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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入宫问题,自南宋末年起,就成了中国历史、文学,乃至社会上的大问题,卫道之士,竭尽心智要缝补一个古人的处女膜。以现代观念看,这是很无聊之事,但在过去六百年间,此事关乎社会风教,大得很。
南宋以后,中国女人裹小脚,等于半废了二分之一的人口,而更重要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也自行在思想上裹小脚,使中国长期不能进步,这是因!而此因又可以说出在杨贵妃的身上。
除了政治包袱之外,杨贵妃又背上了一个社会道德的包袱。
在此,先交代了属于正派的有关杨贵妃的大事,这属于严肃和沉重的一面。下面,我再作一篇引言,讲讲马嵬坡事变的来龙去脉。读者们将来看故事,可以有一个概念。同时,也轻松一些,把杨贵妃可能没有死而逃到海外说一说,考一考,事属渺茫无稽,但很有趣,至少比使杨贵妃背着上面所说的包袱更为优雅和风趣一些。
马嵬事变和杨贵妃生死之谜
中国文学史上杰出的、传播最广和久远不衰的叙事长诗《长恨歌》,作者白居易以杨贵妃的故事串联成此巨制,他写杨贵妃在马嵬坡事变时: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这是文学作品上记杨贵妃的死,是记实,只小有考证上的错误:杨贵妃死于马嵬驿时间为天宝十五载(即至德元载,公元七五六年)六月丁酉(十五日),其时,天子只四军,据《旧唐书·玄宗皇帝记》:
“六月壬寅(二十日)次散关,分部下为六军。”
“六军”是在杨贵妃死后五日才建制的。马嵬坡兵变,只可称“四军不发”。不过,文学作品上这样的小误,实无损记实,因为有不少专家编着的史书,如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等,也一样记错了时间。甚至,连《旧唐书》本身,也前后错记,六军建制,《玄宗纪》记时和《肃宗纪》记时亦各记一日。
我先引白居易的《长恨歌》,那是为了简单明白,只用十四个字注出了杨贵妃之死。
《旧唐书·本纪》第九,记马嵬兵变:“……丙辰(注:‘辰’应为‘申’字之误)次马嵬驿。诸卫顿军不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奏曰:‘逆胡指阙,以诛国忠为名,然中外群情不无嫌怨,今国步艰阻,乘舆震荡,陛下宜徇群情为社稷大计,国忠之徒,可置之于法。’会吐蕃使二十一人遮国忠告诉于驿门,众呼白:‘杨国忠连蕃人谋逆。’兵士围驿四合,乃诛杨国忠,众方退。一族兵犹未解;上令高力士诘之,回奏曰:‘诸将既诛国忠,以贵妃在宫,人情恐惧。’上即命力士赐贵妃自尽……”
《新唐书·本纪》第五,记马嵬兵变云:
“……丙申,行在望贤宫,丁酉次马嵬;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杀杨国忠及御史大夫魏方进、太常卿杨暄;赐贵妃杨氏死”(注:杨暄为杨国忠之子;二书所记载,以《新唐书》确。)
又:《旧唐书·玄宗杨贵妃》云:
“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力士复奏,帝不获已,与妃诏遂,缢死于佛堂,时年三十八。瘗于驿西道侧……”
《新唐书·杨贵妃传》所载略同,文字稍有出入,有如下数语:“帝不得已,与妃诀,引而去,缢路祠下。”
司马光《资治通鉴》引实录记马嵬事变较详,录如下:
