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铁轨上的二排长林平走到战士们跟前,看看,大都是新参军的战士,便对他们温和地说:
“临出发的时候,罗指导员不是说过吗?干革命的人,不是只有一个家。我们到处都是家,到处都有兄弟姊妹。我是南方人,到过山东、河南、河北。你们说山东不好吗?到了山东,你就知道山东好。山东的泉水,碧清!跟镜子一样,能照见你的眼睛、鼻子。你们实在口渴,就去喝一点,可不要喝生水!”
只有一个新战士孙福三说他实在口干,跑到茅篷里去,别的战士全都返回到休息的地方。
过铁路的时候,好几个人不声不响地抓了一把沙土,带到路北来,走了好一段路,才抛洒掉。
天还没有黑,队伍到了宿营地高庄。出于战士们的意外,在南方常遇到的事情,在这里照样有。庄口上摆了大缸的茶水,锣鼓“吭吭呛呛”地响着,欢迎路南来的部队。队伍刚坐下来,还没有进屋子,妇女会、儿童团的队伍,就敲打着锣鼓,一路跳着秧歌舞,来到队伍休息的广场上。她们拉成一个大圆圈,又是唱又是跳的,红的绿的彩绸,象春天的蝴蝶似地飞来舞去。接着还有吹唢呐、拉板胡和唱歌的节目表演。
“山东大姑娘唱的还挺不错哩!”五班长洪东才在秦守本的耳边说。
爱拉二胡的安兆丰,竖起耳朵听着弦音响亮的板胡独奏。
直到天黑,战士们才满意地看完了表演的节目。
队伍进了屋子,草铺早已打好,地上扫得一干二净。背包打开,毯子刚刚铺好,吃的茶、洗脚的水,老大娘也都烧好了。桌子上的一个大黑碗里,盛着满满的炒花生。
“还说山东不好吗?这样的老百姓哪里有呀?”秦守本对班里的战士们说。
“还早哩,这才沾上山东边子。”周凤山低声地说。
“真还没有想到咧!板胡拉得很有一手。”安兆丰竖起大指头说。
“我们海门老百姓,还送枇杷给队伍吃咧!”王茂生夸耀着自己的家乡,剥着花生说。
“你的家乡观念要检查检查!”早就生气的秦守本瞪着王茂生大声地说。
王茂生感到受了意想不到的打击,马上背过脸去,躺倒在铺上。其他的战士有的低头一声不响,有的挤眼伸舌头,轻轻地蹓到门外去。
秦守本气恼地皱着眉头,跑到二排长林平那里。林平惊异地问他:
“班里出了什么问题?”
“我不干了!活受罪!”
“你不干,我不干,谁干呢?”
“我还是当个小兵吧!”
林平把秦守本歪着的脸,扭正过来,笑着说道:
“亏你自己说得出!军长、军政委跟你谈过话,军首长叫你这个样子的呀?”
秦守本给二排长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又走回到班里。战士们正在嚼着黄的红的煎饼,见他还有些恼怒,周凤山便把留下的一份煎饼和小菜,送到他的面前,安兆丰跟着盛了一碗小米粥给他。
王茂生却还躺在床上,没有吃饭。
“是我错了好不好?就算你们海门的老百姓好,枇杷甜,行不行?”秦守本压抑着自己烦躁的情绪,对王茂生说。
安兆丰把王茂生拉到桌子边来,王茂生拿着煎饼,慢慢地嚼着。
吃煎饼、喝小米粥,全班的人都是头一次。小米粥很快喝完了,煎饼却剩下许多,红高粱粉做的剩得特别多。秦守本也觉得高粱煎饼的确有点碍喉咙,但是,他把他的一份硬是吃完了。
“你们不吃饱,肚子饿,走不动路,可不能怨我!”秦守本望着大家说。
安兆丰和周凤山又拿起一张,撕碎成一片一片,勉强地吃着。其他的人还是没有再吃下去。
夜里,整个村庄在睡梦中。突然一声枪响,把队伍和一些居民全都惊醒过来。秦守本的一个班,慌张得乱吵乱叫,有的打背包,有的抓枪、摸手榴弹,在黑暗中,互相撞碰,新战士张德来恐惧地缩成一个团团,靠在墙角上发起抖来。紧接着,又是“砰”地一枪。副班长余仲和擦亮火柴去点灯,好几个人同声叫着:
“不要点灯!不要点灯!”
秦守本把步枪抓到手里,用手电筒闪照一下,喝令道:
“不要乱动!没有事情!”
灯点亮以后,安兆丰瞧瞧身边的毯子,诧异地说:
“孙福三到哪里去了?”
