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的部署本来是要冯超宣布的,因为他在看地图,陈坚的话刚完,大家就急着往外走,使得他没有来得及执行他的任务。
“喊我们回来,干什么?”
在营长王鼎、教导员李泊和石东根、罗光他们惊问之下,冯超告诉他们说:
“军部随后就到,决定把三营留下来控制渡河点,监视敌人,军部一到,你们立即赶上去。”
“又叫我们当落后分子!”石东根愤懑地说。
“什么时候叫你当过落后分子?”刘胜反问道。
石东根张大眼睛回答说:
“打吐丝口。一个团都是预备队!”
“说什么怪话!象那样的预备队、落后分子,叫我当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陈坚笑笑,随即又严峻地说。
石东根绷紧着脸,站在门边,一声不响。
“去!仗有你们打的!告诉你!先走后走一样!现在还是行军赶路抢占阵地,真正的战斗,在后头!刘胜挥着手说。
什么都不甘落后的石东根,鼓着嘴,跟王鼎他们走了出去。
事情变化得这样快,这样突然,使人觉得如同在飘忽的梦境里,又象是置身在朦朦胧胧的云端里。
特别是华静有这样的感觉。
“战争的日子,竟是这样瞬息万变啊!”她这样想着。头,觉得晕眩得厉害。
“我也跟他们飞去吧!”她望着县委书记,几乎把这句话说出口来。
被战斗煽惑着的她的火热的心,正在不停地旋荡,激动着彩云般的幻想,而刘胜、陈坚已经匆忙地伸出手来和她告别了。
仿佛多停留一秒钟的时间,多说一句话,就误了天大的事。他们跳上马,头也不回地向沙河边飞驰而去。
不用说,陈坚没有向她问起带信的事来,而她想要重写的信,也还没有动笔。就是仍旧把原来的信从袋子里拿出来交给陈坚,竟也来不及了。事实上,在这种紧急的气氛下面,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件事情。
站在村边上,她惶惑地自言自语地说:
“是军令大如山!这样急!”
“他们再打个莱芜大捷,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县委书记望着队伍纷纷结集的沙河边,对华静她们许多人说。“得快一点帮助他们再搞些木排!大队人马还在后边!”华静对耿忠说。
“没有问题!我负责!”耿忠说。
在村前停留一小会儿,华静和耿忠、县委书记他们,也象长了翅膀似的,迈开大步,奔向激流滚滚的沙河边去。
第十三章
五五
天色开始放晴,太阳却依然躲藏在灰色的云的背后。
因为上游落了滂沱大雨,这里的河水奔流,更加湍急。也象是迫不及待一样,居高临下地倾注下来,飞泻着。
在两里来长一百五十米宽的河面上,展开了飞渡沙河的一幅动人的图景。
乘在木排上的战士们,有的坐着,有的蹲着、伏着。枪在手里高高擎起,枪梢上安着刺刀,吊着榴弹袋,一个拉着一个的手或者腰皮带,紧紧地团结着,生命连系着生命,心连着心,象在雪橇上从高山上穿滑下来一般,随着水势,向对岸斜翅飞将过去,仿佛在战场上向敌人冲锋陷阵一样,呼叫着口号:
“好呀!”
“冲呀!”
“飞呀!”
巨大洪亮的声浪,在河面上,在两岸震荡着、沸腾着。波浪冲击河岸,冲击河里凸起的小岛似的大石块,激起银柱样的浪峰和宏大的声响,人的呼喊声,波涛冲击声,融成一片。
会游水的战士们,把枪、弹、背包给乘木排的人运带过去,自身跃到水里,向对岸游渡。
他们在波浪里浮沉上下,在急流里翻滚地伏,两手和两腿扑打着水波,和洪水冲击、搏斗;水、卷袭着他们,他们抗拒着、征服着水的卷袭,水浸入到他们口里,他们又把它喷吐出来,有的就索性躺在水面上,睡眠似地把水面当作床铺,自得自乐地徜徉过去。
会游水的秦守本,见到先头部队开始游渡,身上、心上一齐发起痒来。他跑到排长林平身边,解着衣钮子说:
“我下去游两趟看看!”
“不要喝水!”林平挥挥手说。
秦守本脱了衣服,光着上身,抓两把水拍拍脑袋和胸口,两臂向前一伸,扑到水里,他钻进水里许久许久没有上来,王茂生担心地望着河水说:
“哎呀!”
