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呀!所有的歌子都嫌过长,唱半个月二十天也记不住!六句,短而精,容易记又容易唱,我是老粗,没有文化,就是这个意见!”
“那就变成这样啦!”田原快速地念道:
端起雪亮的刺刀,
刺进敌人的胸膛!
射出仇恨的子弹,
把敌人的胸袋打烂!
叫七十四师,
消灭在沂蒙山!
“就这样!正合我的口味!嫌短,再昌一遍两遍!”石东根拍着田原的肩膀决断地说。
罗光表示同意石东根的见解,田原便在口边哼起曲谱子来。
田原哼着,李全跟着哼着,两手各拿一个小石片敲着节拍。哼着,哼着,田原唱出声来,唱起歌词来,接着便坐在一块大面的他的脸色,渐渐地胀红起来,涌上了兴奋激越的神情。他的声音虽然低而轻,却很清彻地在夜空里播荡着,袭入到战士们的耳朵里。
战士们也就自然地哼唱起自己爱唱的歌子来:
“前进!前进!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
“打得好来,
打得好来打得好!
四面八方传捷报来传捷报!
………”
农历四月的山间的夜晚,含着香气的凉爽的风,从山峡口吹拂过来,在山谷里留恋地回旋着。山间的小松和野花野草,摆动着强劲的身姿,发出“窸窸嗦嗦”的有节奏的声音,象是给战士们的歌唱配着和声似的。
战士们的心,象火一样的热烈。他们睡不着,他们在歌唱,他们在星光下面擦拭着枪、刀,等候着和蒋介石皇朝的御林军七十四师接战的行动使命。
四六
队伍现在的位置在沂蒙山区的西北角上,炮声在队伍的东南方“轰轰隆隆”地吼着。
歇在山道上的队伍,在焦盼热望中得到了行动命令。急忙地爬起身来,背包和武器轻飘飘地飞到身上,精神焕发地向前行进。
在练赛跑的运动员,一旦解去腿上沉重的沙袋,两腿觉得非常轻快,缚在身上的疲劳,全部解除尽净。
大概走了七、八里路,队伍下了山坡,踏上丘陵地的田野大路,不知是谁,望望上空的北斗星,突然地疑问道:
“这不是向西走了吗?”
这么一问,提醒了许多人。
“对呀!敌人在东边,我们怎么向西走呀?”秦守本没有说出声来,心里暗自地疑问着。
向西,向南,又向西,又向南,炮声确是越来越远了。
队伍离开了沂蒙山区,进入到半丘陵半平原地带。
“敌人又跑了?”
“回华中去吗?”
“到鲁西南跟第二野战军①会师?”
……………………
①第二野战军即冀鲁豫人民解放军。西北人民解放军为第一野战军,东北人民解放军为第四野战军,华东人民解放军为第三野战军。
“许是叫我们去摸敌人屁股的!”
“十成八成是去攻临沂!”
有些干部和战士提出了自己和别人都无法回答的问题,也有的在作着自以为满有把握的估计和判断,象是诸葛亮似的。
脚步越走越慢,仿佛腿上又缚上了沙袋,落下去很沉重,提起来很吃力。
又有人在开玩笑、说怪话了:
“当官的一张嘴,小兵癞子两条腿!”
出乎大家意外,走了约摸三十来里,天刚夜半,就进庄子宿营了。
“排长!解背包不解?”秦守本向二排长林平问道。
“不解!天一亮就出发!”站在连部门口的林平回答说。
秦守本察觉到林平的神情有些不愉快。林平在回了他一句以后,就走开了。
秦守本正要回转身子,忙着抱禾草打铺的田原从屋里出来,他迎上去说:
“文化教员!你做的新歌,打七十四师的,抄给我好不好?”
“新歌?打七十四师?”田原咕噜着说,忽而他觉得自己的语气神情不对,又连忙转过口来,强笑着说:
“还没有做好,隔两天教你们唱!”
说着,他匆匆地走到草堆边去。
从田原的话里,秦守本感觉到味道不对。“隔两天教你们唱!”难道不打七十四师了吗?他很想走到连部去问问连长、指导员,正犹疑着,抱着一大捆禾草的李全和惊吓的语气对他说:
“秦班长!还不赶快去睡觉?明天的路程……”
李全截断下面的话,向屋里走去。秦守全赶上去拉住李全,亲热地低声哄问道:
“我们两个感情不错,告诉我,明天的路程怎么样?”