你看我,我看你,里外喊叫、找寻,孙福三确是不在了。“他开了小差?一定要把他抓回来!”秦守本痛恨地说。他立即跑了出去。到二排长林平那里,林平不在,他又奔到连部。
“报告!我们班上开了一个!”他站到连长面前气呼呼地大声说。
“我说的,这个地方哪里来的敌情?”连长石东根望了他一眼,说。
哨兵回来报告说,一个人从沟边上爬到庄子外头,不要命地向南跑,吆喝他站住,他跑得更凶,打了两枪没有打中。
“你怎么不去追呀?”秦守本向哨兵责问道。
“我一个人怎么去追呀?”哨兵反问道。
“我去追!”秦守本回头就往外奔。
“你到哪里去追?还不晓得下去多远哩!”石东根拦禁着说。
秦守本回转身来,脸色铁青,站在门口。
“这是头一个!秦守本,是你们班上开的例子!”石东根冷冷地说。
“这些新兵最难带!我班长不当了,请连首长处罚我!”秦守本几乎哭泣起来,忿然地说。他把手里的步枪,放到连长的床边去,两手下垂,低着头。
石东根扬扬手,干脆地说:
“回去睡觉!枪拿走!班长要当!逃亡现象要消灭!”
秦守本回到班里,班里的人一声不响,他们身上披着毯子,抱着膝盖坐在铺上,余仲和“叭哒叭哒”地吸着旱烟。“要开小差的,趁早!”秦守本气恨恨地说。他和着衣服,把毯子朝身上一拉,睡倒下去。
一一
秦守本几乎整夜没有睡着。战士孙福三的逃亡,使他的精神上突然增加了沉重的负担。夜半,房东老大爷起来喂牛的脚步声,也叫他吃了一惊,连忙爬起身来。他用电筒在铺上挨个地点着班里的人数。老战士夏春生的头,蒙在毯子里面,他跨过三个战士的身体,在夏春生的身上摸了一摸,觉得确是有人睡着,才放下心来。时近拂晓,外面传来两声狗叫,秦守本又惊醒起来:揉开疲涩的眼,点着人数。“啊?怎么又开了一个?”他惊讶地说出声来。
“什么事情?”副班长余仲和仰起头来问道。
“怎么人数不对呀?”
余仲和把人数点了一遍,是十一个,没有少。秦守本自己又重点一遍以后,才发觉他在第一遍点数的时候,忘了点数他自己。
夜里,他睡不安宁,白天,行军在路上,他也盘着心思。这些新兵怎样才能会打仗?一旦战斗发起,这个班怎能拉上火线?不是么?仅仅是一架敌机,而且离得老远,张德来就不要命地狂奔乱跑,象个鹌鹑一样,头钻在石头底下,屁股翘在外面。昨天,那个逃走了的孙福三,不知什么人打了个谣风,说“飞机来了!”便伏在沟边好大一会不起来。因为自己当了班长要爱兵,背着自己的背包、米袋、步枪、子弹、手榴弹等等一共二十一斤半,还得再背着新战士张德来的一条枪。现在,真正地到了山东境地,硬骨骨的山路已经来到脚下。有的脚上磨起了水泡,有的呕吐,说见了山头就晕。再向前走,到了万山丛里,那将是个什么样子?
天冷了!寒气逼人的西北风,凶猛地迎面扑来。太阳老是藏在云的背后,天,老是阴沉昏暗的色调,身上、心上的重担,都把秦守本压得很苦。战士们愁眉苦脸,没有一点快活劲,除去安兆丰有时候还哼两句苏北小调而外,班长秦守本,几乎和涟水前线撤退下来的时候一样,一路上默默无言,连下命令休息、检查人数等等事情,都交给副班长余仲和负责。
走了一山又是一山,从山下、山前,走到山上、山后,又从山上、山后,走到山下、山前,队伍被吞没到山肚里。
又连续地走了三天,疲劳的队伍终于象逆水行船似地拉到了预定的目的地,驻扎下来。
秦守本度过了痛苦的艰难的一周。
队伍驻在四面环抱的山里,好象与世界隔绝了似的。炮声听不到,敌机的活动也几乎绝迹了。
在秦守本的感觉里,现在是远离了敌人,远离了战争。
他走到张华峰班里。好似一个出了嫁的姑娘,四班是他的娘家,他不时地要到四班里来。
张华峰正伏在一张小方桌上写信。
“写信给谁呀?”他问道。
“我正要找你,写封信给杨班长。”张华峰抬起头来,告诉他说。
“对!把我的名字也写上,我真想他赶快回来。”他坐在小桌旁边,紧接着说。
张华峰把已经快写完的信,交给秦守本看。
“……希望你早点养好伤口回来,带领我们作战,消灭敌人!”
