惭愧之极。今rì得见演公一面,三生有幸。”
“梁郎休要谦逊,老夫身在京城,却也问得梁郎词翰双绝,君之‘起自人间贱丈夫’已达天听,那rì圣人下诏,禁绝天下缠足之风。梁郎随口一句,竟有偌大威力,不同凡响啊。哈哈哈!”
廿六、冯老太爷的心事
二人寒暄对话,除了初初几句外,极无营养。钱惟演细细问了梁丰姓、字、家世经历,尤其对他处理募捐余款显得格外上心。梁丰一一详细回答,倒也没什么隐瞒。
老钱觉得这小子气度很好,自己也算大官加名士了,天下想来巴结自己干谒的读书人不知凡几。这梁丰是应自己相邀而来,却没表现出半分谄媚之态和一付急吼吼的样子,是以对小梁的印象非常不错。
转话又问道:“玉田现在所制何经?”这是在考梁丰的正经学问了。
这倒让梁少爷为难了,他天xìng惫懒,靠些小聪明加抄袭混了些人气和名气,若说正经学问,却是一分没有。以前也曾思虑可能要考试走走仕途什么的,再不济也得有个功名在身上,免得到处跟人自报家门都是草民,小子的,听起来都没面子。但他向来以玩乐为先,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所以虽然脑子里有些存盘,却从未系统开发过,更别说研究了。此时钱惟演一问,他就呆了一呆。
迅速回忆自己所知,稍加比对,凭直觉选择了觉得稍微简单点的回答道:“小可现在学《易》、一知半解而已,实在不敢称一个制字。”
“请试讲之。”老钱直接就抡了一镐子,而且问题之空洞,使梁丰的大汗在皮肤里层迅速流动,没被吓出来实属脸皮够厚。
梁丰绞尽脑汁,心道:“这一关不过去怕是不行了,可怎么过啊?人家张嘴就要引经据典,不到三句话就露马脚呀!干脆,和他歪扯。”打定主意,立马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恭恭敬敬说道:“小子岂敢,愿请教公论。”
老钱以为他是懂礼貌的小朋友,心里比较舒服,抚须道:“易者,以其变而不易,易而不变也。知天道,当守一,纳万化而归其本也,此之谓天人!”
“也没什么新鲜的。”梁丰心里腹诽,不过还是稍微松了口气,笑道:“公论极是,小子认为,知其不变而自变,自变而顺其变,复归于一。凡六十四,易否而泰而已,如何自处?非顺易而不易也,莫逆之,可也。”
一通连篇鬼话,居然深得老钱所喜,笑道:“玉田解得切,知其不变而自变,自变而顺其变,可圈可点啊。呵呵。”这下算是认可了梁丰对《易经》的解读。可糟糕的是,他以为找到了个知音,所以就要接着发挥,连挑问小畜、大有、讼、师等卦考了梁丰的背功,果然了得,记得准,说得明白,很高兴。
梁丰见他没玩没了,已经不耐烦了,干脆直言道:“却不知公可解履卦否?”
“嗯,玉田何意?”老钱jǐng觉起来。
“小子妄言,公姑妄听之。履者,公处九二、行九四方可也!”梁丰语不惊人死不休,干脆直抵老钱菊花。
果然,钱惟演像被戳了一下菊花似的差点跳起来:“何出此言?虎者谁?”
钱惟演本来邀梁丰到汴梁用心就不纯,爱才的意图顶多占了十分之一二,当天听了钱僖的描述就知道梁丰多半猜到自己心思,现在被人家直接掀开,颇有赤身**于人前之羞。更要命的是,梁丰居然直说要自己践行履卦九四,非常不解。因为不解,所以才被吓到。
履卦九四说“履虎尾,愬愬,终吉”,意思是跟在自己害怕的“老虎”背后,心里七上八下,但如果小心得当,反而会得到好处。
钱惟演旧朝王孙,随父降宋,本来就过得战战兢兢,加上天xìng望风剔荣,一辈子都厚起脸皮为别人当枪手搞斗争,结怨甚多,他倒是一下想不起哪个冤家最厉害来。这时候梁丰被他考较烦了,干脆放一炮狠的,心想吓唬吓唬这老东西再说。老钱果然中招。
梁丰笑了笑,站起身来,伸手进茶碗里蘸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寇”字。
钱惟演霍然起身,一下子把字拂得干干净净,沉脸道:“玉田此来,为人作说客否?”
梁丰倒笑了:“却不知是演公召我还是我谒演公?”
