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要他们拂晓以前到达这里!”张灵甫点着脑袋说。
董耀宗立即走出去,叫参谋处向八十三师师长和三个旅长发出举行紧急会议的通知。
留在屋里的张灵甫,发现董耀宗枕边放着一封写好没有发出的信,随手拾起看看,是董耀宗写给他妻子亲拆的分量很重的家书。
“他真的是挂念家事!”
张灵甫哼声地说了一句,把信放回到枕边去。
他走回到自己屋里,刚坐下来,电话铃就急迫地响起来。
随从副官问明对方是五十八旅旅长卢信,把话筒递给他。
从电话里,他听到令他惊愕的消息:八十三师的主要阵地万泉山失守了。
“真的吗?我不信!”张灵甫向对方说。
“乱得很!队伍纷纷地朝我的阵地撤退,跟我的部队发生误会,互相打起来。我们一个营长给他们打死,他们一个团长被我们捉来了!”
“捉得好!我要枪毙他!”张灵甫气怒地叫着。接着,他低声问道:“你们那里怎么样?敌人还是没有动静?”
“我们没问题!小接触!把八十三师调开去吧!在这里碍手碍脚!下面吵着要消灭他们!”
“你找到他们师长,说是我的命令,要他们马上打回去,给我把万泉山拿回来!不拿回来,我就按军法军纪处置!把那个团长教训一下,放回去!要他戴罪立功!……怎么?……
解到我这里?……好吧!马上解得来!”
张灵甫重重地放下话筒,脸象一块紫猪肝那样难看。肥大的身体忽地瘫软下来,光秃的脑袋蒸出了发亮的汗珠,两道眉毛颤动着,眼里喷着火星似的,直瞪着满是龟纹的石块墙。
“还是七十四师!只有七十四师!别的,一切队伍都是豆腐渣!都是草包!”
他手指弹着膝盖,自豪地说着,禁不住地“嘿嘿”地笑了两声。
随从副官打了个热腾腾的手巾把儿递给他,跟着他气恼地说:
“那些美国武器给八十三师他们用,多可惜!”
董耀宗急匆匆地走进来,摊开手掌说:
“糟啦!糟啦!”
张灵甫没有作声,只把眉头轻轻地抬一抬,瞥了董耀宗一眼。董耀宗见到师长声色不动,镇静如常,声音放低下来说:
“八十三师叫不通,有线电话、无线电话都喊不应!”
“叫不应等一会再叫!”张灵甫坦然地说。
“就怕万泉山……”董耀宗忧虑地说。
“我就打算他们守不住的!叫他们跟敌人拚拚斗斗,双方对消对消也好。”张灵甫冷笑着说。喝了一口温开水,抖动着交迭起来的两条粗腿。
董耀宗领悟到师长的意思:不牺牲别人,自己怎么会强大起来?别的队伍不打败仗,怎能显得自己的队伍是常胜之师?想到这一点,董耀宗便冷静下来,他的嘴角上很自然地现出来一丝会心的微笑。
“明天的攻势……?”过了一会,他轻声问道。
“你去睡吧!万泉山,我已经严令八十三师马上收复回来!”张灵甫沉静地说。
董耀宗抑制着惊讶的神情问道:
“万泉山失掉了?”
“不关重要的阵地!”他说着,向董耀宗摇摇手。
惶惑的董耀宗沉楞了一阵,才轻脚慢步地走出了屋子。
张灵甫的心情难禁地沉重起来,明天发动总攻击的计划,象一盏明亮的灯火给万泉山失守的一阵风扑灭了。但他没有绝望,他想再擦着一根火柴,把明灯重新燃起。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丢了万泉山未必就是恶兆。敌人越靠近身边,就越方便把敌人击灭。战争这个玩意,本来就是一种特别的赌博。跟共产党军队作战,就更加要有重本求利大注猛掷的勇气。二十年来,不就是这么一部战史么?自然,他也无法避免地这样想到:这一注掷下去,必须赢个满彩,“只许胜利,不许失败!”蒋介石早就告诫过他。想到这一点,他又不能不有点心惊肉跳、惶惶惑惑了。
他看看表,时间已到三点半钟,离天明不远了。他想睡睡,两杯咖啡兴奋着他,万泉山失守的事件烦恼着他,猛然而起的炮声、枪声更加惊扰着他。他走到屋后的山脚下面,逆着风向听着火线上送来的“轰轰隆隆”、“咯咯哒哒”的密集的声音。他听辨得出,枪炮声最猛烈的地方,正是万泉山方向。“是他们在夺回万泉山”,他判断着。他仰脸望望上空,上空黑漆漆的,象要落雨似的,他暗暗地笑起来;他希望落一场大雨,暴雨倾盆的气候下面,敌人的攻击就困难得多。占据高地的他的部队缺乏饮水的问题,也可以得到解决。这样,他就能够争取到较多的时间,让外线部队靠紧一些,更有把握地击灭敌人。他看到在黑空里的孟良崮高峰巍峨地屹立在万山丛里,信心便又加强起来;因为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他的七十四师,正和孟良崮高峰一样,巍峨屹立,气概雄伟,任何力量永也打它不倒。他信步地绕道走到村边转角的地方,聚神一看一个小小的石屋子门口,倒卧着一个把枪杆抱在怀里的哨兵。
“这是什么人住的?”他向身边的随从副官问道。
“小甫!”随从副官告诉他说。
他踢踢那个哨兵,哨兵把头朝衣领里面缩缩,还是沉沉地睡着。
“叫他起来!”他对勤务兵说。
勤务兵猛地一脚下去,哨兵突然惊醒,急忙跳起身来,懵懵懂懂地凶狠地吆喝道:
“什么人?”