“……陈玄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因东宫宦者李辅国(此时名李静忠以告太子),太子未决。令吐蕃使者二十余人遮国忠马,诉以无食,国忠未及对,军士呼曰:‘国忠与胡虏谋反。’或射之中鞍,国忠走至西门内(注:马嵬驿之西门),军士追杀之,屠割支体。以枪揭其首于驿外门。并杀其子户部侍郎暄。及韩国、秦国夫人……军士围驿,上闻喧哗,问外何事?左右以国忠反对。上杖履出驿门,慰劳军士,令收队。军士不应。上使高力士问之,玄礼对曰:‘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爱恩正法。’上曰:‘朕当自处之。’入门倚杖倾首而立。久之,京兆司录韦谔前言曰:‘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因叩头流血。上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谋反?’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上乃命力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寘驿庭,召玄礼等入视之。玄礼等乃免冑释甲,顿首请罪。上慰劳之……”(注:秦国夫人已早死,《资治通鉴》误。)
根据以上的记载,杨贵妃被缢杀于马嵬驿的佛堂(依《唐实录》),应该无疑的了,杨贵妃死于马嵬,葬于马嵬,在官文书中,应已确定无疑。同时,我们只从上举简单的官式记录,即可明白:马嵬兵变,实在是李亨(唐肃宗)所发动的。唐代皇位的继承权,自来就不稳定,李亨虽为太子,但能继承与否,不到最后,实无由知。因此,李亨集团乘乱发动兵变,其真正目的,并不是杀杨贵妃,乃在于杨国忠,因为杨国忠是一个有权力的宰相,而且也是有能力的宰相,如果不能去国忠,即无法弒帝或迫李隆基(唐玄宗)逊位。是以马嵬兵变发生,杨氏兄妹俱死,李亨在后队得讯,即不再随驾赴蜀,而自率所部趋渭滨,走奉天而赴朔方,至平凉,再转灵武,使自为皇帝。
《资治通鉴》卷二一八,《唐纪》三十四,据《唐实录》述马嵬事件发生之后,李隆基等待太子不来,有如下一段记载:
“……上总辔待太子,久不至,使人侦之,还白状。上曰:‘天也!’乃分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从太子,且谕将士曰:‘太子仁孝,可奉宗庙,汝曹善佐之。’又谕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为念。西北诸胡,吾抚之素厚,汝必得其用。’……又使送东宫内人于太子。”
这是经过修饰了的篡位之情况,但是,我们依然可以从这里看得出李隆基无可奈何的心情。
由于目的只在除去杨国忠,国忠死后,新的事太多,迫杨贵妃死,旨在损李隆基的尊严。因此,验尸云云,陈玄礼绝不会认真。再者,陈玄礼为了将来自存,以一个军人,叛迫皇帝之后,如再认真验看贵妃遗体,亵渎之罪大矣。这方面,史书所载,亦已很明白:四军将士闻杨贵妃死讯,即欢呼,陈玄礼免甲胄而拜,那是说明了他们并未去验看杨贵妃的遗体。于是乎,杨贵妃生死之谜,就由此而起——其后,又有一连串故事发生。
李隆基自蜀中返长安,为太上皇,权力已失,他欲改葬杨贵妃而不能公开进行,乃使内侍秘密进行,《旧唐书·杨贵妃传》云:
“……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瘗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内官以献,上皇视之凄惋,乃令图其形于别殿,朝夕视之……”
《新唐书·杨贵妃传》略同,但无“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之句,只言:“启瘗,故香囊犹在。”
以上两种唐书,皆根据《唐实录》,文句太简略了,且不提改葬事,但强调香囊仍在,这记载便引人玄想,其一:由文句引致之错觉,原葬处掘开来,只剩香囊;其二:李隆基返长安之后,本身处境极劣,改葬杨贵妃为秘密进行,不见尸体,自将引出大事来,甚至会影响到李隆基的生命,于是乃为之讳。至“尸体已坏”说,乃是饰词吧?