钱惟演一想觉得有理。又不是人家自找上门的。只好干笑道:“老夫多虑了。呵呵,玉田莫怪,就请明言吧,老夫领教!”现在是真的客客气气求教了。
梁丰却偏偏要卖个关子,打个谜,说道:“公心公自解,小子只四句话,请公三思之‘准亦不可久,谓亦不可久,遇准但援手,遇谓莫推手’,小子言尽于此,公莫再问了!”说完神清气爽地坐着,任凭钱惟演发呆去。
钱惟演苦想半天不得要领,又见这臭小子一副神秘莫测的鬼样子,实在是张不开嘴去不耻下问,只好生生憋在心里,转换话题道:“此时真知后生可畏也,呵呵,今rì且在寒舍陪老夫饮上两杯。雪天小酌,此雅事也,玉田切莫推辞!”
梁丰起身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一时钱惟演把梁丰邀进暖阁,吩咐上了酒菜,两人临窗映雪,把盏言欢,说些诗余小道,梁丰这个在行,顺嘴背了几句钱惟演的得意之作,把后人的论文针对xìng地修改一下从自家嘴里出来,老钱像只撒娇的猫被主人爱抚一样舒服欢畅,差点就要抻腰打滚了。
饭后小坐片刻,梁丰告辞。老钱居然降阶相送,还让钱僖用马车把梁公子原路送回。
梁丰去后,钱惟演兀自琢磨他留下的那四句话,朦胧中觉得很有道理,但又没个抓挠处。于是一整天都在“奇才啊奇才”的念叨。他老婆听得烦了,就问是谁值得你个死老头子这么夸奖?老钱把当天见面的情景向老婆描述了一回。谁知他这老婆居然张口就问:“此子今rì是空着手来的?”
钱惟演心里那个郁闷啊,喝道:“无知、俗气、睡觉!”
梁丰喝了两口,醺醺地坐在车里,晃晃悠悠路过桑家瓦子时,想起小嫦在客栈等着自己,忙命钱孝仪跑到瓦肆,买了些狮子糖、橄榄、并一些炙鸡、鹿脯等,用油纸细细包好,带回来给小嫦解馋。
小嫦正端坐客房,提针捻线做女工,见梁丰回来,还给自己带了零食,自然欢喜。忙打开纸包,强拉梁丰分享,一面问起今rì会面的情况,梁丰简单说了一些,小嫦很是替他高兴。
他小公母俩在一起快活,却不知城西启圣院旁边的冯拯老头在自家府里,正为了梁丰大发脾气,不可开交。
原来昨天狠狠亲了梁丰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冯拯的亲亲孙女,大儿子行己的女儿冯程程。前天夜里忽然梦见在外做官的父亲病了,白天起来哭哭啼啼告诉爷爷。老冯最喜爱这个孙女,急忙好言安慰,派人护了这个小孙女去相国寺烧香为自家父亲祈福,哪知道回来时就遇到这么档子事。
开始老头还被蒙在鼓里,那冯程程无端主动sāo扰了陌生人一下,自己羞都羞得要死,咋会说出来呢。而且,当时和梁丰对视,见到是个帅哥,心中荡了一下,回到家里,倒有七分是甜蜜,三分才是害羞,却只瞒在心里一个人细细享用。孰料人多嘴杂,虽然冯安严加jǐng告,还是被一干下人编成了小段子私底下流传开来。说咱们这个神仙似的小娘子如何如何,那陌生少年又如何如何,这回了不得喽,怎么样怎么样!
一时阖家都在笑话这事,不知怎的就传到了冯拯的耳朵里。他平时对这孙女百般疼爱到无所不用其极,听了这些浑话,气不打一处来,拿了冯安死死拷问。
那冯安一见老爷知道了,也不敢瞒,就把桥上遇到吕夷简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冯拯一听,勃然大怒,就把怨气全部撒到吕夷简身上,要不是这厮手下横行,我亲亲宝贝孙儿怎会被一个臭小子占了这天大的便宜去?
只是老头虽老,糟却一点也不糟。怨归怨,也知道吕夷简是无心,不可能当面吵到开封府去,只好暂时按下怒火,徐图抱复。
冯拯反过头来又收拾了冯安等人一顿,也是这冯安长在相府为仆,心眼道道挺多,昨天的事发生后,就当机立断,安排了一个小厮暗暗跟踪梁丰一直到客栈,那小厮回来禀报了冯安,今天却正用得上了。马上将功赎罪,把后来探得的消息向冯拯作了详细汇报。
天知道马屁又拍在马腿上,没领到赏,反而又领了一个大嘴巴子:“你这厮,出了丑还不够么?还要跟踪那人,若他是个泼皮无赖,找上门来讹诈我家,我堂堂相府岂不颜面丢尽?哼,到时我只捆了你去和他堵嘴!”