哨兵一面吆喝,一面拉动枪机,把子弹登上枪膛,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
“不要乱动!是师长!”勤务兵冲上去抓住哨兵的臂膀说。
哨兵慌忙地持好枪,打起精神来,站在小屋门口,两只眼睛在黑暗里恐惧地望着张灵甫。张灵甫有些恼怒,很想把这个不尽职的哨兵责训一顿,在他看来,在哨位上睡觉的现象,对他的军威是一种亵渎。但他正在想着别的什么,只把手杖扬了一下喝令道:
“走开!不要站在这里!”
心机灵快的随从副官认为师长解除了张小甫的囚禁,随即对呆如木鸡的哨兵说:
“回去!这里的哨撤掉!”
哨兵象犯罪得到恩赦似的,大步地跑了开去。
在勤务兵用电棒照亮下面,张灵甫伸头向屋里望了一眼,他的目光,恰好和刚被门外说话声惊醒的张小甫的目光,交接在一条线上。他看到张小甫的眼边仿佛在流着眼泪,回过头来,又听到张小甫一声沉重的叹息。
“把他带到我那里来!”
他向随从副官低声地说,走回自己的屋子。
张小甫来到他的屋子里,靠着墙壁站着,正象从前当营长的时候见到师长的那个样子,严肃、但又有些拘谨。
张灵甫轻轻地挥挥手杖,随从副官带好门,和勤务兵走了出去。
他比上午端相得仔细,看到了张小甫头上和眼角上的伤疤,微微地惊动一下;同时,他又发现张小甫比过去胖了一点,脸上气色正常,肌肉丰腴,不象是当了大半年俘虏遭受苦难的样子。他沉默了许久,才指着张小甫身边的凳子,要张小甫坐下来,张小甫解除了紧张的心情,但还是正直地坐在师长面前,等候师长说些什么。
“你的伤是他们给你医好的?”张灵甫问道。
“是的。”张小甫回答说。
“你应当自杀!不应当要共产党给你医治!”张灵甫半闭着眼睛说。
张小甫没有羞辱的感觉,坦率地说:
“我想到过自杀。”
“又为什么不自杀?”
“死,我不怕!死了,我就回不到师长身边!”
“我要你回来做什么?我缺少你这样的一个人,就当不成将军,打不败共产党?”
“师长栽培我,提拔我,恩情不能不报。死了,恩情未报我良心不安。”
“你有良心,就不该降顺共产党!”
“我是重伤俘虏。”
“你的心给共产党染红了。你参加了共产党!”
“没有!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共产党也绝不会要我。”
“他们不会要你,那倒是真的!你没想到过参加共产党,怕不一定!……你想回来提我的首级去报效共产党!”
“我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他们对你很好!给你医治伤口,让你吃得肥肥胖胖的!”
“共产党对我……”
“共产党对你比我对你的恩情重,救了你的命是不是?
……你信仰共产主义是不是?你还说你的心没有变?”
张小甫沉默着。在张灵甫连续诘问之下,他感到难于开口辩解。
张灵甫的态度跟上半天不同,话说得那么尖刻,阴险凶狠,神态却很冷静、沉着,一直没有动怒,仿佛戏讪似的,不时地在话语的间隙里夹杂着不冷不热的笑声。大概是越来越猛的炮声激动了他,他突然站起身来,因为发现面前有人坐着,又立刻坐了下去,做出比先前更为沉静的神态,用更和缓的语调说:
“我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就是共产党派你回来搞阴谋活动,我也不在乎。你能把我的部队拉走,你就拉走吧!你既然是我的旧部,我这个人施恩不图报效,对人但求仁至义尽,在我这里,有饭给你吃。你想回到共产党那里吃高粱煎饼,吞山芋叶子,啃树皮,我也不留你!”