秦守本念到这里,问道:
“住在这个深山里,跟什么敌人作战?”
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在谈话,张华峰便拉着秦守本,到门口太阳地里坐下来,轻声细语地说:
“上级不是常常说吗?我们要准备长期作战啦!仗还能没有得打呀?我们跟蒋介石反动派的冤仇,从此就算了结啦?”
“我看!这多山,敌人不会来。”秦守本摇摇头说。
“什么会来不会来的?”
嗓音清脆的指导员罗光,边插话,边走到他们的面前来,他们立即站起身来。罗光拉着他们两个一同坐到墙根的地上。
“你们谈什么心?我参加可以不可以?”罗光笑着问道。
两个人同声地笑着说:
“欢迎指导员指示!”
“当了几天班长,学会了什么‘指示’!要我‘指示’我就走,愿意一齐谈谈心,我就在这里谈谈聊聊。”罗光外冷内热地说。
“指导员!我们开到深山里来干什么?听不见炮声,看不见敌人!”秦守本问道。
罗光有些惊异地望望秦守本,然后用手指在天空划了一个弧形,说:
“那不都是敌人吗?你们看!这多敌人怎么看不见?”
张华峰和秦守本跟着罗光的手指,眯矑着眼向空中紧张地注视着,空中尽是山,山上有羊群、有牛,还有牧羊、放牛的孩子,一些小小的马尾松。
“哪里有敌人?那是牧羊、放牛的!指导员说笑话!”秦守本笑着说。
“真是好大的眼睛!那么大的敌人看不见,还能打仗?”
两个人不解地望着罗光黑黑的发着光亮的小方脸。
“张华峰!你看见没有?我们面前有没有敌人?”
张华峰想了一想,又抬头望望天空,疑问道:
“是山吗?”
罗光把两只手在左右两边的两个人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一下,大声地说:
“对呀!我们当前的敌人就是这些大山!我们许多战士就是怕山,魂都给这些山吓掉了呀!”
“敌人不怕山?他们敢到这里来?来了,用石头块硬砸也把他们砸死!”秦守本狠狠地说。
“对呀!敌人也怕山,比我们更怕山!我们要不怕山,要征服山,才能把怕山的敌人消灭!你说敌人不敢来?他们也可能给大山吓住了。我看啦,敌人是要来的,因为他们仇恨我们,要想消灭我们。”
好多人听到指导员在这里讲话,都围拢来了。罗光站立起来,身子依在石墙上,象鼓动上火线进行战斗似地继续说道:
“我们不怕敌人!我们不怕山!我们要消灭敌人,也要消灭我们心里的山!你们怕山不怕呀?”
过了好一会儿,周凤山才低声地回答说:
“不——怕!”
“你看,他的喉咙有点发抖哩!你们好些人还不及周凤山,连这一声还没有应!”罗光张大眼睛笑着说。
战士们哄然地笑了起来。
罗光和战士们走散以后,秦守本和张华峰继续谈着给杨军写信的事。
“在信上加几句,告诉他部队里来了一批新兵,又想家,又怕山。”秦守本说。
“那不好!”张华峰摇摇头说。
“好!他知道这些情形,就会赶快回来!他回来就好了!”
“他会在医院里焦心。”
“张华峰!这批新兵真难搞,弄得我夜里觉都睡不着。不象你们班里的新兵好,不说怪话,不开小差。”
“你怎么睡不着?你夜里看着他们?”
“不看怎么办啦?不看,能把他们拖到这里?”
张华峰拉着秦守本的手腕,摇了两下,低声地恳切地说:
“守本!不要看他们!他们是来革命的。你越看,他们越想跑。腿生在他们身上,他们要跑你看也看不住。”
“再开呢?已经开了一个呀!”
“我告诉你,我初来的时候,给班长,就是现在的三排副训了几句,当时心里很难受,为了不愿意挨地主的打骂才来革命的,到这里反而又挨骂,脑子一转,我就想开小差。后来,因为当时的副班长杨军对我好,帮助我,同我谈心,我才没有走,要不是杨军,说不定我就不会跟你坐在这里了。这件事,杨班长跟你说过没有?”
“没有!”秦守本摇摇头说。
张华峰这几句话,深深地打动了秦守本的心,他想到班里的新战士,也还有老战士,跟他的中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沟。他跟他们没有谈过心,他在路上常常对他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