“我不能自由主义!”李全拒绝他的要求,板着脸说。
“等一会,我还能不知道?不说拉倒!”秦守全装作不乐意的样子说。
李全觉得这倒也对,他是班长,又是莱芜战役的一等功臣,明天走多少路,还能不让他知道?于是抬起手来,用拇指和食指在秦守本眼前晃了个“八”字。
“八十里?”秦守本吃惊地低声问道。
“唔!”
“向东向西?”
李全的手朝西南角上一指,便抱着禾草捆子跑进屋里去。
秦守本的眼睛朝西南角上黑洞洞的天空,呆望了许久,心里很是惶惑不安。会上西南去吗?上那里干什么呢?他离开连部门口,默默地盘算着,默默地走回到班里去。
他摇摇脑袋,“这个小鬼!定是胡指乱划,弄不清东、西、南、北!”他心里怀疑着说。
遇到问题,他总是去找张华峰、张华峰和他的全班的人都已经睡了。那个大长个子马步生的鼾声,象是从肚子底下抽吸出来似的,又长又响,使他吃了一惊,退了出来。
他自己班里的人也睡了,副班长王茂生用一条毛巾复在脸上,遮着灯光,沉沉地睡着。只有一个张德来,在灯光底下抚摸着脚板上指头大的水泡。
张德来在吐丝口战斗里受了惊吓,当时有点神经失常,近来好了。可是,本来是个闷雷性子,不爱说话,这些天来却是很爱说话了,仿佛心上的窍门给炮弹震开了似的。
“班长!你看!一门榴弹炮!打七十四师用得上吧?”张德来指着脚板上的大水炮,粗声粗气地说。
秦守本制止着他,叫他不要弄破了水泡。
“弄破了,走路痛得很!”秦守本瞧瞧张德来又阔又肥的脚掌上的水泡,摇摇手说。
“明天还要走?”张德来苦恼地问道。
“要走!秦守本躺下身子回答说。
“多远?”
“多不到一百,少不下六、七十!”
“走这多?”
“不要紧!走不动,背包给我!”
睡了,张德来吹熄了灯火。
秦守本睡不着。他心里的问题没有解决,上西南干什么呢?一下子就下去八十里!这个人的心里盛不住什么东西,有个问题,总是要求马上解决,不然,脑子里就日夜打架吵闹,弄得自己神魂不安。
王茂生翻了个身子,他当是王茂生醒了,想和王茂生聊聊,王茂生却还是舒坦自如地睡着。
外面起了大风,原就是隐隐约约的炮声,给风声完全压服下去了。
接着是猛然来到的一阵暴雨,院子里的瓦缶、瓦盆,给雨点打得发着“当当”的响声,象敲小镗锣似的。接着,屋后沟里的水,“哗哗”地响起来,随后,又突然响起“喀喳喀喳”的闪电磨擦声和震天动地的雷鸣。
整个的天仿佛要倒塌下来似的。
许多人给风、雨、雷、电惊醒过来。
秦守本却反而睡着了。他的心思给风声、雨声、雷声卷走了。他根据长久以来的经验,认为这样的天气,没有紧急的战斗任务,是不会行军的。
可是,他没有算准。这一回,事情出乎寻常的,队伍不但要冒雨行军,而且出发八九天来一直不用的军号声,突然在潮湿阴暗的天空里抖荡起来。
前后左右的村庄上,紧接着响起号声,仿佛在部队休整的地区一样。
秦守本和许多人一致地作了这样肯定的判断:离敌人远了,七十四师是打不成了。
雨势减弱,但还没有放晴的意思,天空里一片暗糊糊的阴森气象,雨还在落着。
说情况紧张吧,吹军号,白天行军,不怕暴露部队的行动秘密。说仗打不成了,情况不紧吧,要冒雨行军。而且连长公开宣布:“今天行程是八十里!”许多“诸葛亮”象秦守本、洪东才他们都默不作声,感到茫然。
队伍披着绿色油布雨衣,走在向西南去的路上。
这里的路,奇怪得有时候叫人高兴,有时候却又叫人苦恼。
忽而一段黄里发红的油泥地,一脚踩下去,就拔不起来,这只脚快拔起来的时候,那一只脚又深陷下去,必须两只脚在泥窟里歪转好久,把泥窟歪转大了,才能拔出脚来。正因为要用力摇晃歪转,泥窟也就越深,有的人就几乎连膝盖子都陷没到泥窟里去,这样,腿脚就象上了油漆似的,沾满着黄里带红的油泥。忽而又是一段稀松的黑土路,脚板简直不敢踩落上去,一踩上去,就陷得很深很深,一拔起来,腿脚就钉满了黑土;弄得腿不象腿,脚不象脚,粗肿得象个冬天的柳树干。忽而又是一段平平板板的黄沙土路,赤脚踩上去,象是踩着呢绒地毯,使人产生一种舒适的快感。可是,这样的路在这一带很少遇到,最多的是难走难行的黑土路和黄油泥路。