大概在水底潜游了四十米光景,他才冒上头来。他的姿式很别致,全身都在水里,只把头部露在水面上,象一个皮球似的,在波浪里飞滚直转。岸上的张华峰、王茂生他们拍着手掌喊叫着,称赞着他:
“有本事!会踩水!”
“不容易!看不出他还有这一手!”
漂在水上的这些战士们是多么自豪啊!他们象是沙鸥、海马,又象是飞鱼、游龙,在沙河的急流上飞驰,浪花在他们的身边激起,淹没了他们,他们又跃出浪花,攀越着浪峰。
会游一手好水的华静,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等壮观的景象。开始,她感到惊奇、恐惧,后来又大大地狂喜起来,不住地鼓着手掌,睁大眼睛望着,张大嘴巴笑着,赞叹着眼前这些战士们乘风破浪的英雄气概。
洪水奔流的沙河驯服了!
战士们象战胜了强大敌人一样的兴奋,到达了彼岸。
华静的眼里滴下了激动的泪珠。
刘胜伏在乌骓马上,两手紧提着马缰,马头擦着水面,喷着浪花,在游到中流的时候,人马一齐沉了下去,一眨眼,又冒出水面,加速地踏水奔驰,他一直骑在马上,驾御着马征服了急流,飞渡到沙河东岸。
他骑在水湿的毛色显得格外乌光透亮的马上,傲然地望着水面上飞游竞渡的景象。在他的眼里,陈坚和战士们一起,在这个天然的游泳池里,表演着快速度的自由式俯泳。
在陈坚喘息着上岸的时候,刘胜惊叹地说:
“政委!一手水很不错呀!”
“好!谈不上!淹不死就是。”陈坚赤着脚,踏着垫脚的碎石块,跑到河沿上,抹着头上的水,笑着说。
“哎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华静望着对岸,击着手掌说。
“一个没有淹死!”一个孩子在岸上观看的人群里叫着。
他的老祖母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瞪着他说:
“不要死呀活的!说吉利的!”
留在西岸的三营的干部、战士们,和渡到对岸的团部、一营、二营的同志们隔岸高呼起来:
“过来——!”东岸的宏大的声音。
“慢点走——!等等我们——!”西岸的举着手喊叫着。
过了河,刘胜看看表,已经是四点钟了。渡河,花去了一个小时带一刻钟的时间。
东岸的先头队伍张开了翅膀,在顷刻之间就飞逸不见了。
留在西岸的队伍感到孤寂,默默地望着河水,望着在岸边摇动着的木排,望着空中暗淡的浮云。
队伍放开轻快矫健的脚步,在前进的道路上飞奔着。骑在马上的刘胜,回过头对陈坚说: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一着棋!”
“你不是说过,当一名不过河的小卒的吗?嘿!过了河的小卒,说不定还能闯到帅府里,来个一卒坐中心咧!”陈坚笑着幽默地说。
“说千言,说万语,还是脑子笨!……你说得也对,脑子直,不会转弯子!”
说着,刘胜扬起马鞭,猛地在马身上打了一下,他的乌骓便飞起四蹄狂奔开去。
向刘胜、陈坚他们注目远望了一阵的华静,离开河岸,走上回向陶峪的大路。远处大路的尽端,突然地扬起了蔽天的尘土,象是大火燃烧时候的黄褐色的烟雾。
尘障越来越近,直向她的面前猛扑而来,哨兵安兆丰从她的面前奔过,大声地喊叫着:
“班长——!骑兵——!”
连长石东根带着一个班,从河边奔到路口,站上高坡,举起望远镜一望,立即命令身旁的李全道:
“军部到啦!告诉指导员,准备马上渡河!”
李全疾步慌忙地奔回河边去。
烟尘袭到眼前,象突然而来的一股大旋风。使华静赶忙地避开到一棵老树下面去。
她惊喜得几乎跳了起来。带着飞扬的尘土来的,是十八个骑马的人。在她一个一个挨次点数到当中的一匹花斑马的时候,她认出骑在花斑马上的,身子上下弹动,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条儿当马鞭的,正是她所想念的梁波。
“哎呀!他来了!”她不禁说出声来。
“谁呀?”身旁的县委书记问她。
她畏怯似地颤声回答说:
“梁副军长!”她不由自主地移动了脚步,走向花斑马和下了花斑马的梁波身边。
梁波也很眼尖,他看到一个背驳壳枪的,肩上挂着大紫色发光的练带的人,仿佛是个女同志,一边走向河边,一边问石东根说:
“那是什么人?”