冯安被训得做声不得,只能自认倒霉催的。
哪知冯拯骂归骂,确实也怕撞上个泼皮无赖,虽然当朝宰相要收拾人的手段有的是,可于自家面皮并无半分好处。只好稳字当头、安全第一,让冯安再次立功赎罪,要他去把昨rì那厮的底细摸个清楚回来禀报。
冯安揉着被煽肿的脸和被打青的屁股,忙答应了,才得下去。
老头自去孙女闺房,想要安慰安慰,压压惊才是。
廿七、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绣房虚掩,丫鬟们皆在外面十丈之外候着。见冯拯过来,急忙半蹲请安,冯拯摇了摇手,示意不要惊动小娘子,自己轻脚轻手走近冯程程的绣房。
快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压低了嗓子的斥责声和孙女程程的抽泣声。老头便没进去,站在门口偷听,原来是程程母亲在训斥女儿。
“还有脸哭?你可知道,这府中上上下下全都传遍了,还是你探出身子来撞的人家。方才你爷爷发了脾气,要是遇到个破皮无赖,上门求告说你和他已有肌肤之亲,要把你许给了他,那怎生是好?哼,你平时就极不安分,想来定是在轿中胡乱扭动,才惹出这桩丑事来。今后若再敢如此,定要写信给你爹爹,让他好生责罚你!”
这当妈的既心疼女儿,听到流言蜚语,却又无法可施,只好来训斥一番,好叫女儿长长记xìng,今后端庄贤淑起来。其实这冯程程虽然自幼恃宠娇憨,可也聪慧善良,十分地惹人疼爱,这回无端端搞了一个乌龙,已有三分懊丧,又被老娘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大感面上无光,本来只是抽抽搭搭,后来索xìng放开了嗓子,悲声愈发地壮观起来。
这下子反而吓到冯夫人,赶紧掏出手绢,又是抹泪又是劝解,哪知这孩子是个不服哄的,越发地要寻死觅活,伸腿打滚。
正闹着,听得门口威严地咳嗽两声,母女知道是老太爷来了。冯夫人急忙站起,要迎接公公。冯程程一听到爷爷的咳嗽,更是得了势,干脆嚎啕起来。
老头本来还想摆摆威仪,慢慢踱进孙女房间的,可听到程程忽然嗷的那么几嗓子,心里嗝儿颤,大步就跨了进去。冷不防绊到门槛,一个踉跄,差点摔了这把老骨头。冯夫人见公公差点摔到,急忙过去,眼看站稳了,忙又虚扶一把,低声道:“爹爹且当心。”
老宰相人前失态,不怪自己动作威猛,却“哼”了一声,吓得冯夫人噤口不言。
哼完冯夫人,又马上换了一副慈爱的面孔对着冯程程说道:“乖孙莫哭,爷爷已经吩咐下去了,今后凡是家中议论此事者,立刻打死。放心啦,他们绝不敢再胡乱说话的。莫哭,莫哭,爷爷疼你,啊!”说完走过去轻轻抚摸程程的小脑袋。
冯程程得了爷爷安慰,也不再哭闹,起身搂住冯拯的脖子抽泣。
“唉,以后记住这个教训,在轿中要坐稳啊。嗯,待我吩咐下去,将轿窗改小二寸,免得今后我乖孙女再坐不稳。”老冯真是周到之极,马上就要亡羊补牢。
“爷爷,刚才母亲说,和谁有了肌肤之亲,就要嫁给那人,是吗?”冯程程弱弱地问了一句。
“当然胡说,哼,我冯拯的宝贝孙女怎么能随便就嫁给旁人?你的女婿啊,必定要玉堂金马,岂会是路边草民。放心吧,莫说他不敢,就算那杀才壮起胆子来,看爷爷安排下大棍子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冯拯本来想安慰安慰孙女,好让她放心。谁知道这宝贝听了,反而心中淡淡地一阵失望。
潘记老店的上房里,冯老汉口中的杀才梁丰此时正与小嫦美眉拥了狐裘,围在炭炉边烤火。
来到大宋朝的第一个冬天,梁丰明显感受到全球变暖的极大反差,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