因为,杨贵妃不曾死的传说,在当时即已有了。白居易的《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歌传》,当是据传说而将杨贵妃故事神化,不会是完全受汉武帝李夫人故事所影响,李夫人故事被白居易作《长恨歌》时引用衍化,自有其可能,但必然先有传说而才会联想及之。再者,《长恨歌》中记临邛道士入海上仙山访杨贵妃,是基于:一、“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处死”,这里应已点出了杨贵妃葬处无尸体在,倘若未有民间传说,白氏应不会如此写;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又进一步说出了杨贵妃的未死;三、“忽闻海上有仙山”以下云云,在白居易时代,中、日交往已久,且极为频繁,“海上仙山”,无疑是指日本,实是人境,并非仙山;白居易这样的写法,是文学的而非历史的,在文学作品上,倘若指明人境,那就索然无味了。然而,白氏《长恨歌》用“海上仙山”,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当能明其所指。再者,陈鸿所作《长恨歌传》,对于《长恨歌》中的传说“仙话”,作了很有力的结语:“世所不闻者,余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
在此,陈鸿把历史及民间传闻分划了开来。可是,民间传说,有时却比历史更吸引人和令人愿意相信。
于是,杨贵妃未死于马嵬之说,便流传开来。不但在中国如此,在日本国,杨贵妃逃出中国,卒于日本之说亦甚盛。而且,在近年间,杨贵妃故事又泛起来。
先说日本的近事:一九六三年,一位日本少女出现于电视,自称为中国杨贵妃的后裔,而且还展示古代文件作左证。此一事件曾引起小小的轰动,竹内好主编的日文杂志《中国》并详记其事。我在那时也曾为此而赴日搜找一些材料。
在日本,有关杨贵妃死于日本的材料,的确有一些,伪真自然无法鉴定(说老实话,伪的多),但存在久远则是事实。其所谓遗迹而使人感到兴趣的是:杨贵妃在日本有两个坟墓,一在荻町的长寿寺内,又一在久津。两墓皆为石塔,但形状不同,我没有亲至墓地察看,所见到的只是杨贵妃二墓的照片。
此外,又有杨贵妃的像(不知是玉或铜),亦传有二,一在山口的荻町长寿寺,据说是杨贵妃死后,日本人所琢;一在京都,为唐使送往,而两像至今尚存。我到京都几处,俱未曾见到“真迹”,人们指一尊佛像谓为即杨贵妃像,其地似在三十三间堂附近,我不能相信它是真的,或为导游者任意指点而敷衍。
虽然如此,杨贵妃二墓及二像,又都有典籍记载。我看到过好几种有关杨贵妃的文字记载,是古之好事者虚构,或者是传奇小说类,亦无由辨别,也不欲认真去辨别。各种文件记载不同,一说杨贵妃东渡,侍女从口,大多死去,杨本人抵日后不久亦死;另一说,杨贵妃受到日本礼遇,还有一些繁茂的故事留下。亦有说杨贵妃到了日本之后,仍有信息托遣唐使带入中原予李隆基……
凡此,如认真去作史料看,那应是无稽的,但是,作为传奇故事看,却有其意趣。
再者,由于上述种种,我们应该从“故事”的角度去推测:杨贵妃是否未死于马嵬坡?是否能东渡日本?
从史书的缝隙中找线索,这两者都有可能——故事性的可能,不是历史的考据。
首先,杨贵妃未死于马嵬的可能性很大。
综合旧、新两唐书及实录与通鉴等记载,马嵬之变的经过如下:
第一阶段:唐天宝十五载六月辛卯(初九),安禄山部众攻陷潼关。(注:天宝十五载七月,李亨夺权,即位于灵武。改元至德,因此,天宝十五载又称至德元载。)
潼关失守,河东、华阴、上洛等城防御使、兵吏皆逃散,是夜,长安城即因“平安火”不至而知事态严重——“平安火”是唐代一种通讯方法,每三十里设戍所,每日暮,放烟一炬,报告平安,下戍所见前戍举烟,便随之而举,如此,在很短促的时间内,讯息可传数百里。
六月初十日,皇帝知大事不妙,上朝之前,密召宰相杨国忠议事,决定出奔。继而上朝,百官惶惶,对时事皆无所指陈,在紧张中的朝会,毫无结果而散。
此日,宫中已秘密从事出奔的准备。
六月十一日,宫中在准备出奔中观望,而朝中则已大乱,杨贵妃的姊妹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入宫,与皇帝相见,商量出奔巴蜀之事。由于杨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因而杨国忠力主赴蜀。是日下午,市中已乱,有人逃难。
次日(六月十二),皇帝上朝,而百官赴朝堂者,人数只及平时百分之二十以下,朝会几无法进行,李隆基见大势不妙,不敢在朝堂宣布出奔之事,反而扬言御驾亲征,自然,官员对此是不会相信的,因为哥舒翰在潼关的大军二十万人已崩溃,长安及近郊已无可战之兵,皇帝不可能亲征也。
其次,皇帝发表了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