“这里的区委书记!女同志,样子很神气。”石东根说不出姓名来,随口回答说。
华静见到梁波没有回顾她,匆忙地直向沙河边走去,便又回转身来。
梁波走到河边,站定下来,拂去满身的尘土,看着浩浩荡荡的河水。王鼎、李泊他们和许多干部、战士围拢到他的身边。
“刘团长他们过去多久了?”梁波问三营营长王鼎道。
“下去十来里了!半个多钟头!”王鼎回答说。
“梁波歇坐在岸边的地上。
“木排一趟可以过几个人?”梁波用手巾擦着手,问道。
“大的两个班,小的十五六个人。”坐在他身边的王鼎回答道。
“一个没淹死?”
“没有!”
“木排是现搞的?”
“有两个是老百姓原来有的,有几个是我们刚搞的!”
说着,不远的地方,一群人正推着一个新做成的大木排下水,“杭唷杭唷”地喊着号子。
“那是这里的民兵!”王鼎指着推木排的人群说。
“这里的民兵不错呀!”
“区长姓耿,大高汉子,会打仗。区委书记是女同志。”
“姓什么?”
王鼎答不出,问教导员李泊,李泊也不知道。
“你们就是这样!区长会打仗,就知道姓耿!区委书记是女的,不会打仗,就名不知姓不晓!是轻视妇女哟!”梁波带笑地批评着说。
“也会打仗,昨天还上了火线哩!”王鼎赞叹着说。
“啊?去请她来!这几个木排够用?两万多人马,靠这几个木排,过三天三夜也过不完!请他们再跟我们多搞几个!”
梁波惊奇了一下,命令道。
王鼎站起身来,向四周一瞥,见到华静站在那棵老树下面,指着她对挤在身边的李全说:
“小鬼,你去请那个女同志来!”
“就是那个背驳壳枪的?”李全望着老树下面,问道。
“对!你说首长请她!”王鼎推拥着李全的身子说。
李全放开步子,向华静跟前奔去。
华静站在老树下面人群旁边的高处,向岸边被围着的梁波看望许久了,她想来看看他,还想和他谈谈。他来得那么突然,象乘着一阵大风从云端降临下来似的。她和他分别以后,已经两个多月,很怀念他,近几天更加怀念得厉害。在深深的怀念里梁波来了,她怎么不高兴得心跳呢?可是,在她走近他的时候,他却又转过头去和别人谈话,径直地走向河边,她看见他向她看了一眼,她和他的眼光已经接触在一条线上,而他竟由于匆忙没有认出她的面貌来。她和居民群众看望着刚刚奔驰而来的骑兵们,和居民群众有着相同的好奇心,但又有她特有的喜悦、惶惑、羞怯等等混杂的情绪。她望了一阵,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激烈,脸部充满了血,连耳根子都发起热来。由于县委书记和她道别,谈了几句关于继续动员做木排的问题,她才镇静过来,恢复她的自然形色。
她的心催促她再一次地走到梁波的身边去,“作为一个地方工作者,也应该和军队的负责长官接谈一下呀!”可是,梁波的身边围着一大群人,怎么好挨挤进去呢?她正在犹疑,一个年轻的小战士向她的面前大步奔来,她猛然一惊,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朝旁边移让一下,这个年轻的小战士却直闯到她的跟前,气吁吁地大声叫喊道:
“同志!我们首长请你!”
华静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脸又红了。为着镇静自己,便随口问道:
“首长?”
“我们军部的首长!”李全大声地回答说。
应话的时候,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移动起来,她跟着李全向河边急促地走着,李全走得很快,她也走得很快,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激动在她的心里,使她的脚步轻捷却又有些零乱。
到了梁波面前,惊喜过分的梁波也慌乱了手脚,一面连忙地站起身子向她伸出手来,一面大笑着说:
“是你呀!小华!”
梁波的热情洋溢的仪态、笑声和亲切的语言,使她忘了周围站满着不相识的干部和战士。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机灵敏锐的眼光投射在他的精神焕发的脸上。
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亮起她那发音清亮而又柔和的嗓子,似乎有点急迫地说:
“想不到是你!身体好吗?”
“身体总是好的,你呢?什么时候到了这里?”他笑哈哈地说,在她的身上打量着。
“我也好!来了半个月了。”她微笑着说。
人这么多,几十对眼睛望着她,谈些什么呢?她感到困难,她不怕他,她认为这个人没有丝毫引起别人畏惧、顾忌的地方,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