有人在咒骂,也有人在说笑。
因为雨还在落,手就不能不沾上雨水,同时也不免要沾上些泥土,脸上有了雨水,手便要去揩抹揩抹,因而,脸上就抹上了泥痕土迹。往往在休息的时候,大家心情舒散,便把脸上的泥痕土迹,用各种相似的形象比拟着互相嘻笑起来。你向他笑,笑他的腮上伏着一条黑毛毛虫,他又向我笑,笑我的嘴上长了黄胡髭,我又笑你的脑袋上化了妆,象戏台上的小丑。
“嘻嘻哈哈”的笑声,象沟里的水声似的迸发出来。
在一个小村子上,队伍休息下来搞午饭吃。
雨不落了,村口的水沟边坐着、站着一大排人在洗手摆脚,连长石东根坐在一家门口的小木椹子上,吃力地吸着浸湿了的香烟。
“团长来了!”有人叫了一声。
团长刘胜披着发着光亮的披风式黑漆布雨衣,雨衣上布满了许多泥水点子,象一颗一颗黄星似的。他的乌骓给泥水点子喷溅得变成了花斑鹿。四条马腿的下半截涂满了泥浆,仿佛是天生长成的黄毛腿。
这一段是沙土路,马的脚步走得很轻快,骑在马上的刘胜的身子和脑后的雨帽,微微地抖动着。
刘胜来到面前的时候,石东根立在路旁向他敬礼。
刘胜还了礼,勒住马缰,停在路上。
“你们怎么样?”刘胜骑在马上问道。
“情绪不好,怪话不少!”石东根用夸大的语调回答说。
刘胜下了马,向正在嘻笑吵闹的战士们看看,说道:
“不错嘛,有说有笑的呀!”
“歇下来说说笑笑,上了路愁上眉梢”。石东根象念快板似的,苦着脸说。
“有些什么意见?”
“为什么不开上去打七十四师?一股劲上四南,大家不明白!”
“政治工作不好做!行动意图、目的,战士不明白,我们也是糊里糊涂!”罗光接着石东根的话说。
“你们糊涂,我跟你们一样糊涂!”
刘胜苦笑着说。他徒步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以后,忽又回过头来,向石东根和罗光招招手。
两个人赶到刘胜的身边。
“开到鲁南敌人屁股后面去,牵制敌人的兵力。我们这个团可能跟军部、师部分开,单独行动。行动意图、部署,明天到了那边,得到上级明确的指示以后,要跟你们谈的!”刘胜避着战士们,低声地对石东根和罗光说。
“正面没有我们打的?”石东根咕噜着问道。
“管它正面、侧面?坚决执行命令!”刘胜在石东根的肩膀上拍拍,也有几分感慨似地说。
从来都很乐观的罗光,这时候叹了一声,说:
“说上天,打七十四师没有我们的分,我也不舒服!”“我们给七十四师打败过的,有什么资格配打七十四师?”
石东根愤懑地鼓着嘴巴说。
“部队巩固好!别带头说怪话!”
刘胜交代两句,迈开步子走了。
石东根和罗光冷冰冰地回到小屋子门口,咽着炒高粱粉,嚼着又咸又苦的罗卜干子。
小屋的主人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大爷,端了一小盆腌辣椒给他们两个,感叹着说:
“你们真辛苦啊!”
仿佛知道这位老大爷是大聋子,石东根大声喊着说:
“心不苦,命苦啊!”
不知老大爷真的是耳聋,还是听不懂石东根的外地话,扬扬毛尖直竖的白眉走了开去。
小鬼李全呆呆地坐在门口的路边,看着从面前经过的团部的队伍,同时留心听着屋子里两位连首长的谈话:
“有一次,还是在华中,铁路南,我听野战军组织部谢部长告诉我,他说粟司令跟沈军长说过:‘以后,要就不打七十四师,打七十四师,总不会忘了叫你们参加!’”罗光告诉石东根说。
“一年以前说的一句话,现在还算数?”石东根抹着嘴上的炒高粱粉,愤懑地说,他认为这是完全无望的事。
“我们部队的战斗力,陈司令、粟司令都很了解。”
“你是聋子!有人说我们莱芜战役缴获大,是碰巧,是运气!”
“让他们碰碰巧看!”
“不要痴心妄想!到鲁南打游击去吧!”
“我想写封信给粟司令,他开的支票应当兑现!”
“赶你的信还没送到,仗都打过了!再说,