他扬扬手,叫张小甫出去。张小甫感到受了过份的委屈,脸色阴沉,眼角上滴着泪珠,张着泪眼望着张小甫,依旧坐在那里。
电话铃吵叫起来,张灵甫走到电话机前面。
电话里的声音急迫慌乱,他的眉头禁不住地锁皱起来,背向着张小甫连声问道:
“啊?啊?什么?……东孤峰,……水塘崮,杨家寨放弃?…啊?”听完五十一旅旅长的报告以后,他又放低声音,神色泰然地向对方说:
“不要慌张!让敌人深入!丢掉的山头赶快给我拿回来!
兵力集中,不要过于分散!……我在孟良崮!”
他喝了一杯热茶,在屋里踱了两步。又向张小甫问道:
“他们的计划怎么样?想下海,想过黄河?”
张小甫摇摇头。
“真打算跟我决战?……想在我身上发横财?把我当李仙洲?”
张小甫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眨眨眼睛说。
“连他们的意图、计划你都替他们瞒住我?你回来干什么?
是真的回来对付我的?”
张小甫觉得说话的时机到了,他从张灵甫对电话筒说的话,惊愕的神情,故作镇静的姿态,对他说话的全部内容,透视到这位将军的内心,掩藏着对于当前局势,对于七十四师以及将军自己的命运的惊惶、恐惧。他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从容地恳切地说:
“我是自己要求得到他们同意才回来的,我不隐瞒师长。我认为内战不应该再打下去。八年抗日战争刚刚结束,现在,又打内战!为内战牺牲人命,百姓受苦。我没有死,为打内战而死,不值得。……我担心师长,担心七十四师两万多人!……莱芜战役,五六万人被俘的被俘、死的死、伤的伤,泰安一战,七十二师全部给人家消灭掉。……眼前这一仗,不知又是什么结果!路上,山沟里,麦田里,尽是死尸,有的受了伤没人问,倒在山沟里。战争!我害怕!厌恶!这样的战争有什么意义!对民族有什么好处!我没有别的话说,师长的前途,七十四师的前途,请师长想想,考虑考虑!”
张小甫哭了起来,泪象泉水样地滴落下来,低着头,两手蒙着脸,他的悲惨伤痛的声音,充塞在小屋子里。张灵甫仿佛受到了感染似的。叹息了一声,许久没有说话,呆呆地斜坐在破椅子上。这种形色,是他近来不曾有过的。在他的感觉里,张小甫确是忠实于他的,在这一点上,张小甫的心确是没有变。但在另一方面,张小甫的心变了,变得使他感到可怕。张小甫跟几个月前完全不同,变成了悲观的厌战反战的人,变成了对他和七十四师的这支王牌军队完全失去信心的人。他觉得头晕眼花,活生生的张小甫,竟然在一转眼间,幻化成一个黑憧憧的鬼影,在他的眼前跳跃起来。”张小甫痛哭流涕的声音,象无数的针刺一般,扎到他的肌肉里,他的身子感到麻木,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万泉山、东孤峰、五十一旅的几个山头相继失去,敌人的攻击贴近到身边来,……这些征候,确实使他感到逐渐明显的威胁和恐惧,他的心头上也就跟着蒙上了一层暗影。但是,他的本能、幻想、骄傲感、顽固的自信等等,象炉底的燃料一样在他的心底继续燃烧,还在给他热力,支持着他;又象命运的魔王似的,怂恿着支配着他不甘在现实面前低头屈服。于是他又震怒起来,他感到受了不可容忍的羞辱,满脸火辣猩红,突然地敲击着手杖,喊叫着:
“滚出去!我不怕牺牲!我要战到底!我不要你去替我求和!我不会死!我要征服共产党!”
他举起手杖,咬着牙根,猛力地朝张小甫的身上打去。不知是由于他的气力已经衰竭,还是对张小甫存有什么希望,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的手杖举得很高,用力很猛,落下去却是很轻,而张小甫仿佛看透了张灵甫内心的种种隐秘似的,还象今天早晨一样,没有怎么躲让,身子倚在墙上,任他打着。
随从副官、勤务兵奔了进来,把肩上挨了不轻不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